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先錦衣衛指揮使魏德遠坐鎮金陵, 居住秦淮河畔的妓館留香樓。跟他聯絡核實之事少不得又是不明和尚去做。
趕到留香樓求見魏老爺子,見麵後劈頭就問:“魏大人, 你們家有沒有叫魏柔兒的姑娘。”
老頭神色古怪。“有。”
“京城有家饅頭鋪子叫和喜堂, 你知道麽?”
“知道。”
“是魏家開的?還是暄三爺他老子開的?”
“端王府。”
“哦。”
魏德遠端起茶盞子吹了口茶葉,慢條斯理道:“怎麽回事。”
薛蟠吐了口氣。“惠太妃壽辰, 如果所有王府、皇子府都買了這家的饅頭壽桃做賀禮,會怎樣。”
魏德遠大驚!沉思片刻道:“錦衣衛詳查,魏慎或是他老子親自出馬, 你夏婆婆大概就露陷了。”
“啊?”
“那鋪子一直由她親自操持。”魏德遠放下茶盞子, “家裏人看得出她的喜好。”
薛蟠摸摸額頭。“最後一個問題。魏柔兒這種膩味得要命的名字是誰取的。”
“我。”
薛蟠舉起右手:“我保證不當麵笑話她老人家!”強憋兩秒鍾。“哈哈哈哈……”
魏德遠無奈:“有什麽好笑的。不就是個尋常女孩兒的名字。”
“對對,夏婆婆也曾經是賈小莉一般大的小蘿莉。”薛蟠忙止了笑,大略說了事情。
魏德遠又驚訝了半晌。“此事你從哪裏得知的。”
“忠順王府。”
魏德遠眉頭緊鎖。“有把握他們早就動手了。隻怕是想詐魏家去證實。”
薛蟠搖頭:“非也。我敢斷定他們把握十足, 頂多最後誘魏家揭開蓋子。若沒把握必然小心試探, 可他們攤子鋪得太大。”
魏德遠緩緩點頭, 許久才說:“魏慎……若聽了我的話, 非但不敢讓朝廷察覺他大姐, 反倒會幫著遮掩;若沒聽, 惠太妃生日還在十月,他忍不了那麽久。”
“額, 您的話是?”
“鳥盡弓藏。”
“嗯有理。下麵是最難的部分。這種死死瞞了幾十年的機密,他們是怎麽知道的。認識夏婆婆的人就沒幾個吧。就算看見她從那鋪子裏出來,難道不能是去買饅頭……嘶……”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義忠親王倒台之前, 顧芝雋那一支常年居於姑蘇, 從沒進過京城;而夏婆婆三十年前就已經是欽犯了。因此顧芝雋見過魏柔兒的概率為零。同理。泉州樊家都是些官麵上沒人知道的人物, 他們也不可能認識魏柔兒。
年輕人對魏家的直觀認識,反而多半源自夏婆婆寫的那兩出戲。
顧四比預想的還要貪婪。
“魏老大人。”薛蟠整張臉都僵了。“介於魏柔兒這個名字過於古老,夏婆婆本尊又長得過於平凡,她這幾十年來的性格氣質變化又大,我可不可以認為:除了你們魏家幾個熟悉的親眷,別人應該都不認識她。”
魏德遠想了半日:“大抵如此。早年她在閨中認識的朋友如今也見不著她。”
“嗯。現在咱們假設這麽個情景:《佛殿緣》和《團圓玦》這兩部戲因故事特殊,傳入京城時皇後不免跟手下幕僚提起魏家的舊事。不知內情者自然會直接接受‘相逢一笑泯恩仇’這種概念。由於某種渠道,他與錦衣衛搭上了線,從而得知魏慎就是戲中‘韋三老爺’之子,‘韋大姑娘’的堂弟。畢竟魏慎媳婦乃景田侯府的姑奶奶,他們家並不難找。這個幕僚遂想著,魏柔兒肯定會跟魏慎聯絡的,於是派人死死的盯著魏慎。偏魏慎這兩年事業家庭兩失意,沒事就在京城四處閑逛。偶然發現了和喜堂這個饅頭鋪子,驚覺此地很可能是他大姐的地盤。他聽了你的話,所以並沒向朝廷檢舉揭發。然而不經意流露出什麽痕跡來,被那位幕僚先生察覺。”
魏德遠臉上殺氣驟起:“他欲如何?”
“他欲把你們魏家連鍋端。”薛蟠涼涼的說,“或是幹脆取而代之。”魏家和郝家曾經把持本朝絕大部分機密體係。若顧芝雋慢慢吞下來,運氣好的話保不齊真能“光複正統”。
卻聽魏德遠悠然道:“錦衣衛不是下了旁人就能上去他的。”
“哦。那這兩年夏婆婆常去京城麽?”
魏德遠沉默半晌道:“郝家的那攤差事,她想弄來。”
“哈?”和尚好懸蹦起來。“不要吧……又不是什麽好差事,就讓它留在蔣家手裏不好麽?反正蔣家也做不妥帖。”
“便是因為蔣家做不妥帖,早晚要換人做。”
“太上皇若還有信得過的人,也不會給他們家啊!老頭年紀大了疑心病重,已經不似當年那般清醒了。不如幫蔣家兩手,讓他們慢慢玩廢掉整個攤子不是更好?敵人的豬隊友就是我們的好夥伴。”薛蟠拍了兩下巴掌,“如此,老聖人能依靠的隻有錦衣衛,剛好你們家……咦?”也許顧四並不想要錦衣衛,他也要不著。他是想借廢掉魏家重創錦衣衛的實力,則太上皇便隻能更加依靠原先郝家的爛攤子。既然蔣家辦不好,那就給樊家辦很妥當。
魏德遠等了半日。“嗯?”
“他們也想要郝家的差事。”小和尚道,“且非常自信能拿到。他們對付魏家,猶如明朝的東廠對付西廠。”
魏德遠眼角跳了跳,許久才說:“你說的也有些道理。就讓蔣家把這差事玩廢掉。”老頭摸著胡須慢慢往下捋,“名存實亡。”
“不不,不止名存實亡!”薛蟠擺擺手指頭,一字一頓歡快的說,“蔣、幹、盜、書!”
魏德遠啞然失笑:“就依你之計。”
“謝老大人看得起!”薛蟠磨了磨牙,“小孩子就算了。不知道郝家的大老爺們死沒死哎。要是沒死,能不能煩勞蔣家送他們一程。”魏德遠瞥了他一眼。小和尚假笑得非常真誠。
從留香樓回府時已日薄西山,小朱先告訴了和尚一件事。方才賈雨村打發了個捕快過來。容嬪之弟今日上午去衙門報案,說他一個要緊的長隨失蹤了。賈雨村領著人忙活了一整天,半點線索都沒尋著。因前日這位長隨曾跟著梅公子來過薛家,賈雨村想打聽打聽不明師父可有什麽看法。小朱作古認真問許多細節,忽悠捕快大叔說那長隨明擺著是自己走的,可能遇到了仇人。天花亂墜一通胡說八道,捕快大叔居然信了!滿臉嚴肅回府衙。
薛蟠聳聳肩。小朱這智商哄個普通人易如反掌。乃敘述了跟老魏商議的經過。
小朱正色道:“我後來想了想,這裏頭保不齊有什麽誤會。夏婆婆是魏家的忌諱;魏慎做了這麽多年錦衣衛,謹慎就不必說了。顧四從哪裏得的消息?”
“不知道。老魏說他喊夏婆婆過來。這會子人也不遠,就在山東呢。”
“到時候我跟她商議。”
薛蟠比了個“OK”。
因心虛,他想去探探畢得閑可曾留意梅小哥跟前剛剛失蹤的樊叔和慶王世子那失蹤的二先生同姓,又怕反而無事生非惹他留意。想來想去,想起薛蝌幫那廝改造的輪椅怎麽好沒做好?按理說好點的工匠兩三天都夠了。遂盤算著晚飯時問問。
薛家忙人多,平常晚飯多半在各自院子裏吃。薛蟠懷揣著浩瀚的手足情上薛蝌那兒蹭飯。一瞧,都這個點兒了臭小子竟然還在實驗室。問起院中的小廝,他竟時常如此。薛蟠忽然有種養了鋼鐵俠的錯覺。忙趕去實驗室。
這實驗室是去年新搬的。薛蟠將兩座閑置的小院連起來整體翻修,屋子皆建得又高又大。會議室燈火通明,大門敞開。屋中十幾個人,薛蝌、盧遐、梅述成和迪布瓦先生都在,還有兩個姑娘。眾人都穿著白大褂工作服,這是薛蟠竭力推薦的。牆上貼著各式各樣的圖紙,三塊大黑板前有個兩不認識的西洋人正在演算公式。薛蟠進來半日,沒有任何一個人分半個眼神給他。
薛蟠隻好走去他弟身邊探頭,見這孩子在畫著不知什麽管子的受力分析。乃咳嗽兩聲:“薛蝌同學,到飯點兒了,你不餓、別人也該餓了。”
薛蟠抬頭望了他哥一眼,摸摸肚子:“哦,是有點餓了。大和尚你跑來作甚?”
“問問你畢得閑的輪椅。”
薛蝌指圖紙:“正分析呢。”
“上回不是連圖都畫好了?”
薛蝌鄙視道:“那是外觀結構圖。他行動不便,輪椅應當既輕且結實。用多厚、什麽材質的鋁合金最合適,要做很多實驗的。”
“……等等!你剛才說鋁合金?”
“嗯。”
!!“你們什麽時候開始琢磨鋁合金了?”
薛蝌詫然:“不是你說鋁合金好用的嗎?我們都做好久了。”
哈?這麽大的事竟然沒人通知實驗室投資人?萬惡的舊社會竟然有人如此不尊重資本!“我什麽時候說的?”
“我小時候。”
“……這是在研究什麽鋁合金?鋁銅合金?”
薛蝌第二次送給他哥鄙視:“鋁銅合金都做多久了。這是鋁矽合金。”
“老天!你們要生產汽車咋滴!”薛蟠摸摸額頭朝窗外望去——古代,絕對的古代。“你們怎麽弄的晶體矽?”
“弄不出來。”薛蝌泄氣道,“大哥,我們缺化學人才。”
薛蟠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薛小蝌,你該不會是想告訴貧僧,你們準備先找到化學家,然後提煉晶體珪、然後做鋁矽合金材料,然後才給畢得閑做輪椅吧。那得多少年?”
薛蝌第三次鄙視他哥。“你弟弟看起來很像二傻子麽?”
“不太像。”
“輪椅材料有另外的鋁銅合金組的人在做,過兩天就可以組裝了。”
“那你剛才說?”
“你問,這是在研究什麽鋁合金。這!”
“嗬嗬,你哥像是會被拿話繞暈的人嗎?我問你畢得閑的輪椅,你指你的圖紙說正在分析。”
薛蝌拍案:“畢得閑的輪椅是個課題,我們研究後決定用鋁矽合金來做,眼下正在分析。然而鋁矽合金之前沒做過。因畢先生急需輪椅,先暫時用鋁銅合金材料替代兩年。請問有什麽問題?”
“沒有沒有,邏輯相當縝密。”這小子怎麽暴躁起來了?青春期躁動?“就是有點兒盲目自信。兩年!兩年你能弄出晶體矽來我跟你姓。”
薛蝌橫了他一眼。
“該吃飯了小同學。”
薛蝌敷衍著答應一聲。
不遠處盧遐同兩個不認識的小青年爭論了起來,說的是正常人聽不懂的中國話。薛蟠感受到了學霸對學渣無情的智商碾壓,決定轉身就走。
撤出門外狠狠的透了口氣,忽聽不知何處“嘣——”的一聲,絕對是爆炸!四麵環顧,斜對麵幾扇窗戶裏冒出陣陣白煙,隨即有幾個人跑了出來,都穿著白大褂。其中一位身高超過九尺的黃頭發是前幾年幫薛蝌從西洋請來的化學先生,那邊想必是化學實驗室了。這個時代的西洋化學比他這個化學渣從後世帶來的基礎記憶都差,請來教化學的先生也得先學習。化學這門繞不過去的基礎學科倒成了實驗室裏頭整體拖後腿的。
正想著,又看見了兩個道士和幾個小姑娘小夥子。可為什麽還有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
薛蟠走過去正要打招呼,有個小夥子皺眉道:“你怎麽不穿工作服在實驗室亂晃悠。”
薛蟠微窘。“哦,對不起,我是來找人的。”
一個姑娘也皺眉道:“這裏頭有危險品,你莫亂跑。”
另一個姑娘道:“我們這裏有人看守,你是怎麽進來的?”
……沒看見貧僧穿著僧袍嗎?不認識金主也該猜到了啊!“貧僧有點事找薛蝌。”
小夥子指會議室:“他在那邊。不謝。”
……我忍!“這是做什麽呢?屋裏直冒煙。”
有個二十來歲的小道士隨口道:“莫問,告訴你你也聽不懂。”
……我再忍!“化學實驗室不是很危險麽?怎麽有個這麽小的孩子?”
小夥子隨口道:“沒看見人家穿著工作服?人家專業著呢。”
薛蟠幹脆走到小女孩跟前蹲下:“女士你好,請問你貴姓啊?”
此時天色已昏,朦朦朧朧的看不清臉。小女孩倒禮貌,脆生生道:“師父你好。我姓沈。”她一說話,薛蟠認出聲音來了。這是張子非的甥女沈秀兒。
耳聽有人說:“差不多散了。”方才出來的那群人,連沈秀兒在內,嘩啦啦全都撒腿跑回屋裏。
薛蟠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憐:古今中外大概沒有被無視得如此徹底的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