第三百五十章
袁三郎出門走背運, 遇上閑漢打架,被衙役誤抓入大牢。聽獄友說這般通常隻關半日, 斟酌良久, 決意不惹人留意。沒想到管事的衙役把他們給忘了,直至晚上都沒放。袁三郎不想再白耗一宿。獄友們吃罷牢飯鬥了會子嘴, 不多時便悉數睡著。那哥們從袖中取出家夥撥開鎖,閃身出去,重新鎖上。直至翻牆跳到大街上, 一路皆神不知鬼不覺。
此時還不到二更天。袁三郎回客棧跟夥計打了個招呼, 說約好朋友夜遊瘦西湖,命把他的馬牽出來。乃直奔錦衣衛魏先生家。
殊不知,夏婆婆的人下午便已趕到揚州。魏先生自然不會全聽姑媽的, 但也不會全聽某位袁姓京城同僚的。
次日小子們出去買東西, 回來看柳家兄弟在庭院中練武, 笑嘻嘻說了個新聞。開明橋頭來了個打把勢賣藝的, 武藝好生了得, 開口閉口都是“打遍江南無敵手”。偏鬧了這麽半日, 愣是沒人能贏得過。
柳湘蓮年輕氣盛,又自持有本事, 聞言自然忍不得,興致勃勃要去教訓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草莽。柳湘芝想著,這兩天寶玉正蔫著呢。開明橋也近, 幹脆帶他散散心也好。遂讓人請寶二爺出來, 三人同去。
到地方一瞧, 圍著好大一圈人,當中正有人在比武。二人皆短衣襟小打扮,一時看不出哪個是賣藝的哪個是手癢上去比試的。三招之後,耳聽“咚”的一聲,一個被另一個踹出圈子。圍觀的齊聲叫好。贏的那位神清氣爽作個團揖:“多謝諸位捧場。”兩個孩子捧起瓷盆,眾人叮叮當當往裏頭丟銅錢。
柳湘芝不覺點頭:“有兩下子。”
柳湘蓮清清嗓子:“聽聞有人吹噓什麽打遍江南無敵手?是誰如此囂張?”
賣藝的微笑道:“尊駕倘若不服,且比一場試試。”
柳湘蓮大搖大擺走出:“那我就領教了。”
二人相對拱手,鬥在一處。賈寶玉見那賣藝的渾身黝黑的腱子肉,不由得替柳二哥捏了把汗;柳湘芝也微微皺眉。賣藝的顯見使的是硬功夫,與柳家的路數剛柔相克。俗話說一力降十會,柳湘蓮吃虧。
忽然有個小販模樣的人擠大柳湘芝身邊,低聲道:“敢問尊駕可是姓柳。”
柳湘芝一動不動,亦低聲道:“尊駕是?”
小販悄悄伸出個巴掌在他眼前晃了下,手心攤了張錦衣衛的魚鞭信票。柳湘芝極輕的點了點頭。小販道:“袁家和魏家已快要赤刀見紅了。你們這趟過來便是袁家的意思。上頭命跟柳大爺打個招呼,莫讓哪方給迷了。立在旁邊憑他們自己鬥去,不出半年少不得有結果,到時候再一個個的慢慢收拾。”
柳湘芝大驚:“魏家我知道。袁家……京城賣脂粉的鋪子紅香堂,可是那位袁掌櫃?”
“正是袁家的子弟。”小販道,“計策也是他所出。派了北靜王府一個出家的郡主過來,想弄死她老子。隻是得揚州這頭一位魏大人相幫。那位大抵不會真的幫。”
柳湘芝臉色驀然難看:“卑職知道了。”小販點頭,隱入人群中悄然無蹤。
柳湘蓮全神貫注打架,賈寶玉全神貫注看打架,都沒留意到這點子小事。柳湘芝心裏卻是翻了個個子。自己勾搭北靜王妃本為上頭派的差事,竟險些讓那姓袁的利用害死。北靜王府確實有位郡主身居道觀。其母曾榮寵一時,結局慘淡。袁家派自己和那位郡主同來江南,不必說依然想利用當年之事。柳湘芝不覺咬牙:都已脫身了,他們還不放過。王妃如今的相好是京城綠林的瓢把子琉璃燕子蔣二郎。他們為何把精神放在自己頭上、不利用那位?
他隻管胡亂猜度,卻聽又是“咚”的一聲,柳湘蓮也被一腳踹了出來。賈寶玉驚呼,忙上前攙扶。那賣藝的依然是作個團揖,春風得意,圍觀眾人齊聲叫好。
人群中有個人道:“這位俠士請了。尊駕如此本事,為何要街頭賣藝?去衙門做個官差、或是從軍豈不好?”
賣藝的笑擺手道:“我這性子不愛受拘束,再說上司也容不下。”
“上司也分人。我們揚州的知府吳遜大人清明大度,愛才如命,必然敬重俠士。”
此時賈寶玉已把柳湘蓮扶到他大哥身旁,三人同時認了出來,說話的正是吳遜的師爺高先生。柳湘芝也惜才,也知道能打贏自家兄弟之人必不俗。可他的身份不方便招攬人才,猶豫了半會子,就讓人家搶了先。
忽聽圈外有人“阿彌陀佛”一聲,擠進來一個和尚,衝著高師爺齜牙假笑:“我說高師爺,您老這就不太仗義了吧。貧僧買兩塊糕,你就搶先拉攏貧僧看上的人?”
寶玉忍不住低喊一聲:“薛大哥!”
高師爺道:“怎麽是師父先看上的呢?晚生比師父還先。”
“你們這些當師爺的還真十個有九個良心不好。你敢不敢說清楚方才是什麽情形?”薛蟠哼哼兩聲比劃道,“先頭那位上去,你問貧僧誰能贏,貧僧說賣藝大哥。方才柳家小二上去,你又問。貧僧說得打一陣子,依然是賣藝大哥贏。小柳臉皮薄,素日也不曾遇上敵手,今兒當眾落敗肯定很沒麵子。貧僧先去外頭避一避,等他輸完了再進來。”柳湘蓮翻了個白眼。“待會兒直接拐走,給璉二哥哥做個護衛多好啊。貧僧是這麽說的不是?”
高師爺道:“你隻想著拐走,晚生是誠心誠意替大人求賢,有何不可?”
薛蟠嗬嗬兩聲挽起袖子大步走入圈內直拱手。那賣藝的也回禮,嘴角含笑正要說話。薛蟠搶先道:“這位大哥請了。你放心,貧僧不是來拉攏你的。貧僧法號不明,是土生土長的江南人。”他一指柳湘蓮,“那位柳家小哥是土生土長的京城人,大概這輩子第一回離鄉。所以他輸了不能算在我們江南頭上。”
賣藝的挑起眉頭:“如此說來,師父也想跟我比劃比劃。”
“對。”薛蟠點頭,“貧僧要是贏了,您想接著賣藝也好、想跟高師爺走也罷,請便。貧僧要是贏了——”他悠然道,“你今兒侮辱我們江南人也算嚷嚷了大半個上午,貧僧要你在江南做幾年差事賠禮,不過分吧。”
賣藝的笑道:“好。我見識見識你們江南人的本事。”
薛蟠正色道:“還有一件事得先說清楚。俗話說,術業有專攻。施主一看就是靠武藝吃飯的。你今兒也打贏了幾個人,卻都是上街閑逛的各行各業人士。以專業贏業餘不算本事。你怎麽不跟貧僧比念經?要說打遍江南無敵手,不能在大街上,得去軍營裏。金陵總兵陶老將軍有四個兒子四個孫子,你隻要打贏一個都算你有能耐。”
高師爺在旁大聲道:“人家陶老將軍是遼東人,與江南什麽相幹。”霎時左右的江南圍觀者皆瞪他,瞪得高師爺有點站不住。
薛蟠一噎,想了片刻:“王子騰大人是江南人……”
高師爺又說:“王大人都多大歲數了。不過他有個兒子,叫什麽來著?”
薛蟠忍無可忍:“您老不用陰陽怪氣的!王仁那兩下子連寶玉都打不過。”
高師爺還不放過。“對啊,賈家也是武勳之族。璉二爺寶二爺都在江南呢,隨便拉一位出來比比?”一壁說一壁笑嘻嘻望著賈寶玉。寶玉頓時臉紅得像隻煮熟的蝦子。
忽聽人群中有人長誦一聲“無量天尊”。“賈寶玉是二房子弟,替賈家出頭還輪不到他。”有個四五十歲、粗眉虯髯的道士分開人群大步走入圈內。“薛家大侄兒,你暫讓讓。”
薛蟠愣了愣:“額,求問這位道長尊名仙號,在哪處寶觀修行?”
虯髯道士道:“容後再敘。”
“行。賈史王薛,賈家打頭,貧僧排隊。”說著往旁邊一閃。
賣藝的一看這道士的架勢就知道不俗,未敢怠慢,穩穩的亮了個起勢。道士身形晃動。圍觀眾人壓根沒看清楚,他竟繞到賣藝的身後去了。再一看,道士的手刀已悄然的擱在賣藝的脖項上,賣藝的還沒回過神來。人群中一陣抽氣聲——他掌中若有兵刃,賣藝的已死了。
虯髯道士又長誦一聲“無量天尊”,行禮道:“承讓了。”轉身便走。人群不覺分開道路,看著他飄然而去,沒人敢出聲詢問挽留。
待他已遠遠的隻剩條影子,薛蟠方大喊:“喂——賈道長——你不說容後再敘麽——別走啊——你不能撩完了就跑啊——”自是毫無回應。
柳湘蓮忙拉了賈寶玉一把:“寶玉,那是誰?”
寶玉茫然:“我不認得。”
柳湘芝道:“顯見是你們賈家的。”
說話間薛蟠也湊了過去:“寶玉寶玉!那位道長是你們府的?還是寧國府的?叫什麽?去哪兒找他?”
寶玉依舊茫然:“我實在不認得。”
高師爺早已跟到跟前拱手道:“寶二爺,貴府還有哪位正在修道?”
“隻有東府的大伯爺。”寶玉道,“再沒旁人了。”
薛蟠道:“說起來,璉二哥哥是老二,老大呢?哎~~不對,他叫貧僧‘薛家大侄子’。比我們長一輩兒。應該是你老子那輩的?你祖父有幾個兒子啊?”
高師爺道:“我聽他口音是江南的,毫無京中味道。”
幾個人圍著寶玉猜測詢問。寶玉和柳湘蓮一樣,也是生平頭一回來江南,讓他們幾個問得迷迷瞪瞪。待大夥兒都明白寶玉真的諸事不知,那賣藝的也不見了。問詢旁人才知道,他輸得太利索,麵紅耳赤,呆不下去。
薛蟠跌足:“哎呀這位大哥真有兩把刷子。”忙不跌派人打聽其住在何處。高師爺不甘示弱,幹脆命人回府衙喊官差來找。
柳湘芝悄悄問高師爺的小書童怎麽回事。原來今兒大早上薛蟠跑到知府衙門,跟吳遜嘀咕半日。吳大人派高師爺陪他出去做什麽事,半道上遇見這賣藝的。薛蟠乃武僧,聽說那人很厲害,先頭著急的事兒也不急了,非要看熱鬧。沒想到湊巧遇到寶二爺和兩位柳爺。
柳湘芝少不得背後冷汗——朝廷壓根不知道賈家還藏著這麽個人物兒。
袁三郎住的客棧離此處不遠。昨晚去見魏先生,那位活像隻笑麵虎,言語模棱兩可。袁三郎心裏不大踏實,總覺得此人懈怠。因此他沒大睡好,日上三杆才起來。悶悶的在床上躺了許久,喊夥計打水洗漱,收拾衣裳下樓填肚子。
還沒吃完,有人興高采烈從外頭進來,手舞足蹈顯擺起開明橋頭賣藝人的事兒,就跟他也姓賈似的。說了一小半又有客人回來,亦跟著說。那賣藝的起初太過囂張,中間又有薛蟠跟高師爺拿籍貫鬥了半日的嘴,最末賈道長秒殺得太過爽利。揚州人民大大的長臉,大街小巷歡騰如過年。這事兒不用半天定然傳入賈道長的老家金陵。揚州金陵皆商賈重地,傳遍大江南北指日可待。
袁三郎耳朵極尖,聽了個囫圇,大驚。他也不知賈家還有人在習武。柳氏兄弟的武藝他曾親自試探過,皆不輸自己,柳湘蓮強過柳湘芝。賣藝的贏了柳湘蓮,賈道長瞬間擊敗賣藝的,其武藝已是頂尖那層了。仔細回想,寧榮二府那群主子也不像知道的樣子。
他不禁有些絕望:錦衣衛在官員百姓心中是無所不知的。真正做了這一行才明白,那些世家大族王府天曉得有多少底牌,有的連他們自家族長都蒙在鼓裏。朝廷想控製住全局難如登天。
乃決定今晚去見柳湘芝,當麵細問清楚。
殊不知此時賈道長和賣藝的已在同一個屋子忙著卸妝了。賣藝的才真姓賈,乃是十三扮裝。賈道長卻是薛蟠的徒弟覺海和尚。他的武藝比十三差遠了,可戲份不過裝個逼而已。動作是十三設計的,事先排練了十幾遍,二人配合一下就混過了。
入夜,袁三郎硬著頭皮朝柳湘芝他們的宅子蹭去。今晚巡街的閑漢比前日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東躲西藏好不辛苦,數次都險些讓人看見。
千難萬險翻入圍牆,打暗號將柳湘芝引到院門外,二人藏於樹後相見。袁三郎也不自我介紹,先問今日開明橋經過。
柳湘芝從頭細述一遍,末了心有餘悸道:“舍弟說,一交手他便知那賣藝的武藝強似他許多,一直留了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