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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八章

  甄家的大丫鬟趕到薛家, 急急的依著主子之命告訴薛寶釵趙茵娘如此這般。兩個小姑娘互視幾眼。


  茵娘輕輕叩擊桌案。“別的不說,‘西洋語係演化圖’這個詞兒本身就是大和尚取的, 古籍今本中壓根沒有, 外人從何處得知?這項目也是他忽悠甄大哥哥打配合才能做的,相當於甄大姐姐獨立研究。”


  寶釵一本正經皺眉:“那些西洋先生漏了口風?”


  “甄家二爺情商智商都不高, 且滿心想著往上爬,是個比甄瑁還大的漏洞。盯住語係演化項目之人首選就會找他。能讓他屁顛屁顛跑回家尋妹子套話,對方肯定地位很高。可人家瞧不上女人, 以為甄大姐姐的本事是從什麽清客先生處學去的。”趙茵娘思忖道, “西洋先生們中國話學得再好,也不懂得何謂‘女子無才便是德’,不會刻意替甄大姐姐遮掩本事。不是他們。


  大丫鬟道:“這事兒, 我們姑娘曾寫信給京中黃四爺。”


  茵娘拍手:“這就對了, 四皇子處必有人盯著。對方認為語係圖是好東西, 有心謀了去。讓京中打探打探, 誰想拆了他們倆、就是誰。”


  寶釵隨口道:“皇後。”


  “更正。哪位皇子想拆了他們倆, 就是誰。”


  “很多。”


  正商議著, 外頭有人進來報信:法靜師父回來了。和尚風塵滿麵,顯見趕了急路。姑娘們一看正好, 遂拉著甄家的丫鬟再說一遍。


  小朱不在家。法靜先過薛家兩位太太,再往隔壁跟忠順王爺全家打招呼,話癆幾句便回。十三說想去實驗室瞧瞧, 和他一道走。


  從地道出來, 他二人上後花園溜達。薛家的十三曲橋上沒蓋水閣水榭, 乃是一大片湖心平台。立在欄杆內,法靜告訴這趟綁架歧途少年的經過。十三聽罷滿頭黑線:“該不會你們廟裏出來的都這般手段吧。”


  法靜真的“綁架”了人家孩子。賈薔家中獨他一個,素日隻同賈蓉往來親密些、十三還忌憚堂侄對他親侄圖謀不軌。法靜穿著夜行衣、戴上黑巾子跳入賈薔家裏從床上拎人起來。賈薔瑟瑟發抖。


  法靜取火折子點燃蠟燭,摘下黑巾和帽子露出光頭,衝著賈薔合十道:“阿彌陀佛。小賈施主你好。”


  賈薔顫聲道:“不知我與師父何冤何仇?還望賜教。”


  “無冤無仇。”法靜道,“你與我佛有緣,貧僧特來度你出家。”賈薔懵了。法靜二話不說從懷內掏出兩封信拍在案頭。


  賈薔雖又驚又懼,觀其意是讓自己看信,便拿起來。信不曾封口,分別寫給賈蓉和自家奴仆。裏頭一模一樣,皆說的是賈薔小施主佛緣深厚,貧僧暫渡他去佛祖跟前修行數年。且看悟性,若好就不送回來了。


  看罷,賈薔放下信才要說話,讓法靜直往口裏塞了帕子。又捆住手足,套上麻布袋子,抗在肩頭運走了。


  京城夜裏是閉城門的。等到次日開門,法靜方將賈薔撂在裝稻草的馬車上送出了都。一路上賈薔少不得苦苦哀求師父放他回去,法靜隻管胡亂絮叨,絮叨得賈薔壓根插不上嘴。打也打不過、說也說不過,賈薔就這麽苦兮兮的被運到少室山。


  進了廟裏才知道,這是薛家和尚的老巢。賈薔被強逼著剃了頭,丟到不通和尚手裏,法號覺因。好在他聰明,知道逃不過,並沒大鬧。雖滿臉寫著不情願,開始幾日早起、念經、習武都硬著頭皮上了。反倒惹得法空老和尚納罕:“我還當他會一哭二鬧三上吊呢。”


  賈薔極擅察言觀色。這太師父從第一眼看自己的眼神便與眾不同。忙跪上前垂淚道:“太師父,徒孫隻想求個緣故。”


  法空隨口誦佛:“該讓你知道時自然告訴你。眼下還不到。”


  法靜臨下山前去見了他,道:“安心呆著。橫豎長輩不是為了你歹。”


  賈薔思忖道:“求問太師叔,這個‘長輩’可是薛大叔?”


  “不是。”


  賈薔身子一動,失聲喊道:“我三叔!”


  法靜詫然:“你知道?”


  “可……三叔做的不是道士?”


  “沒錯啊!”法靜道,“你無道緣,倒有佛緣。”


  賈薔直起脊背:“我們家滿門之死可有緣故?”法靜始料未及,怔了一下。賈薔看的分明,登時下拜,“求太師叔相告。”


  法靜誦佛道:“貧僧委實不知究竟。”


  賈薔咬牙道:“敬伯爺上回說漏了嘴,我祖父、父親皆死得不明不白。”


  “阿彌陀佛。”原來賈敬不傻。法靜閉眼合十,“橫豎賈道長自有他的道理。覺因師侄孫你隻好生做功課便是。你不想做也沒法子。逃又逃不了,打也打不過,想撒嬌耍賴不通師侄不吃那套……”又話癆上了。


  賈薔知道自己得不到答案。幸而他對認命比較在行。遺腹子、母親早亡都認命,當和尚算什麽?京城眾人如何做想,早已不得閑顧及。


  十三聽著侄子還老實,心裏安生了許多。且不說少林寺乃聞名當世的古刹,隻看不明法靜兩個和尚,賈薔早晚能把那身紈絝氣給掐了。


  遂又提起甄家之事。忠順王府已收到京中消息,得知四皇子美差美人兩不誤。這個點兒有人騷擾甄家,諸位皇子都有嫌疑。


  此時天色已晚。不多時小朱從外頭辦事回來,沉思良久,安排鴿子往揚州送了封急信。


  信鴿飛得快,到揚州時三更不到,薛蟠還沒睡呢。


  元春安排好人手送兩個丫鬟一個木匠回京,明兒就要動身。那個綠衣丫鬟不知跟送飯的婆子說了什麽,哄得人家跑來傳話,說有要緊事告訴不明師父。


  薛蟠不大願意跟該職業打交道。她既然被委派了這份差事,聰明是肯定的。十三四歲那麽鎮定,必不好對付。奈何想到她上麵可能是錦衣衛,還真不敢不見。遂命帶過來。


  綠衣丫鬟進門先拱了拱手。薛蟠合十行禮:“姑娘可有稱呼。”


  “姓水。”


  “水姑娘你好……啊?”薛蟠皺起眉頭,“這個姓極為罕見。你跟北靜王府該不會有什麽關係吧。”


  綠衣丫鬟舒開四肢往椅子上一靠:“北靜王爺是我老子。”


  薛蟠好懸一頭栽地下去——姿勢絕對是男人!頓時麵黑如鐵:“水先生,你一個男人扮作丫鬟湊到我妹子跟前算幾個意思!”隨即打了個冷顫:我勒個去……他若沒扯謊,不就是十六的同父異母弟弟、元春的小叔子?水家哪兒有水啊,全都是狗血。


  誰知那綠衣丫鬟眼睛一下子睜圓,笑得極燦爛:“我不是男人。聽聲兒也不是啊。”


  薛蟠眨眨眼,這才細看其容貌身材。哎呦,方才自己嚇自己一跳。臉型和骨架子都是女性。隨即眉頭微皺:她動作這麽自然,不像裝的。要麽跨性別認知,要麽常年女扮男裝,也有可能是T。然而狗血不變……思忖片刻他道:“你歲數太小。這個歲數的男孩子也多有雌雄莫辨的。所以你是喜歡姑娘,還是想做男人?”


  綠衣丫鬟本已微笑起來,聽到後頭懵了:“什麽?”


  “貧僧覺得你的姿態是很標準的男人。盡管你確實是個女兒身。”薛蟠重複道,“你是喜歡姑娘還是想做男人?這麽年輕,先考慮清楚自己的心思吧。”


  綠衣丫鬟整個兒當機。許久才定了定神,強笑道:“不是一樣的麽。”


  “不一樣啊!忠順王爺喜歡男人,但他自己也是男人。貧僧還認識一對,她倆都是女人,也都喜歡女人。喜歡女人和想做男人是兩回事。”


  綠衣丫鬟又怔了半晌:“不明師父不愧為得道高僧,與旁人全然不同。”


  薛蟠假笑兩聲:“你費力氣想見貧僧,該不會是隻為了心理疏導吧。”


  綠衣丫鬟顯見沒聽懂,擺擺手,低聲嘀咕了句含糊不清的話方正色道:“我不是蔣家派來的。”


  “阿彌陀佛。隨你是誰派來的。隻要你明麵上的身份是準通房丫頭,就不用指望留在揚州。”


  綠衣丫鬟苦笑道:“師父果真油鹽不進。”


  “你不幹好事,貧僧為什麽要讓你威脅自家?”


  “莫非師父不想知道我一個郡主為何會做丫鬟?”


  “嗯沒錯,貧僧真的半點兒都不想知道。”薛蟠假笑,“與貧僧什麽相幹。北靜王府王爺王妃俱全。”不是不好奇,是瞧你這架勢一定會說。而且貧僧已經打亂你的節奏了嗬嗬。


  果然,綠衣丫鬟再歎,幽幽的說:“王妃。嗬。她不過是掛這王妃的名頭,眼中獨有世子一個,何嚐管過父王的其他兒女。”


  “額,等等……”薛蟠打斷道,“你這話不對吧。怎麽像是在指責北靜王妃?”


  綠衣丫鬟再次愣了。


  “貧僧若沒記錯,北靜王妃隻生了世子一個吧,沒有其餘的兒女吧。”


  “不錯。”


  “那她哪裏值得指責?她隻有一個孩子,所以隻管一個孩子,數目完全正確啊!”


  綠衣丫鬟今兒也不知愣了幾回。“她是王妃!王爺的兒女都是她的。”


  “這不是指鹿為馬麽?北靜王爺小老婆眾多。除了世子,其餘兒女都是小老婆們生的,與王妃何幹?”


  綠衣丫鬟幹脆站起來走出門去,立在廊下吹了半日的風。足有兩盞茶的功夫她才回屋來。“依著不明師父的意思,既是我父王姬妾眾多,她與外男私通也是天經地義的?”


  “非也。因果有誤。”薛蟠立時道,“你父王是異性王,王妃是國姓郡主。因為這個緣故,北靜王妃與外男私通天經地義。”


  綠衣丫鬟長吐了口氣,搖頭道:“跟師父沒法子說話了。”


  薛蟠攤手以示無辜。“所以,水小姐還有什麽要告訴貧僧的麽?總不會是想讓貧僧出主意對付北靜王妃吧。不會那麽離譜吧。哪兒跟哪兒。”


  綠衣丫鬟沒好氣道:“沒指望師父會多管閑事。”


  “哦,那就好。所以水小姐的意思是讓舍表妹不要送你去平原侯府,而是北靜王府?還是別處?”


  綠衣丫鬟有些絕望:“我本想投靠不明師父的。”


  “不,免了。”薛蟠露出標準的八顆牙齒假笑,“不論你背後的主子是誰,咱們道不同不相為謀。”綠衣丫鬟霎時哀然,弱小可憐又無助。薛蟠保持假笑。“若水小姐想離開北靜王府,貧僧可以指點你去何處買假路引子。不過你有謀生手段麽?”


  綠衣丫鬟頹然道:“聽說師父正四處尋找煉丹術士。我打小在道觀中長大,跟著師父學了些煉丹的手段。”


  “額……”好麽!掐的真對點。


  實驗室化學人才一直是重度缺口。因古代煉丹術裏頭摻了許多化學學問,幹脆從這個方向找去。看來人家的原計劃是,紅衣丫鬟勾搭林皖不成、被攆出去,元春推薦這位綠衣丫鬟到薛家來。目標果然是貧僧。且她對北靜王妃很是不滿。相處些時日後,大概想借用薛家的力量。


  或是錦衣衛想害北靜王爺之心不死?

  “跟水小姐交底吧。貧僧在找煉丹術士沒錯,但也真不敢收留尊駕。如此可好。貧僧幫水小姐找個道觀呆著,煉丹的事兒好商量。”


  綠衣丫鬟挑眉看了他一眼,沒言語。


  “不過還是得多問一句。水小姐有沒有人質在你上峰手裏。”綠衣丫鬟神色大變,像是被戳中了。薛蟠嗬嗬兩聲,“營救人質的事兒貧僧可以幫你出主意。”


  良久,綠衣丫鬟低聲道:“我母親在他們手裏。父王竟沒留意府中少了個人。”


  “原來如此。”薛蟠點頭,“你告訴上峰,你並未跟貧僧說過你的來曆,隻示意擅長煉丹。貧僧催促你接母親過來。水泊梁山的好漢都要接家眷上山,某種意義上是人質。”


  綠衣丫鬟撲哧笑了。“不明師父果真有主意。”


  薛蟠心中又是兩聲嗬嗬。母親被人綁架了她還能笑得如此燦爛?隻怕方才沒說真話。“那暫時就這麽定了?”


  綠衣丫鬟頷首:“可。”


  薛蟠誦佛行禮,喊人將她帶下去單獨關押。


  沒過多久,三當家的鴿信便到了。樹欲靜而風不止。揚州、金陵四處有人來找事,且這些麻煩日後隻怕會越來越多,想想便很頭疼。綠衣丫鬟肯定沒睡,薛蟠親自舉了個十九支蠟燭的燭台過去了。


  進了門,薛蟠劈頭就是一句:“你主子要找西洋語係演化圖?”


  綠衣丫鬟一愣:“什麽?”


  自帶光源就是為了看清楚她的第一反應。果然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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