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
話說郝氏身邊那個媳婦子去了處小宅, 宅子裏頭住了個書生,正是本該在京城溫書備考的顧念祖。別人家的探子東南西北四處打聽, 忠順王府的探子直接上官府查卷宗。宅子在一個寡婦名下。寡婦出嫁前乃甄家的大丫鬟, 服侍甄老太君。
另一頭,郝五看了堂妹王芙蓉的住址後, 當即前往淩波水舫求見上峰老太監,說要去揚州探望二姐吳遜太太順帶商議後頭的事兒。
這提議合情合理,老太監自然不會反對。乃問道:“顧之明可與你同去。”
郝五道:“我斟酌再三, 他還是不去的好。若想在江南辦差, 我怕是要換個身份。”
老太監點頭:“也好。”又說,“顧之明縱然不是孽黨,終究是個人才。你不可與之翻臉。”
“卑職明白。”
郝五回到客棧略作收拾;並不知道有人敲了敲顧之明的房門, 從門底塞入一張紙條。郝五背著包袱下樓雇馬車。才剛招招手, 有輛車已停到她跟前。車簾掛起, 顧之明頭靠包袱好整以暇坐著。郝五無奈, 隻得任由他跟去。
當日下午, 有個儒生來找顧之明。此人模樣俊雅氣度不俗, 夥計都多看了幾眼。客棧並不知道顧之明已走,夥計領著客人上樓叩門。
半晌, 裏頭傳來懶洋洋的男聲:“門開著。”
夥計道:“顧爺,有客人。”
“哦,請進來。”
夥計推門而入, 見床上躺了個穿鴉青色薄緞衫的年輕人, 散著頭發, 臉上蓋了條帕子。他也沒多事便走了。儒生關上門。
年輕人伸手抓下帕子,半分沒有要起床之意。“誰,來作甚。啊——”打了個嗬欠。
儒生幾步上前,見此人長著極標致的一副容貌,微微點頭。“顧先生好不愜意。”
年輕人閉著眼擺擺手:“困。尊駕何人,所來何事,說完快走。”
儒生含笑道:“晚生姓顧。”
“同宗你好,同宗再見。”依然沒睜眼。
“聽聞顧先生與蘇州顧氏略有牽連?”
年輕人可算睜開眼,躺著斜睨了他兩眼。“沒有。”
“沒有?”
“那個顧氏既在蘇州,九成是會稽顧氏之後。本人郡望武陵郡,不與會稽相幹。亦無意與人連宗。門在你身後,好走不送。”
儒生微笑點頭:“武陵郡。不知與武陵蠻可有瓜葛。”
年輕人又閉了眼。“尊駕全無善意,本人懶得接待。出去煩勞帶上門,多謝。”
儒生厲聲道:“周公子這是已忘本了?”
“吵死了。”年輕人皺眉。須臾喊道,“來人啊——”大約是躺著且剛剛睡醒,中氣不足、喊聲不大。
儒生指著他道:“周巴兒之子壓根不曾放出顧府,其兒孫世代依然為顧家之奴。”
年輕人猛然從床上坐起來,上下打量了儒生半日,似笑非笑道:“顧家之事為何尊駕如此清楚?莫非你是他們家的漏網之魚?”不待儒生答話,又喊,“來人——”這回喊聲比躺著大了些。
儒生神色大變,咬牙道:“好,好個賊奴才……”
話未說完,就聽“啪”的一聲,臉上已著了那年輕人一個耳刮子。年輕人笑若桃花。“不要亂說話,亂說話會挨打的。”
儒生愕然,半晌,捂著臉猶自不信。“周巴兒全家赤膽忠心,如何會生出你這樣的狗奴……”
“啪!”又是一個耳刮子。年輕人依然笑得春風拂麵。“哎呀,才剛告訴你不要亂說話,你怎麽就是不聽呢?”
儒生大怒,掄起胳膊欲打年輕人。誰知這位動作比他快,右腿一蹬,穩穩的踹在儒生胸口。儒生站立不穩,咯噔噔往後退幾步,撲通摔倒於地。年輕人悠然道:“你這孫子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在我跟前能走三個回合,我管你叫大爺。”說著,隨手拿起床頭寶劍拔出,細細擦拭。
儒生臉色黑一陣白一陣青一陣紫一陣。許久才冷笑道:“好、極好。天理昭昭,報應不爽,且等著瞧。”爬起來撣撣衣上灰塵,大步離去。大熱的天兒,背影頗為蒼涼。
不多時,薛蟠和十三從隔壁跑入。薛蟠率先鼓掌,十三跟上。
“三當家霸氣——”
“三當家威武——”
“三當家神通廣大法力無邊——”
“三當家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年輕人甩甩衣袖得意道:“這有什麽。少見多怪。”
原來屋中躺著之人並非顧之明,而是小朱。十三本來想自己來演這出戲,奈何顧之明是知名帥哥,十三那張臉實在樸素了些,歲數也大。小朱正合適。大夥兒本以為會是郝五的上峰會趁機來試探顧之明,沒想到來的是顧念祖。依著他的論調,小朱倒正好是他主子。
薛蟠嘖嘖兩聲望向門口:“本想著畢得閑手下會勾搭屠狗小姐,看來難了。這個顧念祖真人比畫像好看得多,哪兒找更好看的去。”
十三道:“今得郝五相助,顧念祖未必控製得了她。”
小朱歪在椅子上道:“顧四如此莽撞的跑來,怕是急了。”
薛蟠幸災樂禍道:“能不急麽?樊家的人統統失蹤,須臾功夫他就從暴富淪為赤貧,還不知畢得閑和夏婆婆有什麽動作。”想了想,皺眉道,“麻煩了。人一著急就容易不擇手段。”
小朱忽然坐正。“留神各府女眷。”
薛蟠思忖道:“貧僧覺得,顧芝雋和郝家還是有本質區別的。他從小受到的教育使他不至於無底線到犧牲自己的美色。”
“但凡不勾引醜女,他就不算犧牲美色。”小朱道,“江南就沒幾個難看的女人。和尚,上回你說,你不明白為何太子會招顧侯做伴讀、而沒挑林大人他爹?”
“嗯嗯。”
“顧侯的親姐姐嫁給了老梁王做繼妃。”
“哈?老梁王是誰。”
“太上皇幼弟。比如今的端王強,戰功赫赫。”
“怎麽沒聽……額,貧僧什麽都沒說!”朝廷當然不會宣傳這個。“後來?”
“成親不足兩年,老梁王壯年而亡,子嗣凋零。”
“……嗬嗬。”
“看林大人就知道他爹什麽樣了。這種事幹得出來麽?”
“幹不出來。”薛蟠長歎,“所以顧家未必比郝家有底線,不過是披上了一層冠冕堂皇的外衣。”
“郝家坑的是別人的閨女。倒是顧家更絕情些。”
薛蟠怔了怔:“阿彌陀佛!虧的貧僧篤信第六感。”遂告訴他們張子非因感覺不好不肯讓顧之明見妙玉的事兒。
十三道:“我瞧著顧七挺好。”
“他是狐仙顧家養大的。”薛蟠哼道,“所以閱曆相對淺。倘若兄弟相見,顧四套他的話一套一個準。他都不如他那個假媳婦。”
小朱忽然笑道:“賭不賭他們可會弄假成真?”
“不賭。”十三道,“賭何時弄假成真。”
薛蟠舉手:“顧之明是個明白人。我賭一年。”
十三道:“郝五清醒。人家要換身份、還要辦差事。我壓五年。”
二人一齊看著小朱。小朱伸出三根手指頭道:“最多三個月。”
“不可能那麽快。”薛蟠道,“從哥哥到丈夫,角色轉換總得花點時間。”
小朱道:“郝五頂著旁人媳婦的名頭出來轉悠兩圈兒,他立時能轉換角色。”
薛蟠搖頭:“朱大爺,談戀愛是兩個人的事。王海棠小姐心事很重,不會那麽容易被男人追到的。”
三個人興致勃勃八卦起了顧郝二人何時能成親,許久才回到正題上。薛寶釵也不小了,提醒各家姑娘色狼出沒的差事就交給她去。
誰都沒想到,回到薛家時,顧念祖已經坐在花園水亭裏吃茶了。
門子說,那位顧先生雖身穿錦衣,卻灰頭土臉喪魂失魄坐在街口,就跟快要死了似的。法靜師父慈悲,上前絮叨他,請進來說閑話。又說隔壁的蜀商王家送了些個新鮮蓮藕過來。此乃有事的暗號,薛蟠小朱遂拋下法靜先過去。
合著顧念祖頭一個下手的金陵美人竟是占了地理優勢的王芙蓉。前天他假扮路人在宅子門口中暑,門子將他抬到門廳。王芙蓉隻在旁邊瞧了兩眼,吩咐請個大夫,就走了;之後再也沒回去過。方才來道謝,王芙蓉壓根沒露麵,隻讓兩個婆子出來收了謝禮。顧四還留下一張箋子,寫了首曖昧回文詩。薛蟠與小朱看了都讚“好筆法!”小朱乃命送去蘇州給十六,以備將來需要仿冒他的字跡。
薛蟠思忖道:“大起大落,難免崩潰。本以為忠仆之後必忠心,天生就該是自己的人;誰知人家沒把他放在眼裏。本以為自己天下第一帥哥;可芙蓉姑娘日常看慣了長得好的男人,他沒有殺傷力。”
王芙蓉笑道:“皮相倒好,比王爺還比不得。”
“那哥們甭提多鬱悶:連個獨守空閨的外室都勾搭不上!尤其這種勾搭付出了極大的自尊心。行了。”薛蟠拍手站起來,“貧僧知道待會兒怎麽膈應他了。”
小朱擺擺手:“好走不送。”他剛見過顧四,還是避避的好。
薛蟠遂大步流星回了他自己家。先喊人吩咐幾句話,再直奔花園。水亭修在荷花池旁邊,香風襲麵好不愜意。法靜正跟人家說佛法呢,偏顧念祖還在認真聽!一僧一儒,仙風道骨,瞧著有幾分歲月靜好。薛蟠乃阿彌陀佛著上前合十行禮。
法靜指顧念祖道:“師侄,這位顧先生比你們都有佛緣。”
“是是,能耐著性子聽您老叨嘮的都有佛緣。”薛蟠打橫坐下。“顧先生辛苦了。”
顧念祖含笑道:“法靜師父乃得道高僧,晚生醍醐灌頂。”
“拜托您莫再捧他,他本來就自我感覺良好。”
法靜順手揍了一下師侄的後腦勺。“貧僧是看顧先生精神不大好,疏導疏導他。”
顧念祖悵然。薛蟠心中倒數一二三,便聽他說:“若非法靜師父,晚生怕是要活不下去了。”
薛蟠笑道:“人類乃當今地球上適應能力最強的生物之一,怎麽都能活下去的。看顧先生這模樣,怕是遭遇到超出經驗的挫敗。男人在乎的無非三樣。錢、功名、女人。你非窮人,科舉還沒考呢。被相好甩了?”
顧念祖苦笑:“並非相好,隻是欽慕。”
薛蟠拍手道:“我知道了。顧先生長得好,情場上無往不利。浪子動心的往往是對你不動心的女人。老哥,萬一人家闔族老少爺們、從父親叔伯到兄弟侄兒個個都英俊灑脫、素日早已看習慣了呢?”
顧念祖脫口而出:“男女七歲不同席,就算是父親也難得見,遑論旁人。”
薛蟠心念一動。這話絕對不是說王芙蓉的,他還必勾搭了別家小姐。乃擺手道:“那些虛規矩誰會守啊。”
顧念祖皺眉:“不損名節麽?日後大戶人家焉能娶?”
“不稀罕名節。”薛蟠道,“重規矩的人家也不敢把女兒嫁過去,不想讓她服侍婆母。”
顧念祖愕然,半晌回不過神。
正說著,兩個小廝笑嘻嘻跑了過來。“大爺,法靜師父,鐵鎖的親事說定了。”
“哎呦可喜可賀。”薛蟠忙說,“人家姑娘是良民,讓外頭趕緊把他的戶籍辦了。”
“先生們說這是小事,半天必完。就是鐵鎖還有點兒舍不得出去。”
說了半日,打發走小廝,薛蟠笑告訴道:“我們馬房一個小子,前些日子在大街上攔住一匹驚馬、救了個小姑娘。人家愛上了他了。”
顧念祖若有所思。“師父就這麽放出去個奴才?”
“換去鋪子裏養馬也是一樣的。”薛蟠道,“貧僧不喜歡使奴才,寧可使夥計。”
“何故?”
“奴才隻在我們一家做事,夥計可以做許多家鋪子。人流動起來才有見識,有見識才有本事。”
顧念祖立時道:“倘若夥計心懷不軌呢?奴才你還能打殺他。”
“無礙。”薛蟠道,“我家任何一個夥計和掌櫃,都隻能決定他們跟前的那一點子東西。”
“不明師父就沒有心腹?”
“有啊!貧僧的心腹沒人能撬走。”薛蟠伸出手指頭擺了擺,“忠心這種扯淡哄人的東西,從來都不靠譜。唯有利益行天下。貧僧的對手永遠給不了更好的利益。”
顧念祖皺眉:“那規矩呢。”
“規矩就更扯淡哄人了。”薛蟠道,“顧先生以為,李世民是不是千古明君?”
顧念祖看了他兩眼。“是。”
“他可是靠殺兄囚父得來的皇位。一個爹媽所生,李建成難道會比他差?死了還不就死了。”
顧念祖麵如金紙不吭聲。
悶坐會子,薛蟠尷尬的咳嗽兩聲:“那個……顧先生做什麽生意?”
顧念祖悵然道:“夥計都跑了,怕做不成。”
“你給的工錢比行價如何?”
顧念祖愣了。
薛蟠假笑兩聲:“我就說嘛,哪有跑光了的。你可是從什麽窮鄉僻壤哄了群夥計出來,說帶人家見世麵,給的工錢比同行低?”
顧念祖想了想:“倒不至於。算起來我們是合夥。”
“人家進城一打聽,吃虧了,自然就往別家跑。”薛蟠假意歎道,“讀書人總當鄉巴佬是傻子,其實你們才是傻子。誰不要吃飯穿衣、養家糊口?‘幫個忙’這種虛話,在孔方兄跟前屁都不是。我勸顧先生還是實在些做人,莫想著占人家便宜。也莫想著合夥做生意,你得大頭、人家得小頭。誰上輩子都不欠誰的,人家憑什麽呀。”
“那他們為何不跟我商議?”
薛蟠反問道:“你跟他們商議了麽?”
顧念祖又愣了。“我是東家。”
“方才還說合夥,眨眼變成你是東家。”
顧念祖辨道:“總得有個首領。”
“哦,既然人家跑了,就是並不想跟著你這個首領。”
顧念祖噎得許久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