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
林嬸替繼子去甄家求婚, 甄家母女當場答應;顯見皆喜歡小林子多時, 單等他開竅呢。林嬸恐怕夜長夢多, 次日便另托良媒到甄家來正式提親。換年庚八字、寫婚貼一氣嗬成, 隻差看通書擇日子。甄母封氏有些迷信, 要先等初一去佛前了燒香再定;林家自然不會異議。小林子已成了小傻子第二,成日合不攏嘴。
大事辦完,林嬸怒氣衝衝的尋上回那個哄騙她的王媒婆算賬。王媒婆聞聽他們兩家這麽快的工夫就議定婚事, 嚇得臉都白了。任憑林嬸罵人不帶髒字,連狡辯都不敢。林嬸大勝而歸。
薛蟠聽罷老員外所言誦了兩聲佛,滿臉都是笑意:“老天爺可算做了回好事。”
老員外皺眉道:“我心裏不大踏實。連著偷聽好幾回,甄家母女皆沒提起她們當日所說的‘如此大事’、‘些許小事’是什麽。再有,那王媒婆被林夫人罵得狗血淋頭, 竟半個字不敢吭聲,事後渾身不舒服、躺在床上沒出門,亦有些古怪。”
“嘶……確實有點不大對。”換做旁人必然忽略過去了;這老員外還不定跟著郝家經曆過多少事,甚為敏感。“哎?你沒去套套封大嬸的話?”
“我是男人,不易取信她。”
薛蟠摸摸下巴:“偏我這陣子忙, 不然可以去蘇州晃悠兩圈。”
老員外笑眯眯道:“要不我哄封氏來找師父?”
“咦?你才剛說取信她不易。”
“我往她們家攤子左近跟別的老漢閑聊,說金陵棲霞寺香火最靈驗不過。王家老哥去燒個香,他孫子的病就好了。”
“……行吧。”薛蟠抽抽嘴角,“您這段位攛掇她那種普通人還不容易。我說老伯, 要不要留個稱呼?”
老員外思忖片刻道:“我如今姓胡。”
“是你的本姓麽?”
老員外一愣。“不是。”
“……算了, 胡員外您好。”
胡員外點點頭。
“如果可能的話, 有件事貧僧想煩勞胡員外設法轉告林嬸。”想了半日, 薛蟠合十垂目誦佛,正色道,“甄英蓮姑娘慧根極深。早先因不得機會識字,白白浪費了。林嬸胸中自有筆墨。若得閑教導兒媳婦讀書——相信我,甄英蓮之詩才縱不驚世出塵,也必不輸須眉。如此還能引著小林子一道讀書。”乃微笑道,“林家的小日子肯定會過得不錯。”
胡員外凝神看了他兩眼:“老夫知道了。”又說,“林大公子本來聰明,隻不喜讀書。”
“這二貨,完全不知道文化的重要性。”薛蟠搖頭,“家裏自帶先生這種事,若非撞大運,尋常人家做夢都夢不著。”
胡員外不覺笑了笑,告辭離去。
數天後,封氏果然領著甄英蓮到棲霞寺進香。因已經訂婚,小林子反而不方便護送,便煩勞他姐夫張大餅幫忙。薛蟠聞訊趕了過來。
和尚上回見甄英蓮還是好幾年前,彼此她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小丫頭;這會子已出落得好不標致。封氏少不得千恩萬謝。
薛蟠和藹道:“貧僧與甄道長有些緣分。略幫他一幫罷了,算不得什麽。”
封氏大驚,急問:“我們老爺如今在何處?”薛蟠輕輕搖頭。娘兒倆同時滾下淚來。封氏哭道,“好狠心的老爺。”
張大餅在旁嘀咕:“拋家棄女去修道,心裏竟能踏實,成得了仙才怪。”
薛蟠譏誚道:“不過是逃避責任罷了。”因問封氏她們為何從大如州又回了姑蘇。甄家母女頓時失色。
原來舊年有個什麽鄉紳偶然撞見了甄英蓮,驚為天人,要娶她做二房。封氏之父起先還把媒人轟出去;待聽到聘禮錢的數目,登時喜得屁滾尿流,唯恐人家反悔。英蓮自是哭得昏天黑地。封氏知道她父親是個什麽性子。坐在屋外想了大半夜,進門叮囑女兒明兒務必忍著哭、扮出回心轉意的模樣來。封肅果然以為外孫女被女兒勸下了,並沒起疑。過了兩天,娘兒倆連換洗衣裳都沒帶,隻悄悄藏了些盤纏,大早上出門說要買針線。乃就在街邊買了套小夥計的衣裳給英蓮換了,又往臉上抹兩層灰土、裝成啞巴不說話;母女二人自稱是投親的母子一路逃回了蘇州。
封氏道:“那年我兒離開金陵,臨走前法靜師父給了她一個小荷包。說裏頭裝著開了光的經文,叮囑務必藏好。若遇上難事不妨打開來看看,可得佛祖護佑。我兒一直妥當收著。上趟遭難想起那件東西,打開一瞧,裏頭竟是五十兩的銀票!多虧了這個。不然,我們竟連路費都沒有,哪裏跑得出來。”
薛蟠望天,心想最後還不是用錢解決了問題?我說麽。兩個弱女子,其中一個還是妙齡美貌的姑娘。要是沒錢住安保好的大客棧,焉能平平安安從大如州走到蘇州。“可知法靜師叔那荷包當真是開了光的。”
“正是。”封氏抹眼淚。
乃又提起一事。
約莫十來日之前,有個仆人模樣的男人找到她們家。此人自稱是甄士隱堂兄派來替主子訪親戚的,嘴上塗了蜂蜜甜死人,歡天喜地說回去跟主子交代。過些日子族中自然有人來,納她們娘兒倆入族譜。日後甄英蓮出嫁,必替她挑個好人家、備份好嫁妝。
封氏有些納罕。從沒聽丈夫說過還有什麽堂兄,甄士隱乃家中獨苗。可人家知道甄家原先的住處,也知道他們家是因葫蘆廟著火燒沒的,又不像作偽。娘兒倆猶豫許久要不要認這親戚,還想過求恩人不明和尚幫著拿主意。後來林家來求婚,親戚又沒別的動靜,她們就撂下了。
……原來“些許小事”是這個。薛蟠好懸給氣笑了,望著張大餅。“大餅兄,你覺得這是怎麽回事?”
張大餅道:“既然親家老爺說沒有親戚,那就不是唄。”
“貧僧就知道你抓不住重點。”薛蟠冷笑兩聲,“重點在於,入族譜、挑個好人家。假親戚要的是甄英蓮這個人。他家有奴仆,可知權高勢大;你們孤兒寡母的。他非說你是他家的人,難道你想不認這親戚就能不認的?”
甄英蓮茫然道:“要我作甚?我又不是什麽人物兒。”
“甄施主,你對自己的容貌有什麽誤解?”薛蟠正色道,“你眉心那顆胭脂記,許多老太太都會認為是福相,教導半年的禮儀就能嫁個好、人、家、了。江南富庶,聘禮比大如州的鄉紳老爺可多得多。若能送入官宦人家,就不是錢能比的了。”買通王媒婆的多半也是這“親戚”。
封氏大驚:“原來他們打的是這個主意!”
張大餅笑道:“橫豎如今甄姑娘已定親,他們戲台上收鑼鼓——沒戲唱了。”
“幼稚!”薛蟠橫了他一眼,“樹欲靜而風不止。你們家原先的事兒,跟街坊鄰居肯定說過吧。”封氏點頭。“這就對了。那個人看上了甄英蓮的容貌品格,想替主子家弄去。跟左近街坊打聽你們娘兒倆的來曆,臨時假冒親戚。這些日子沒動靜,可能是他主子沒看上甄姑娘——那樣最好,也可能偽造證人證據去了。”思忖半日道,“大餅兄,你丈母娘是個有見識的。回去讓她試探試探王媒婆,務必問出實話來,越細致越好。”
封氏道:“與王媒婆什麽相幹?”
“林嬸沒告訴你?”薛蟠皺眉。再一想林嬸也沒錯,何必讓她們娘兒倆知道林家曾相信過王媒婆的鬼扯?“林家早就托了她上你們家說媒,她隻管拖延懈怠。後來小林子著急,林嬸隻好自己去了。”
張大餅立時道:“那死媒婆定是得了假親戚家的好處!”
“咦?等等。王媒婆跟你們家有交情麽?為何假親戚家隻找了她、沒找別的媒婆?你們兩家換個媒人親事就順當了。”
封氏道:“我們剛回蘇州便認得她了,甚是熟絡。”
“故此並非假親戚辦事不妥當。正常人家跟你們家提親多半會尋她。”
封氏點頭,又道:“她幾次三番的說,英蓮這般模樣兒非富貴人家斷乎嫁不得;我們隻當耳邊風。”
薛蟠與張大餅互視兩眼,同時“嗬嗬”。張大餅摩拳擦掌道:“待我找她算賬!”
“你和你嶽母同去。”薛蟠思忖道,“她上敬酒你上罰酒,千萬不要客氣。”
“好說!”
“悄悄的不要弄出大動靜。”薛蟠眉頭擰起,“小林子不怎麽忍的住脾氣,莫要讓他知道。”
張大餅奇道:“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為何要偷偷摸摸的?”
“貧僧是怕驚動假親戚,摸清楚他們的底細再說。”和尚苦笑道,“甄家的過往太容易被人利用了。封施主還記得你的丫鬟嬌杏麽?”
封氏一愣:“記得。”
薛蟠想了半日:“算了,這事你們不知道比知道更安全。封施主、英蓮姑娘,你們倆把嬌杏這個人忘掉,萬一有人問起就說不記得她了。大餅兄,回頭我告訴你究竟、你告訴你嶽母。虧的你們家有林嬸這個智囊。”
張大餅也察覺出事情不尋常,趕忙點頭。甄家母女已嚇白了臉。
“封施主,你們的住處是買的還是租的?”
封氏苦笑道:“我們哪裏買得起屋子。”
“嗯,更好。貧僧越想越覺得危險。回去之後你們娘兒倆簡單收拾點子東西,然後告訴街坊說親戚家富裕、英蓮姑娘從那裏出閣更有麵子。若有好事的街坊問親戚家在哪兒,就說你也不清楚,橫豎他們派了人來。大餅兄你安排你家的馬車……不,馬車我來安排。大餅兄家閑置的宅子暫時借她們住些日子。你正好是親戚,她們沒扯謊。”
張大餅連聲答應。
甄英蓮聽著有些害怕,抱住了母親。薛蟠微笑道:“怕什麽,好賴這回有小林子全家幫你,比從大如州逃出來那回總好些。”還有個外掛胡員外。“英蓮姑娘你眼光真好。”甄英蓮霎時羞得滿麵飛霞,把臉往封氏懷裏藏。
一時甄家母女上外頭燒香去了,薛蟠遂將當年甄士隱幫了個儒生進京趕考、儒生高中後丟甄士隱去腦後、在大如州做官偶遇嬌杏討要她做二房、嬌杏生子大老婆病故遂得扶正等事細述一回。最末道:“當官的和官太太都愛臉麵。這位老爺本是個忌憚人家知道自己曾經貧賤之人,嬌杏就更不想與從前的主子搭上了。貧僧恐怕有人想借她們母女對付此人。”
“忘恩負義!是誰?”
“應天府尹賈大人。”
張大餅大驚:“他?他不是個好官麽?”
薛蟠納罕道:“你從哪裏聽說賈雨村是好官的!”
“那你上回幫他辦案!”
“廢話!貧僧不出手你媳婦就被人冤死了。”
張大餅啞巴了。
和尚又說了當年英蓮被拐子賣兩家的官司。“賈雨村分明知道她是恩人獨女、動動手指頭便能救下,愣是什麽都沒做。”
張大餅咬牙罵道:“黑了心的王八孫子!長人臉不辦人事,總有一日不得好死。”
薛蟠淡淡的說:“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他不會有什麽好下場。但……在他得下場之前,可以隨時捏死甄家這樣的平民百姓。”
張大餅默然,若有所思。
一時張大餅出去,與廟裏一個居士撞了個臉對臉。張大餅覺得那人眼熟,也沒太在意;那人卻在後頭張望了半日。
回到蘇州,甄英蓮母女依著不明和尚的計策,裝作得了有錢的親戚、歡歡喜喜坐馬車離開了原先租住之處。薛家的馬車將他們悄然送到張大餅家一處閑宅。
安置好小舅子的準嶽母媳婦後,張大餅趕去了林家。他來得甚巧,林叔出門訪友,小林子領著傻弟弟上街看結婚物件去了,獨林嬸一個人在家。
張大餅早先知道這新丈母娘不俗,這趟從金陵回來才知道不止不俗。乃將在棲霞寺的經過從頭細說。林嬸大驚。許久才誦佛道:“虧的不明師父慈悲。姑爺,咱們這就去找王媒婆。”
張大餅遲疑片刻道:“嶽母,那小和尚說您老讀了許多書,前幾日你還說要教小舅子他媳婦。”
林嬸點頭:“不錯。”
“……嗯,要不您老也一道教我吧。”
林嬸喜道:“姑爺想讀書?”
張大餅點頭道:“小婿不止想讀書,還想考科舉、做官。”
林嬸挑眉:“早先你不是最恨讀書的?”
張大餅微微垂頭,又昂起來,正色道:“我不想不明師父那樣的好人,竟要幫賈雨村那種狗官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