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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三章

  綠林上有位三當家來樂器鋪子取貨, 隨口提起王將軍的案子。花三娘不禁豎起耳朵。


  熊掌櫃奇道:“那事兒綠林中忙活什麽?”


  三當家道:“他兒子不肯還錢,人家不得找我們?直上庫房取銀箱子。誰知那些債主本身還欠了旁人的債。遂變戲法似的。昨兒剛有人從王家送銀子到胡家,今兒就有人從胡家送銀子到李家。到了晚上滿屋頂跑人甭提多亂。”


  熊掌櫃道:“為何不告官?”


  三當家道:“官老爺一人吃兩家,還不知對方給多少。綠林抽頭便宜多了。那個豐運米行胡家, 五百萬兩銀子,抽頭才二十五萬。要是告官, 上下打點還了得?再說,他在王家手裏也不是沒有短處。”


  正說著, 有個夥計從後頭抱了把五弦琴出來。二人遂忙著看貨驗貨,不再議論。


  這琴不錯,三當家頗滿意,當場付了銀子。正要離開, 花三娘走了過來, 好奇道:“三當家, 你們沒遇上護院麽?”


  三當家隨口道:“綠林本是刀頭舔血的行當。打得過護院, 銀子來的快;打不過命折在裏頭, 雇主另尋別人明晚再去。”


  熊掌櫃問道:“沒人藏匿麽?”


  三當家哂笑道:“你當中人誰都能做?”


  “也是。王將軍究竟何人所殺?”


  “連他兩個兒子都不在意, 官府查一陣子大抵就混過去了。平安大吉。”


  熊掌櫃搖頭:“從三品大員死了,合著跟尋常百姓差不多。”


  花三娘欲言又止。三當家看了她一眼:“這位夥計有什麽話說?”


  花三娘遲疑良久,抬頭見熊掌櫃與三當家都看著自己, 忙搖頭。“無事。”


  三當家也不在意, 背著琴走了。


  這日黃昏, 大夥兒忙著打烊。一夥計抱門口的花盆進來, 隨口道:“掌櫃的, 外頭有個人鬼鬼祟祟的,你可認識?”


  熊掌櫃忙出去張望幾眼,回來道:“那個穿黑的小子?是有點兒不像好人。”


  花三娘心中有事,聞言便扶著門探頭出去望了一眼,後背登時冒出冷汗:那人看見她立時轉身,身形極像顧念祖手下那個頗得臉的小子。


  另一個姑娘也探頭出去:“咦?沒人啊!”


  “走了麽?”熊掌櫃鬆了口氣。“走了就好。”


  花三娘卻麵如土色,疑心自己被顧四發覺。


  次日打烊時,那鬼鬼祟祟的小子又來了,依然是花三娘探頭他便走。


  第三天,熊掌櫃進門便笑嚷嚷:“咱們今兒生意必好。”夥計問緣故,他說,“早上出門,屋頂掉了塊整瓦下來,險些拍我腦袋上!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琢磨著八成就是發財。”眾人一陣大驚小怪,熊掌櫃還頗得意。


  花三娘不敢再等了,她怕熊掌櫃遭什麽人暗算。忙站起來謊稱有事,往天上人間而去。


  前兒張子非已通知老鴇子,花三娘這幾日多半會來;果然來了。看她神色凝重,忙將人領到裏頭。


  花三娘這回倒半分沒猶豫,道:“媽媽,我想見見東家。”


  老鴇子微微蹙眉:“東家實在忙。你可方便告訴我是什麽事。”


  花三娘搖頭:“與本省安定有大幹息。隻告訴東家。”


  老鴇子抽了口氣。隨即說:“我知道你是個明白人。既如此,你等等,我使人去請。”遂打發個小子這就走。


  薛蟠和小朱聽到“本省安定”四個字,一齊拍案。薛蟠道:“我就知道在她身上花力氣不會白費。”


  薛蟠趕到天上人間,花三娘已端坐淨室等候多時。


  花三娘早已想好怎麽說了,先行禮道:“東家,王將軍那案子的凶犯我知道,名字卻不能說,因我起過毒誓。”


  “無礙。”薛蟠道,“你隻說事兒就行。”花三娘鬆了口氣。“你可知道他為何而死?”


  花三娘冷笑道:“同行相殺。”


  原來這位王將軍沒跟去天津另有原委。多年以來,諸位軍需商但凡有用得著大量勞力之時,不論種田、割稻、修宅子,皆直從軍營裏調兵士去做。


  就在陶遠威到任之前,胡家有座花園想擴充湖麵。因不知老陶何時就來了,急調六千兵卒日夜搶挖。旁人見了都想:日後這些勞力保不齊就沒了。又聽說陶老太太病在半路上,不知何時能好。遂僥幸心起,各家各戶都趕趟兒開工新修宅院,唯恐遲些會吃虧。沒想到陶家說到就到、而且第一件事就是仔細清點人頭。宅院皆隻修到一半。


  又因他們使兵卒慣了,佃戶沒留幾個。眼看秋收,一眼望不到邊的稻子竟不知如何是好。


  王將軍不是不想跟他叔叔去天津,是這些人不讓他走。王將軍打包票說能從鄰省借兵,無非花幾個錢罷了。他既死,兒子皆是飯桶,借兵之事連章程都沒有。十幾家大商賈勞力霎時空缺,大眼瞪小眼。


  而那個殺王將軍的凶犯亦有本事借到兵卒做少償勞力。故此,秋收時會偷偷溜來許多別處兵卒。本阜富庶。撤回路上他們也許會扮作土匪,順手打劫些不惹眼的鎮子或小縣城,以充辛苦錢。


  薛蟠怔了半日。他真沒想到能把軍隊扯進來,還是別處軍隊。沉思良久道:“王總兵本來有心疼病,又好酒又好色,暴斃沒什麽奇怪的。他為何要弄出個詛咒殺人。總不可能真的殺了容嬪的弟弟和杜禹的孫女。”


  花三娘神色古怪,許久才低聲說:“他……想嚇唬嚇唬那兩位。”


  “杜小姐失蹤你可知情。”


  “大抵無事。”花三娘斟酌道,“人家本想先把杜小姐賣入暗窯子。他自己日日去吃茶聽曲,杜小姐能看見他、然無法求救。過兩個月他親自破瓜,再假意相救。”


  薛蟠倒吸一口冷氣。難怪要毒啞杜萱。顧四假扮諸事不知,完事後對著啞巴表白一番,說你和我心上人長得一模一樣、我如何如何喜歡她;啞巴含淚寫字訴真相。這劇本比當年郝四對元春的完善多了,流氓有文化實在可怕。“他預備怎麽個救法?兩個人打出去還是報官?”


  “報官。那暗窯子有地道,官差來時老鴇子便帶人從地道逃跑。半路上將杜小姐轉手賣去鎮中妓館,三個月後又被他找到。但又沒救成,杜小姐早一步被賣成縣城大戶人家的丫鬟,而後尋個借口丟到莊子上幹農活。橫豎夠折騰杜小姐一陣子的。”


  薛蟠點頭。思忖片刻道:“你方才說,賣去鎮中妓館要等三個月才找到。那杜小姐豈非真的要做三個月娼妓。”


  “杜小姐身份高,母親又不把三貞九烈放在眼裏。”花三娘冷冷的說,“倘若人家拒不認賬,他娶不著。”


  薛蟠後背發涼。夠狠的。這麽一圈折騰下來,杜萱的性子絕對被抹平,膽子多半也會嚇破,這輩子都矮他一頭。“你知道的這麽清楚,大概戲份不少。”


  “我和杜小姐一路同行。”


  “吹耳邊風,代杜萱受難,日後做小老婆。”


  花三娘點頭。“本想著,依杜小姐的身份,失蹤後必是官差暗中查訪。誰知滿大街貼著畫像,明暗窯子一個不拉的日日有衙役溜達。非但挨個兒查看姑娘,還說揭發有重賞、粉頭可從良。且他……又忙得厲害、不得空日日吃茶聽曲。杜小姐就沒送去窯子,如今大概做丫鬟去了。”


  薛蟠含笑道:“跟你交個底。因杜爺做丫鬟的那戶人家本來就是錦衣衛重點關注對象,人家已經悄悄幫忙找到她了。”


  花三娘一愣,脫口而出:“那家並沒有錦衣衛啊!”


  薛蟠心中咯噔一聲。“不在他們家裏頭。王將軍死後愈發盯得緊,杜爺賣進去當天就發現了。”


  花三娘怔了半日,喃喃道:“如此說來,他竟是白白盤算那麽久。”


  薛蟠吃口茶道:“你方才說,‘人家想先’如何如何。‘人家’這個詞語在女孩子的詞庫中,可以指代‘冤家’。所以他就是前些日子來找我追查你下落的皇後幕僚顧念祖吧。”


  花三娘大驚。良久,苦笑道:“金陵有了東家這麽一尊大佛坐鎮,他多少手段隻怕都難以成事。”


  薛蟠摸了把額頭道:“顧先生的計策很不錯,我想著都後怕。隻是他思維慣性太強了,落敗的關鍵就是無法送人進青樓。他覺得,就算杜萱不在乎身為未嫁女子的名聲,她身邊的人必然在乎。”


  花三娘不解道:“衙役拿著畫像去青樓查看,杜小姐不怕日後說不清楚麽?”


  “你看這又是思維慣性。她母親妙容道長有多少姘頭,自己都未必數的過來。”


  “可那是娘家。她日後嫁人,婆家豈能答應?”


  “依著杜爺的性子未必願意嫁人,養小白臉多自在。其實顧先生皮相那麽好,如果願意做杜爺的姘頭之一,肯定沒問題。他太貪心了,居然想要名分。”


  花三娘瞠目結舌,許久回不過神。


  一時薛蟠問道:“除了對付杜爺,顧先生還有什麽計劃?”花三娘躊躇不定。“長三角包郵區,顧兄鬧不出什麽風浪,貧僧有把握。”薛蟠肅然道,“所以,花姑娘若知道什麽,說出來,貧僧可以在他動手之前就阻止,總好過他動手之後波及無辜。”


  “便是不想讓同鄉遭劫我才說的。”花三娘眼神閃爍,垂了頭。


  薛蟠挑眉:“顧先生原計劃讓外地兵士打劫你老家、順帶替你報仇?”


  花三娘抬頭望了和尚一眼:“東家神算。”


  薛蟠輕歎道:“你仇深似海申冤無路,也是沒法子。你家靠北,這麽說他想借的是山東兵?”


  “八成是。”花三娘低聲道,“他與一位將軍密議時,我和幾個親兵等在門外,他們滿口的山東腔。”


  “還有什麽線索。”


  “我進去倒茶,恍惚聽到他們說‘借機就可以調過來了。’不知想把什麽人調來金陵。”


  薛蟠大驚。這麽說朝廷還有從別處調兵遣將之意。是了,山東水軍精良的很,有些消息皇後比兵部尚書還早知道。乃冷笑兩聲:“他當朝廷調派是過家家呢。待會兒煩勞花姑娘做個畫影圖形,我們得查出那將軍是誰,日後調人時繞開他。這種率兵打劫百姓的貨色,若來了咱們這兒還了得?”


  花三娘“哎呦”一聲:“可不是麽!我全然沒想到。”


  薛蟠微微一笑。那時她身為娼妓、滿腔冤仇,恨不能世人皆如我一般苦;可如今已是良家女,日子還過得不錯,改巴望天下太平。


  遂喊個畫師過來,花三娘細述與顧四密謀的將軍及其四個親兵的容貌。


  折騰完了,花三娘提起那個鬼鬼祟祟的黑衣男人。薛蟠道:“無礙,今兒請個衙役去你們鋪子外頭坐著。他們心虛,不敢見官差。”又想了想,“你上下班時最好找個朋友陪你一道。放心,顧四性情謹慎,不敢驚動貧僧的。”


  花三娘怔了許久,哀然道:“他也是個命苦的。”


  薛蟠想了想道:“老實說,如今這個時代,男人再怎麽命苦一般都比不過女人苦。他主子貴為中宮皇後,難道就不苦麽?所以你還是少可憐他,多可憐自己吧。顧念祖的底細我們早就查過了。他和他堂妹私通、生了個十歲的兒子,想必沒告訴你。”


  花三娘懵了。“堂……堂妹?”


  “他堂妹是個寡婦,有錢、有過繼子,過繼子又聰明又孝順。就因為懷上顧念祖的孩子,不得已勾搭比自己大得多縣太爺,因為此人馬上就要調去別處。堂妹使美人計糾纏得縣太爺帶她走,逃離夫家宗族,至今仍是個外室。”薛蟠淡然道,“縣太爺還以為兒子是他的。”乃起身出去,任憑花三娘在裏頭呆愣著。


  離開天上人間,薛大和尚袖手而行。從頭回想方才得來的消息,渾身冷汗涔涔。官兵打劫這種事有一就有二。屆時百姓必人心惶惶,而且官府很難破案。若被顧四得手,陶遠威手下就會不知不覺藏進一支官匪。隻要對方操作得當,老陶根本說不清。


  不必說,他定知道老陶將來要出海打劫,想分一杯羹。甚至以嚴七海取而代之。


  走到家門口,薛蟠拐了個彎兒,直奔杜萱包下的客棧。她帶來的奴才護衛個個伸長了脖子。薛蟠讓管事嬤嬤取來文房四寶和一個帶鎖的匣子。乃將顧四最初設計給杜萱的劇本詳盡寫下,擱入匣中鎖上,貼好封條。“存好。”他把匣子交給嬤嬤,“鑰匙我待會兒丟掉。等杜萱回來,讓她撬鎖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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