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三章
彎月淩空。秦淮河畔繁華燈爛灼, 上下爭輝。淩波水舫的賭局一直戰到夜裏, 可算沒剩下幾個人了。紫坐墊賭桌上率先沒有了接手座牌之人。借著其餘三桌也都空出座位。遂撤去紫坐墊賭桌, 十二個人坐三桌。而後兩桌, 最後終於隻剩下一桌了。
待這桌淘汰掉一人, 淩波水舫的東家牟大爺終於親身上場。此時賭桌前坐了兩個慶王府的賭手和一個五大三粗的禿頂漢子。四人又賭。兩圈牌九過後,慶王府的賭手敗落一人。賭桌上空出一個座位,牟大爺朝下頭張望一眼。“畢先生, 你不上來?”
畢得閑拱了拱手:“既是牟公子相邀,我且來試試。”
杜萱遂從仆人大叔手裏接過四輪車,推著畢得閑上前。又是兩圈牌九,禿頂漢子敗落。牟大爺掃視一眼問道:“還有人沒有?”
便聽後頭有人說:“在下與諸君較量較量。”眾人舉目望去,隻見一名五十多歲、精神矍鑠的管事昂然走了出來。論氣勢, 這老頭比牟大爺強得多。牟大爺渾身一股殺意噴薄而出,看著此人牙關緊咬麵冷如刀。老管事卻禮數周全作了個揖,瞧牟大爺有些倨傲。傻子都看得出此二人有仇。
圍觀者紛紛議論好戲要開場了,薛蟠嗬嗬兩聲。
李叔瞧著那人:“他便是害死牟東家父親之人?”
“很明顯就是啊。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誰知兩圈牌九下來,情勢有些古怪。慶王府最後那名賭手老給老管事點炮, 牟大爺給畢得閑點炮。最後慶王府的賭手落敗,慶王世子巋然不動。老管事神情有些難看,掩口咳嗽兩聲。慶王世子臉上猛的黑了起來。
李叔吸了口氣:“原來此人是慶王府的。”
薛蟠摸摸下巴:“這老管事應該是給慶王世子打暗號,表示如果這個時候中止賭局, 贏家不是他自己、是畢先生。”
牟大爺再問可還有人, 連問三聲。慶王府那一群已經急得頭頂冒煙了。忽然有個男裝女子緩緩站起。畢得閑與杜萱同時皺眉:正是薛蟠說戾氣很重的那位。
當年大莊子還在泰興時, 薛蟠曾化名儒生阿寶陪司徒暄前去轉悠過, 二人還被此女丟進了牢房。薛蟠有些後悔自己馬甲太多,看來今兒不能露麵了。又慶幸臨時起意化了點子小妝。他朝司徒暄瞥了一眼,見司徒暄看著這姑娘若有所思。
牟大爺上下打量了她幾眼:“大表妹,你當真想賭?”
屠狗小姐道:“我想試試手氣。”
牟大爺冷笑兩聲:“也罷,橫豎是你的命。”
屠狗小姐入座。再推兩圈牌九,老管事慘敗,一家輸三家贏。慶王世子大驚失色,麵黑如鐵。那老管事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呆坐著半日動彈不得。
牟大爺哈哈大笑:“輸家快些滾下去!這兒沒你的地方。”一壁說一壁朝打手們揮了下胳膊。幾個人上來抓了老管事推下去。
忽有一人輕笑道:“有趣。我來玩兩把。”大夥兒一看,此人竟是慶王世子身邊的清客。世子與同夥個個驚訝。
有個小子低聲問道:“二先生,你會賭麽?”
這二先生道:“不過是推牌九罷了,試試運氣。”悠然登席。
畢得閑抬頭看了兩眼那人,心中暗猜他便是顧念祖安插在慶王府的細作。
又是兩圈,二先生飛快敗落,依然是一家輸三家贏。他拱了拱手撇脫下台,向慶王世子低聲說了幾句話。慶王世子麵色陰晴不定看著畢得閑。
牟大爺再問三聲,這回竟沒人上來了。遂盤點籌碼,畢得閑最多,屠狗小姐次之,牟大爺第三。
畢得閑含笑道:“鄙友多日前便已告訴過牟大爺,晚生贏了不要樓子。恭喜這位姑娘。”
牟大爺點頭。“不錯,當日貴友委實說過這話。”
那屠狗小姐本以為自己沒指望的,聞聽竟是意外之喜:“當真?”
方才那老管事在旁大聲喊道:“既以約定勝者得樓子,豈能不依著規矩?”
牟大爺森然望了他一眼:“樓子是我的,規矩是我定的,你區區管事莫非敢不服?”老管事咬牙。牟大爺又向眾人道,“且畢先生並非自己想上來賭的,而是我請他上來的,自然與旁人不同。”
杜萱將四輪車推了個轉身,畢得閑朝眾人拱拱手。二人灑脫退回原處。慶王府那群看著畢得閑有些懵,司徒暄滿臉都是遮掩不住的幸災樂禍。
李叔忍不住問道:“小和尚,怎麽回事?”
薛蟠低聲道:“不知。這二位都是賭神,大概把悄悄把抽老千的什麽裝置給破壞掉了,讓別人作不成弊。慶王家賭手出局時,慶二爺臉色還挺好看的。老管事出局,嘖嘖那叫一個黑啊。”
李叔點頭。“既是姚阿柱要去考科舉,婁公子把表妹推出來也說的過去。”
“對,總強似落在仇人手裏。”
旁邊的小太監忍不住說:“給畢先生推四輪車的那位大叔,他二人上去之後就不見了。”
“啊?”薛蟠李叔同時扭頭去尋大叔,見他已回原位。
小太監道:“賭完後他就回來了。”
兩個外行麵麵相覷。薛蟠輕輕拍案:“不管了,明兒去問問就知道了。”
“還等明兒?”李叔道,“他們不是住著你的宅子?待會兒就問去。”
“……哦。”
隻聽那個老管事又嚷嚷起來:“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隻為了將樓子送與你表妹,是哄騙大夥兒玩麽?”
不待牟大爺反駁,司徒暄悠然道:“俗話說願賭服輸。這位管事既然輸了,何不痛快些認了?”
慶二爺接著說:“不錯。技不如人便罷。”
老管事看了他一眼,憤憤垂頭。
牟大爺微微得意,輕輕拍了兩下巴掌。幾個粉頭齊聲彈奏起了琵琶。一支短曲過後,牟大爺指著堂前的地契向屠狗小姐隨口道:“諾,拿去,你贏的。”
滿堂喝彩,眾人齊聲鼓掌。屠狗小姐大步走出,朝下頭作了個團揖,端端正正拿起了地契。樓中再次鼓掌。
老管事忽然大聲問道:“敢問這位大表妹姑娘,貴姓?”
屠狗小姐看了他兩眼,麵色鎮定大聲道:“在下姓郝,還望諸君日後多多照看。”又作了個團揖。
薛蟠心中一動。本以為她會說自己姓李呢。再看其氣度較之早些年也變化了些。難道變態也會成長?隨即又想,其情商也許會隨著吃虧自然增長,但變態心理通常都必須有舒緩安全的環境才能逐漸正常。這姑娘依然得提防著她。
老鴇子已出來了,笑得春風拂麵向諸位賭手看官說場麵話。人群隨後散去,一路議論紛紛。
薛蟠陪著李叔先回驛館。安置一番後,李叔思忖道:“小和尚,回頭你去查查那個小媳婦她男人是誰。”
薛蟠一愣:“小媳婦?她成親了?”
李叔道:“成沒成親兩說,橫豎不是小姑娘。”
“嘖嘖。”薛蟠捏捏下巴。
李叔似笑非笑道:“她姓郝。”
“嗯。”薛蟠慨然道,“大牢裏下一回,花季的歲數,大概也沒有小姑娘了。”又說,“我看她並沒有很滄桑的感覺,還以為被人保護起來了。終究覆巢之下無完卵。”
乃轉頭去見畢得閑。仆人大叔出來開門。縱夜裏燈籠不亮,依然可見他神色有些奇怪。
薛蟠問道:“出了什麽事麽?”
仆人大叔道:“杜小姐……”他又閉了口,思忖許久才說,“杜小姐素日最講道理不過,方才有些蠻橫。”
薛蟠嘴角抽了抽:“女孩子講道理都是裝出來的,蠻橫才是常態。”仆人大叔依然皺眉。薛蟠也覺得可能有哪裏不對,問道,“她怎麽蠻橫了?因為什麽緣故?”
“不知緣故。”仆人大叔道,“上去賭之前還好好的,下來便使性子,有些不高興。”
“額?”他二人搭檔大獲全勝,杜萱應該比畢得閑高興才對啊。“貧僧明兒去套套她的話。”
“多謝師父。”
二人直接進了裏屋。畢得閑坐在窗口對著外頭悠然道:“來得到快。”仆人大叔上前將四輪車轉過來。
薛蟠看了幾眼這車道:“你若願意,改明兒貧僧介紹個人給你認識。”
“何人?”
“我弟弟薛蝌。”
畢得閑有些詫異。
眾人早就知道薛蝌是理工科大腦,其實理科和工科還是有些區別的。起先看不出來;與盧慧安她哥放在一處,對比就特別明顯了。盧遐理科,薛蝌工科。盧遐更擅長基礎學科,數理化當中比較偏物理;他師父梅述成則偏數學。薛蟠本來盼著自家兄弟能成為化學家,然而薛蝌呈現出清晰的工程師脈絡,熱衷於各種實驗和發明,去年已經弄出了洗衣機雛形。薛蟠總算明白為什麽十七八世紀的科學家多半是富庶子弟了。薛蝌做實驗報廢的各種材料還真不便宜,尋常人家養不起。
薛蟠上輩子是個化學廢,死也想不出基礎肥皂公式。隻大概記得電解食鹽取火堿這個典故,還是因為中學化學老師比較幽默、講課時說了個笑話。這年頭連電都沒有,電解就不用想了。故此洗衣機就算做出來,也沒有配套化學品也難以大規模利用,薛蟠就沒有特別重視。
“我弟弟雖小,在機械上有些天賦,喜歡搞小發明。”薛蟠解釋道,“上次的珍妮紡紗機,他出了大力氣。你看你這四輪車好不笨重,連轉個車身都要人家幫你。不如讓他琢磨琢磨,搞個轉向輪什麽的,讓你也可以自己操控車子。雖說會有些費力氣,順便鍛煉一下胳膊也挺好。還有你這車輪子是純木頭的,墊上再多褥子也必顛簸。回頭裹上牛筋會好些。隻可惜我還沒弄到橡膠樹,不然更穩。”他早就出了高價跟西洋海商、尤其是殖民南美的西班牙人買橡膠樹。可他不知道橡膠樹的具體模樣,中國歐洲南美、南美歐洲中國這種運輸周期又長,眼下還沒消息。
仆人大叔聞聽喜不自禁:“既這麽著,就拜托薛二爺了!”
“額,這隻是個設想,做不做得成還兩說。”
畢得閑亦含笑拱了拱手。薛蟠遂問他們今兒大賭四方的經過。
原來畢杜兩位賭神觀察一眾賭手,確實發現了不少抽老千的。再看東道主牟大爺的眼神,當是都看出來了。此人乃實實在在的行家,在他跟前做手腳極難。若有人想贏他,要麽賭技實高、要麽運氣實好、要麽便是從別處下手抽老千。
倘若牌麵、桌椅上沒問題,最容易作弊的便是兩個人聯手坑別人,或是有法子窺探到別人的牌、同夥暗示給賭手。慶王世子既帶來了這麽多人,必是想在最後的賭桌上不止一個人的。那八成有目力過人者分散在某些賭手容易看見之處、設法打暗號。
他倆查看許久,找出幾名可疑的粉頭和小廝仿佛在示意給慶王府的人。賭局剩下最後一桌時最好觀察。抓完了牌後,四個方位的暗示者便會有些動作、不抓牌則不動。此事遂可確認。
待牟大爺請畢得閑上去補位,仆人大叔悄悄拍暈了一個負責盯畢得閑位置牌麵的小廝,趁人不備撂去角落。沒過多久淩波水舫的當班管事便發現那小子不在,以為是溜號或小解去了,忙另喊了個人頂班。頂班的並沒被人買通,遂沒有動作。而杜萱卻伺機跟牟大爺小廝說了句“聯手”。於是禿頂漢子被兩方聯手作掉。
那老管事補位後,仆人大叔弄走了盯著牟大爺的那位,當班管事又換上了個不知情的小子。那局上,老管事和慶王府賭手是同夥,偏少了兩路消息;牟大爺的小廝和杜萱打著暗號。於雙方算是公平。終慶王府賭手雖落敗,老管事的籌碼卻少於畢得閑。
最後那位二先生上去,隻怕是為了確認自家安置打信號之人已被替換。慶王世子還以為是畢得閑幹的,看著他眼神不善。
薛蟠聽罷想了半日,問道:“杜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高興的?”
畢得閑苦笑道:“牟東家那位大表妹上來時。”
“大表妹給你拋媚眼了麽?”
畢得閑無辜道:“她看著我二人的眼神極不善,你不是在下頭的麽?”
“額,眼神這東西,非當事人感受不出來。大表妹看你的眼神崇拜麽?”
“分明在瞧對手。”
“那就奇怪了。”薛蟠趴在案頭,“杜萱比她漂亮好幾條街,賭技也強似她,更不用提身份。她就算想惹杜萱也夠不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