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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陽春三月, 煙柳迷花。蘭亭小榭曲水流觴, 江南文壇共襄盛舉, 金陵蘭亭社一朝天下聞名。此社得詩二百餘首, 事後整整評議了三天。東道主不明和尚竭力推探花郎林海為當社魁首。林海是蘇州人, 在揚州做官,金陵人捧他,還有什麽好說的?林海此來本有大展詩才之意, 遂笑容滿麵卻之不恭了。


  坐四輪車的畢先生和戴紗帽的女人皆不曾作詩,隻靜靜看著。


  到了金陵,林海自然住在薛家;吳遜往應天府驛館住著。他二人同從揚州過來,本來約好了一同回去。誰知這日早上吳遜依約乘車來到薛家,門子竟然說林大人已經回去了!吳遜一愣。


  高師爺問道:“老哥, 林大人何時走的?”


  門子道:“本來說好了今兒才走。不知什麽緣故,昨日下午忽然要走,好不匆忙。我們家大爺可巧上鋪子裏去了,二爺攔他老人家不住。”


  高師爺思忖片刻拱手道:“敢問林大人離開之前,貴府可出了什麽事麽?”


  門子道:“北邊街坊家派了個大妹子找他。”


  高師爺與吳遜互視幾眼。“找誰?”


  “林大人。”


  高師爺忙問:“你們街坊派了個丫鬟找林大人?”


  門子笑道:“我這個歲數, 大妹子自然不是小丫鬟,是個三十多歲的媳婦子。”


  “哪個鄰居?”


  門子剛要答話,忽然伸手指道:“就是那位!”


  吳高二人登時回身望去。隻見路口轉過幾個女人,為首一個媳婦子帶著三個丫鬟。那媳婦子不論衣裳、容貌、氣度皆顯見大族所出。趁她們還沒到跟前, 高師爺低聲急問:“她們是哪家的?”


  門子正笑開眉眼望過去, 口裏應道:“王家。”


  高師爺早已聽賈璉說過忠順王爺花高價買下了薛蟠替林皖和賈大姑娘預備的宅子, 前幾日在蘭亭小榭聽人說閑話、也知道了王府前頭那座宅子聚財損福之事, 心中一跳。“哪個王家?王娘子家還是王大官人家?”


  “王大官人家。”


  說話間幾個女人已到了跟前。那媳婦子笑盈盈朝門子行了個禮:“拜托大哥,奴婢想找林大人。”


  門子迎上前來笑道:“哎呀大妹子可來的不巧。林大人昨日已回揚州去了。”


  媳婦子愕然:“回揚州?何時回去的?昨兒下午他不是還在?”


  門子道:“就是大妹子你走後不久。都沒等我們家大爺回來他便著急走了,大概衙門裏頭出了什麽急事。”


  媳婦子頓時麵黑如鐵。半晌,冷笑兩聲:“也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縱然走了,也不過是在揚州,依然屬我朝境內。難不成他還能跑到外洋去?”轉身便走。從頭到尾沒瞧吳遜一眼。


  吳遜與高師爺麵麵相覷,心中大罕。高師爺又問薛蟠。門子道:“大清早急急忙忙的走了,沒說去了哪兒。”


  薛蟠此時已在老孫客棧等了小半個時辰,畢得閑出去了。又過了會子,耳聽小夥計喊“畢大爺回來啦~~”孫瘸子也笑喊:“哎呦,畢大爺,有位客人已等候多時。”


  畢得閑含笑道:“哦?有人等我?這倒奇了。”抬目往客棧內望進去。


  薛蟠站起身幾步躥過去:“老畢喂~~你可回來了!”


  畢得閑打量了他兩眼,詫異道:“怎麽你在凳子上坐著都能坐出滿頭大汗?”


  “這是冷汗謝謝!”薛蟠一副哭相,“嚇出來的。貧僧快要崩潰了。老畢我告訴你,這事兒是你惹出來的,你得負責解決。不然貧僧可就賴著不走了。”


  畢得閑啼笑皆非:“不明師父神通廣大,何事能把你逼成這般模樣。”乃做了個手勢。


  仆人大叔含笑推著他到了樓梯口,舉起四輪車。薛蟠耷拉著腦袋跟在後頭,三人先後進了屋子。


  畢得閑素日不愛鎖門,薛蟠卻慌慌張張的先把門栓插上了。乃轉回身來苦著臉道:“都是你的錯!就是你非要郡主也去參加蘭亭社的。”


  畢得閑皺眉:“出了何事?”


  “她看上了林大人。”薛蟠癟癟嘴,“嚇得那老頭連夜逃回揚州去了。”


  “什麽?”畢得閑頓時眉頭擰成結,雙手不由得按住四輪車扶手,“郡主看上了林海大人?”


  薛蟠呆呆的點頭:“貧僧就不該推他做社首。”


  畢得閑與仆人大叔皆深吸一口氣。畢得閑思忖片刻道:“倒是不與你相幹。那天林大人才做頭一首詩她便另眼相看了。”


  “怎麽辦?”薛蟠攤手,“林大人有喜歡的女人。那麽多帥哥她怎麽就沒看上別人呢?喂,你手裏有沒有比較好看的男人?”


  畢得閑拍拍扶手:“麻煩了。她必不是為著‘好看’,當日比林海好看的少年郎多了去。你先告訴我怎麽回事。”


  薛蟠長歎。“她老人家可真自信。昨兒下午——碰巧我又不在——打發了個心腹嬤嬤送來一枚青玉同心結,還有兩首詩。林大人當場黑臉,東西送還拒不接受。據說那嬤嬤麵色立時變得極其難看,威脅了兩句。林大人……額,那個什麽,可以說是相當不給麵子,氣得嬤嬤掉頭就走。然後老頭即刻收拾東西跑路,把吳大人都撇下了。”


  畢得閑不由得苦笑:“倒像是林大人所為。”


  薛蟠跌足:“他說話好聽點會死啊……拒絕女人也可以委婉一點啊!人家總要下得來台麵不是?”


  畢得閑想了半日,連連搖頭:“我也計無所出。要不你去見見王爺,與他商議?”


  “昨晚我連夜去見了。”薛蟠滿麵挫敗,“王爺哈哈大笑了半日,說他才不管呢。還拍手說,‘好了好了,大姐有事做、不會來勒掯我了!’喂,你是始作俑者,你負責出主意解決!”


  畢得閑愁道:“我做夢也沒想到她會看上一個鰥夫。”想了想,“林大人有喜歡的女人?”


  薛蟠點頭:“少說還要過三年才能娶。”


  “什麽緣故?”


  “對方是個寡婦,婆家對她和她娘家有大恩,死活不肯答應她再嫁。我使了點子陰招,嚇唬得她婆母決意等小叔子成人後許她離開。”薛蟠歎道,“當時哪裏知道會有今日。不然我就用別的計策了,那他二人早成親了。”


  畢得閑納罕道:“為何要折騰這些年?”


  薛蟠癟癟嘴,低聲道:“再過三年林小姐及笄,省得長大之前有個後媽。林大哥是嗣子,到時候估計也替林家添孫了。那寡婦歲數也大了、生不出孩子。不然林大哥多尷尬?這事兒不能怪我,人心都是偏的。再說,我要是不幫忙,依著他們二人的性子,這輩子就得拉倒。”


  畢得閑僵了僵,半晌才說:“倒不怪你。”又絞盡腦汁想了許久,搖頭道,“我一時也沒有法子。”


  薛蟠捂起額頭喃喃道:“貧僧長了這麽大,還是頭一回束手無策。”


  畢得閑問道:“那寡婦身在何處?”


  薛蟠搖頭:“你別打聽,昨晚我已派可靠之人連夜找她去了。郡主終究是姓國姓的。古往今來,天家女子殺人奪夫比比皆是。”


  畢得閑輕歎兩聲不言語。二人相對悶坐良久,終沒想出計策來。


  薛蟠前腳剛走,住在畢得閑隔壁的一個泥瓦匠後腳便出去了。隨即金陵上空飛起一隻信鴿。


  單純如林海,自以為連夜逃回揚州便平安無事,殊不知那才是個開始。沒過兩天林府便收到了忠順王府送去的厚禮,林家自然又拒了。


  再過兩天,那府裏重新送來些名人字畫。林海的內侄媳婦王熙鳳拍案而出,將來送禮的嬤嬤連帶她主子冷嘲熱諷一頓。氣得那嬤嬤咬牙道:“狗上轎子不識抬舉,敬酒不吃吃罰酒!告訴你,我們主子是天潢貴胄。既看上了誰,願意也得願意、不願意也得願意。讓令姑父仔細翻翻古籍,打聽打聽晉朝有個人叫王獻之!”拂袖而去。


  王熙鳳瞪了半日的眼,一巴掌好懸把長幾拍散架了。一壁咬牙一壁掉淚,罵道:“糊塗油蒙了心的……”旁邊平兒急忙捂住她的嘴。半晌,王熙鳳把罵詞兒忍了下去,乃道,“這天上掉冰雹的事兒本是薛表哥惹出來的,如今隻讓他收拾首尾。”遂命平兒連夜趕去金陵,讓薛蟠不論使什麽手段也得將這個郡主給堵回去。


  平兒趕到金陵時天都亮了,大清早立在薛大和尚跟前。小朱聽說揚州來了人,連早飯都沒吃撒丫子跑到薛蟠院中瞧熱鬧。如願聽見平兒含淚訴說忠順王府何等厚顏無恥、何等仗勢欺人;兩個陪著來的長隨在旁幫腔。小朱實在忍不得,閃避到屏風後頭,一屁股坐在地上,左手捂嘴右手捂肚子悶笑。


  末了平兒道:“哪有這樣強逼婚姻的!我們奶奶素日那般鎮定,昨兒給氣的臉都白了。要不是我手快捂了她的嘴,還不定罵出什麽來。”從她們進門薛蟠便一張苦瓜臉,聞言忽淡淡的瞥了她一眼。


  有個長隨接口道:“有什麽不能罵的?難不成她沒見過男人,遇上個清俊的便……”


  薛蟠咳嗽兩聲:“閉嘴。”長隨雖閉了嘴,依然滿麵不忿。薛蟠想了半日,搖頭道,“罷了。你們幾個跟我走。”乃站起來撣了撣僧袍,領著他們出去。


  屏風後頭小朱已笑得趴在青磚上動彈不得,使勁兒捶地。好容易忍到外頭腳步聲沒了,放聲大笑,足足笑了半柱香的工夫才勉強止住。


  薛蟠卻是帶著人直奔老孫客棧,讓平兒他們當著畢得閑的麵複述一遍。畢得閑聽見“王獻之”三個字好懸噴茶,脫口而出:“此典應景!”


  “應你個頭!”薛蟠瞪他,“還有閑心思開頑笑!本來好端端的一家子。”


  “天有不測風雲。林大人仕途平順,老天爺給他尋點子麻煩。”


  “這根本就不是麻煩啊大哥!這是……哎,我說不出難聽的來。”


  “還不是怪你!當年要不是你幫她和離,哪有今日之事。”


  “我當年死也猜不出會牽連到老林頭上啊!一個京城一個蘇州,風馬牛不相及!”薛蟠雙手拍案,又幹脆趴在案上,甭提多委屈。“哪裏有後悔藥賣啊……我買二斤……”


  畢得閑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好不容易才咽下去,半晌才說:“你讓林大人先忍一忍,我與京裏頭商議商議。”


  薛蟠坐直身子:“得忍多久?我覺得郡主大媽有強搶民男的意思哎。”


  “不知道。”


  薛蟠又趴下了。


  磨蹭半日終究還是一籌莫展,薛蟠領著平兒等人垂頭喪氣的走了。


  林家也是有錦衣衛的。忠順王爺他姐糾纏林大人的事兒次日也報了過來,與平兒所言一般無二。不多時,畢得閑隔壁的泥瓦匠又出去了。


  郡主全然沒管林海的心思,隔三岔五的打發人去送詩文或送東西,有幾回的禮單子簡直送到林海心坎裏去了。好在林先生是個錚錚鐵打的儒士,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悉數拒了個幹幹淨淨。薛蟠則隔三岔五的上畢得閑那兒騷擾,打聽京中可有消息回來、皇帝太上皇管不管。


  京城裏頭卻另有熱鬧。從祖父家裏放出來之後歇息兩日,杜萱想起不明和尚托她欺負容嬪的弟弟,自己隻幹了一回。遂尋到那小子接著欺負。一個漂亮姑娘總是欺負一個模樣清俊的小書生,男人還罷了、幾個女人迅速想歪。


  皇後狂喜!連聲道:“阿彌陀佛,神佛有眼!”生怕梅公子不明白,趕忙打發人提醒他。梅公子呆了半日,亦狂喜。


  容嬪得消息自然比皇後慢得多。還是有個清客聽到傳言提醒其主五皇子、五皇子告訴寧妃、寧妃轉頭告訴容嬪。


  杜萱這兩年鬧出的事兒又多又大,容嬪身為天子寵妃、縱不想知道也不成。立時急得直掉淚:“那杜小姐本是名滿京城的妖精,如今已沒人肯娶,四皇子還待她一片癡情。這可如何是好!”


  寧妃忙說:“妹妹先莫著急,待我讓小五去探探你兄弟的心思。”


  “多謝姐姐。”容嬪已是梨花帶雨,“我隻這一個兄弟,若被那狐狸精迷了,我可如何是好……”


  寧妃寬慰她半日才走。


  次日五皇子進宮給母親請安,寧妃讓他尋梅公子套話。五皇子一聽便說:“還用問?杜小姐那模樣千裏挑一,他歡喜還來不及呢。”


  寧妃皺眉道:“她名聲不好。”


  五皇子哂笑道:“什麽名聲也唯有你們會在意罷了。去年進皇陵那位什麽名聲?”


  寧妃讓他噎得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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