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六章
陳家二老爺的大舅子梅翰林正在廬州做秋闈主考官。得了陳家報信後, 粗略安排了廬州的事兒便飛馬趕赴揚州。這位大叔已離瘋不遠。當日梅公子離開廬州時,隻說了“有急事”三個字, 連梅翰林的麵都沒見便跑沒影兒。萬萬沒想到, 他是坑陳家去的。世上本來就明白人少而糊塗人多。陳家清清白白一大家子讀書人,若鬧出這等大案, 朝堂上下、什麽都不用指望了。
奈何已經太遲。三個案犯因各自緣故早早招供,知府吳遜亦被鬼神事驚得不安生、早早判訣。這事兒又有冤魂又有財寶又有私通又有官宦人家的後院辛密,幫忙告狀的還是宮中寵妃之弟, 不分年齡性別階級人人皆愛聽愛傳, 早已刮風似的傳揚開去。
如今又有第二波嚼頭傳出來,便是兩位陳三太太的娘家經曆。母親偏心,長女嫁得好人家後又趨炎附勢, 幼女轉而備受欺淩、勾引姐夫報複長女。被踢死的那隻貓本為白色, 謠傳中將之變成黑色。黑貓有邪氣, 不可妄動。後來陳家三房不論太太姨娘皆坐不住胎, 前後墮掉六七個孩子, 便是此貓作祟。
梅翰林急忙趕去驛館。恰逢兩三個本地紈絝正拜訪梅公子, 詢問冤鬼之事,又問那銀箱子可是真的。梅公子得意洋洋揮揮手。兩個護衛揭開一塊錦帛, 露出下頭的箱子。又打開箱蓋兒、取出首飾匣子,露出下頭明晃晃紮人眼的銀錠子。紈絝們眼睛登時直了。
梅公子悠然吃了口茶道:“這些不過小物件罷了。替陳小姐申冤才是正經事。”眾人一陣恭維奉承。
梅翰林立在門口險些氣暈過去,大步闖入。趙生率先站起來喊“梅大人!”梅公子亦含笑道:“兄長也來啦。”
眾紈絝見梅翰林麵黑如鐵、怒氣盈腮, 有幾分發怵。一個上前小心翼翼諂笑:“梅大人好……”
梅翰林厲聲喝道:“滾!”
紈絝們嚇得兩股戰戰, 再不敢留, 紛紛告辭。
梅公子正與人炫耀得歡喜呢,皺眉道:“兄長作什麽呢。殺氣騰騰的。”
梅翰林怒道:“你做的好事!”乃指那銀箱子,“就為了這麽點子東西,你竟把陳家的事兒鬧上官府去?那闔府的顏麵已撈都撈不回來。”
梅公子亦滿麵不悅:“出了兩條人命,難道不該上報官府?這天下終究還有王法。”
趙生早先還覺得,梅翰林是站在梅公子這邊的;自打跟陳家打了些日子交道,他已明白人家妥妥的五皇子黨,容嬪和梅公子姐弟倆都被他們默認為助力。遂當機立斷勸道:“小梅,咱們得顧忌些梅大人,終究陳家是梅大人的親戚。這銀箱子日後就別拿出來給人看了。”
“這種鬼物就該仍了是正經!”梅翰林道,“損自家名聲,果然是個喪門星。”
梅公子惱了。“她死了母親兄弟,討回公道倒還有錯了?”
聯宗的二位吵了起來。雖都是讀書人,梅翰林的罵人段位甩梅公子十八條街,隻片刻工夫就由爭執變成責罵。梅公子氣得七竅生煙,偏又實在罵不過人家,“咣當”一聲砸了茶盞子:“走!”喝令眾人收拾東西。
梅翰林亦在氣頭上,指著他咬牙道:“朽木不可雕也,豎子不足與謀!”轉身大步而去。
趙生暗自歡喜:這連宗的兩家算掰了。九皇子年幼,小梅可安生多年無礙。
梅翰林趕到陳家。這幾日風言風語傳得實在太快,陳家束手無策。而且外頭開始有了第三撥傳聞,說陳老三爺早已不行了。這話若單獨說出來多半沒人肯信;可連在一起……人家已經信了兩撥陳家的閑話,不在乎多信一撥。與男人而言,戴綠帽子和不行乃最大殺器,陳三老爺徹底不能出門見人了,成日借酒消愁。
商議許久沒有好法子,梅翰林這才想起方才梅公子說要走。終究是皇帝讓把他帶出來的,怎麽也得把他帶回去。遂急著趕回驛館。又遲了,梅公子早已被趙生攛掇著當即收拾包袱走人!問去哪兒,驛館的人說是回蘇州散心。梅翰林鬆了口氣,打發人找去。
殊不知卻讓趙生給擺了一道。趙生本是勸說梅公子回京的,梅公子也滿心想著回去向姐姐姐夫告狀,如今已奔北而去。
梅翰林還得回廬州主持考試,沒工夫顧及太多。雖沒在蘇州找到人,隻覺得年輕人指不定上哪兒玩去了。待他得知梅公子最終沒找到已經是秋闈之後。再回揚州仔細查問,才從城門口記性挺好的兵卒口中得人家出了北門、大抵回京去了。縱然猜到那小子見了容嬪必沒好事,再想追哪裏來得及?第一次主考終成最後一次主考。此為後話。
陳家這案子滿城風雨,林海也不免好奇。因諸事完畢,這日備下薄酒請知府吳遜到府赴宴,其實就是想打聽八卦。吳遜自覺案子處置得不錯,歡歡喜喜來了。林皖賈璉趙文生三人少不得出來相陪。
酒過三巡,吳遜也把托夢告狀案說得差不多。趙文生忽然舉杯向林皖道:“且敬大爺一杯酒,祝大爺這趟順當。”
林皖忙立起道:“多謝趙先生。”
賈璉瞧瞧這個瞧瞧那個,衝林海擠擠眼:“林姑父,我怎麽覺得哪兒不對?”
“嗯?”林海笑嗬嗬道,“哪兒不對?皖兒不是要成親了麽?”
賈璉裝模做樣搖頭晃腦:“他二人這意思,不像是祝賀成親的。”
吳遜身邊的高師爺也說:“大人,我也覺得不像。”
林皖微微垂頭道:“趙先生祝的是秋闈。”
眾人一愣。林海脊背都僵了:“秋闈?誰秋闈?”
賈璉癟癟嘴:“既是趙先生賀林表哥,自然林表哥秋闈,難不成我秋闈麽?”
林海聲音都變了:“你你你不是才回來不到兩個月?”
趙文生含笑道:“都回來快兩個月了,路上也沒耽擱溫書、回來後也夜以繼日苦讀,不說必能考取、下場試試總無礙。”
吳遜不覺問賈璉:“林大人這是不知道?”
賈璉忍笑道:“全家都默認林表哥將將遊學歸來、必疲憊不堪,且沒幾個月就要成親,這科不考。林姑父連題目都沒擬。”乃拍案大笑。
林海已站起來了:“皖兒,你這是要下場考鄉試?”
林皖也站起來,正色道:“是。兒子想試試。”
林海轉頭看趙文生:“你知道?”
趙文生也站了起來。“知道。”
“你不是說皖兒的文章欠火候?”
趙文生歎道:“大人,晚生算明白何為天才了。”
早先林皖的幾篇文章都是找狀元槍手梁廷瑞代筆的。如今梁大人已官複原職,早不做槍手的行當了。林海恐怕嗣子心思重,曾托趙文生試探兩回。趙文生說文章欠火候,會試不易。林海也不著急,心想有的是時日。
而林皖這幾年閑的很。他本職為侍衛,兼學了許多雜務。後變成林家大爺,尋常差使便不交給他做了。空餘時間皆讀書去。
薛蟠等人閑聊時曾扯過,不論鄉試會試殿試,說白了都是考試。文章功底固然要緊,應試技巧更要緊。看看考取之人文章怎麽寫的,主考官喜歡什麽類型。林海身為科舉達人,不免得瑟些祖傳經驗給小的們聽;大夥兒滿麵受教。如薛蟠小朱等這輩子不打算科舉之流皆假裝聆聽,其實左耳進右耳出。還以為林皖亦是同類——其實人家全都聽進去了。
在京城那兩年,不論林海、賈政還是徽姨都讓他拜訪些名臣大儒討教學問,他老實照做。各位老頭兒起初自然是看著林賈兩家的份上見他。誰知這小夥子果真謙虛老成,也愛請教學問。雖沒長著聰明臉,實則一點就透,故此都喜歡他。薛蟠等人眼中,覺得林皖肯定是在完成任務、哄老頭子們開心;其實人家真的在學習科舉之道。
回到金陵,林皖還曾多次拜訪學官和主考,亦認真研讀了他們的文章。小朱有回偶然看見他圈圈點點,才知道這位兄台真的想考科舉。
薛蟠懵了半日,跑去問他:“林大哥,你用不著考這玩意吧。上回不是說了隻考完縣試就拉倒的?”
“上回隻說不作弊。”林皖道,“考著試試。”
“哈?八股文多枯燥啊!難不成你感興趣?”
“別的事亦枯燥。”林皖道,“多學一門手藝。不難。”
薛蟠眼睛裏都是蚊香。手藝、科舉是門手藝……貧僧簡直要出離憤怒了。許久才咬牙道:“我生平最恨你們這些十麵開掛的學霸!”憤然拂袖而去。過了會子他又跑回來,笑得賊兮兮的。“我記得林大哥你不會寫詩?難不成已學會了?”
“不曾。”林皖道,“這科的主考我拜訪過數回,皆請教作詩。十三扮作我的長隨。他擅揣摩人心,已大略猜出詩題範疇。元春幫我擬些,屆時隨機應變。”
薛蟠拉拉耳朵:“那個……貧僧記性不大好。剛才是誰說不作弊來著?”
“這不是作弊,是押題。”
“可詩是元兒做的、不是你做的。比縣試隻少了個狀元槍手罷了。”
“夫婦同體。”
薛蟠拍案,戳著他喊:“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再次拂袖而去。
此事一直瞞著林海。因下場的日子近在眼前,終於借機告訴他了。林海怔了半晌,一把抓起林皖的衣袖:“文章我瞧!”
趙文生搖頭道:“大人急什麽。這趟本來隻想試試的,並沒指望必能考上。”說著從懷內取出兩篇文章來。
林海飛快瞪了幾個知情人各一眼,也顧不上吳遜在旁樂嗬嗬看笑話,抓過文章便讀。讀罷有些失望:“中雖能中,刻板了些,名次上不去。”
賈璉拍手道:“我的親姑父!林表哥從京城一路遊學回來,路上折騰大半年披星戴月的。才住了幾日自家宅院?能這般已不錯了。”
吳遜亦勸道:“不過是個鄉試,名次有什麽要緊。”
“就是。”賈璉道,“會試考前頭些不就行了?”
林海一想也對。皖兒聰明。來日老夫好生教導,不怕會試不得個好名次。點頭道:“也罷。”過了會子又說,“這科不考也成。下科名次必能前頭些。”
吳遜跌足道:“林大人你知足吧!我家小子能有林公子一半聰明,祖墳都要冒青煙了。”
林皖道:“兒子想在成親之前得個功名,媳婦麵上好看些。”
眾人怔了一霎那,齊刷刷撫掌大笑。
吳遜回家後,不免有些羨慕嫉妒恨。跟媳婦嘮叨許久,最末沒忍住噴出一句“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吳太太早已身在曹營心在漢,能幫林家得臉麵的事兒她樂得做。遂細問經過,將此事惟妙惟肖描繪出來送給上峰。
消息送到太上皇手裏,這老頭好笑道:“林海家倒有趣。”隨手遞給身邊的畢公公。
畢安看罷行禮道:“恭喜老聖人。林公子沉穩謙虛、多情知義,乃國之良才也。”
太上皇微微皺眉:“如此大事,他竟到臨頭才告訴林海。”
畢安道:“林大人才冠江南,又愛顏麵。林公子心知文章不會入他的眼,自身又是嗣子,隻怕不大敢。”
“朕想不起來……誰說林皖膽子略小?”
“不明師父對裘良大人說的。”
思忖半日,太上皇道:“膽子小些不見得是壞事。”
“老聖人說的是。”
另一頭,那苦命的何劉氏於庵中病逝,安葬於後山。趙茵娘整理好其身份材料,送給了陳三姑娘。
陳三姑娘含淚拜謝,道:“既這麽著,我這就離開揚州往北邊去了。”
“陳小姐自便。”茵娘隨口道,“不等著看秋後問斬麽?”
陳三姑娘搖頭:“不了。揚州有我不想見之人,還是快些走的好。”
“也罷,你雇幾個保鏢吧。”
“謝趙姑娘提醒。”
陳三姑娘遂打發手下仆人買了三匹好馬。陳家給的嫁妝和趙茵娘替林家給的謝禮,她皆存去招商錢莊,身上隻帶些盤纏。兩天後便走。
出揚州城北門不多會子,陳三姑娘命停下。乳母、丫鬟和兩個老仆的坐馬車慢行,約定於京城某處會合;她自己貼上胡子扮作男裝,領著兩個壯年忠仆快馬先行。三人一路沿官道飛奔,星夜兼程風餐露宿,每到大些的城鎮皆打聽容嬪之弟可曾經過。梅公子性子招搖,唯恐人家不知道他姐姐是誰。陳三姑娘便循著其蹤跡一路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