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三章
杜老夫人近日甚是頭疼。本以為杜萱這個孫女性子頑劣, 先是在江南鬧出那事, 而後日日混跡賭坊, 必是難嫁的。不曾想國孝才剛過不久, 數不清的人家都來求娶。事出反常必有妖。老太太試探多日探不出原委, 遂打發大兒媳婦上靜慈庵問問大孫女。
信圓聽罷嫣然一笑:“讓祖母莫搭理她們。若嫌煩就裝病。”
杜太太問道:“萱丫頭怎麽了?”
“萱兒無事。”信圓悠悠的道,“母後放出話去,誰家把萱兒娶走、她給誰家好處。”
杜太太僵了僵, 低聲問道:“四皇子?”
“寧可西北勞軍也不肯娶別的媳婦。”
杜太太長歎:“這兩個孩子!”過了半日,“他們沒法子成親的。”抬目正瞧見信圓忽然擰起眉頭。
信圓看母親滿麵狐疑,解釋道:“我覺得皇後這招昏的很,不似她素日的計策,有些奇怪。”
杜太太道:“我也覺得她有些著急, 大約是讓四皇子給氣著了。”不覺掩口而笑。
杜老太君遂偶感風寒。
小半個月之後,杜禹忽然告訴老太君:他替杜萱擇定了女婿。那人乃是一位備考的舉人,性情溫和才學驚世,早晚必成大器。
老太君立時道:“萱丫頭怕不會答應。”
杜禹道:“由不得她。”乃命將孫女喊回來。
杜萱以為祖母有事兒,便去了。聽說祖父替她擇定人家, 嗤道:“他挑上的還能是什麽人。我不嫁。”老太君苦苦相勸,她隻左耳進右耳出。
眼看天色漸晚,杜萱起身告辭。萬沒想到,才剛出了院門便被五六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攔住了。為首的婆子行禮道:“姑娘, 大人說了, 讓姑娘就在家裏住下安心備嫁, 莫再胡亂拋頭露麵。”
杜萱冷笑兩聲:“當我母親是死的麽?”大大方方跟著她們去了杜家預備的院子, 還告訴自己的丫鬟,“隻當住兩日客棧。”
次日,妙容道長見女兒也不回觀也不送信,有些納罕,打發手下的道姑上杜家問去。杜老太君也不隱瞞,直言以告。向那道姑道:“我們老爺素日不大管內院事。可他是個什麽性子,滿朝文武皆知道。他擇下的人必好。告訴你們觀主,不如好生勸勸萱兒。”
妙容聞訊後當即拉了一大群人來到杜府欲帶回女兒。多年以來杜家從沒管她們母女二人之事,她真忘記杜禹是個什麽人了。杜太太迎出門外道:“老太太讓我來告訴弟妹。老爺本是從都察院入仕的。你隻想想,倘若大鬧好使,這幾十年誰不會來鬧?”妙容神色大變,知道這回老頭子發狠了,今兒必是救不出女兒的。乃一言不發行禮而去。
杜太太轉身向婆母回話。老太君問道:“她說了什麽?”
杜太太道:“什麽也沒說。”
老太君心下莫名不踏實。
妙容才剛回到觀中,手下的人輕聲問道:“可要去與四皇子商議。”
妙容輕輕搖頭:“四小子十成十也關起來了。”
話雖這麽說,人還是要派的。果然,四皇子府大門緊閉,門子兩眼望天告訴來探聽的道姑:“我們家主子病了。莫問得的什麽病,奴才哪兒知道。”道姑回觀。
妙容思忖片刻,命備車去北靜王府。乃與堂姐北靜王妃商議。王妃細思良久道:“雖不知緣故,皇後與杜老頭咱們倆皆不是對手。你上靜慈庵問問太子妃可有主意,我讓蔣二郎去澳門賭坊。”
妙容忙親往靜慈庵。信圓聽說亦大驚。飛快的想了想,避開耳目告訴妙容:“皇後與閣老位高權重,明路已是沒法子了,唯有行暗道。嬸娘先去探聽下祖父替萱兒擇的女婿是什麽人。並依然每日走親訪友,四處尋人想法子。終究要靠澳門賭坊那頭,托賈大姑娘主事。此事古怪。祖父論理是不可能與皇後聯手的,讓賭坊查查緣故。”妙容倒不著急,點頭而去。
當日下午,消息傳到澳門賭坊,掌櫃的急忙使人報入榮國府。賈元春措手不及,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遂趕去忠順王府與那頭商議。
楊王妃聽了立時道:“四皇子跟前那位賴先生呢?總不會也被關了吧。”忙使人去打探。
不久得了消息,賴先生非但沒被關,還能見到他主公。隻是四皇子寸步出不得院子,皇後說得等杜萱出嫁後才能放他。四皇子已砸了一屋子東西。
另一頭妙容又趕去杜府,問公公究竟把她女兒許了什麽人,年庚、籍貫、姓名。
杜老太君告訴她:“姑爺姓顧名念祖,今年三十四歲,乃是福建泉州人氏。生了一副好模樣,清清俊俊的,正埋頭苦讀呢。”
妙容皺眉:“這麽老。”
杜老太君一愣:“老?才三十多歲。”
妙容道:“老太太,萱兒多大?他比萱兒大了十五六歲。”
杜老太君仍舊不明白:“萱兒是女孩兒,與男人哪能一樣。顧先生正好男人三十一枝花。”
妙容見與婆母道不同不相為謀,不再爭執。“我要見見此人。”
杜老太君笑道:“這個容易。”便喊人去外頭問大管家顧先生住處。
原來此人住在生米街一處杜家的小宅。妙容扮作若有所思的模樣,揣著地址走了。
次日,妙容幹脆直去了榮國府。她與元春隻見過三四回,然知道澳門賭坊是這姑娘在管著。
元春聽說那準姑爺乃泉州人氏,愕然半晌,站起來微微欠身:“道長稍候。”領著晴雯避到隔壁耳房,讓她這就去一趟忠順王府、將顧先生之事告訴王妃。晴雯答應著走了。元春回到堂屋含笑道,“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小女與杜姑娘是好友,陪道長同去見見此人吧。”
妙容問道:“元丫頭,你方才何故驚訝?”
“泉州這地方有些特別。”元春道,“連著出了幾件怪事,拐彎抹角的也可能與皇後有瓜葛。”妙容不再細問。
二人同乘馬車往生米街而去。
到了地方,小道姑輕叩門環。不多時出來個書童,見來人是道姑,含笑了然行禮道:“敢問可是妙容道長?”
妙容冷笑兩聲:“消息怪靈通的。”
書童半分不惱,恭恭敬敬請她們進去。
這宅子不大,隻有兩進。顧念祖正在書房讀書。書房門開著,並無簾子。書童也不通報,領著兩個女人直入屋內,笑嘻嘻道:“先生暫歇,來客了。”
顧念祖放下手中的書扭過頭來。元春莫名覺得他有幾分眼熟,偏實在不曾見過。卻看他含笑起身一躬到地:“見過道長。”
妙容打量了他半日,元春輕輕搖頭。顧念祖又朝元春行禮。賈元春淡然道:“顧先生,你與杜小姐並非同類。”
顧念祖答道:“男女本非同類。”
“顧小姐乃性情中人。縱也俏皮玩耍,心思皆直白。而顧先生臉上猶如帶著麵具。”元春冷冰冰道,“我瞧不出你究竟良善不良善。”
顧念祖眼中露出一絲欣賞,道:“良善不良善須分人以待。朝廷中豈能過於良善。杜老大人待奸佞亦不良善。”
“顧先生待良善能良善否?”
“姑娘信不過我?”
“對。”賈元春道,“請顧先生明言。你是否會為了利益枉顧良善。此利益未必是錢財,也未必是官職。”
顧念祖含笑道:“既非錢財也非官職,還能是什麽。”
元春側頭告訴妙容:“若是杜老大人之類的人物,必昂首挺胸斬釘截鐵說,某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之類言語。此人欲尋借口糊弄我,顯見不是良善人。”
妙容點頭:“不錯,是這麽回事。”
顧念祖思忖道:“敢問姑娘,這天底下有多少良善人能立於朝堂?”
“不多。”元春道,“然妙容道長嫁女兒,自然得找個良善人,或是她女兒喜歡之人。不然,像顧先生這樣有本事的男人,耍杜小姐那般單純性子的女人未免容易。”
“這倒奇了。顧某為何要耍她?”
“我沒說你必會耍她。假如你要耍她,她毫無抵抗之力。她若喜歡你,被你耍她也願意。可她並不願意被你耍,那為何要嫁給你?”
顧念祖啼笑皆非:“姑娘這話未免荒唐。哪有用‘假如’來給人定罪的。”
“未來漫漫,萬事皆有可能。”賈元春正色道,“顧先生敢不敢立下毒誓,終身不欺哄杜小姐、不利用杜小姐,並終身不納二色、無論男女也無論杜小姐是否生子。”
顧念祖臉上驟然僵了。“姑娘未免強人所難。”
元春微微側頭打量了他半日,向妙容道:“此人定力極好,常年帶著笑麵具,然方才卻變了臉色。可知說到了他的死穴。要麽他原本就安了利用杜小姐的心思,要麽他已有心上人。嗯……”又看幾眼,“這個歲數,說不定連兒女都有了。”顧念祖眼神一跳。元春嗤道,“妙容道長,看來你女兒險些嫁給陳世美。”
“胡言亂語!”顧念祖不覺挺胸道,“我顧某人堂堂七尺男兒,飽讀聖賢書,豈會做停妻再娶之事。”
元春又向妙容道:“我相信顧先生並未娶妻,但心上人肯定有的。隻不知是男是女。”
“放肆!”顧念祖微慍,“豈能空口白牙誣人是兔兒爺。”
“他心上人大概率是女的。粉頭?”瞬間顧念祖眼中迸出怒意。雖飛快壓了下去,已足夠讓兩個女人看清楚。元春點頭道,“不是粉頭。”
妙容也點頭:“嗯,不是。既然不是粉頭,你為何不娶她?”
顧念祖苦笑輕歎道:“晚生並無什麽心上人。二人多想了。”
元春也輕歎道:“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必要遮掩?大家開誠布公的說話倒更好些。若顧先生有心上人,這婚事保不齊反倒能成。”顧念祖挑眉。元春微笑道,“杜小姐亦有心上人。你二人可以簽一份文書,並請幾位有身份的人做擔保,表明你們隻是結成假夫妻。你大可將心上人接來府裏,隨便給她一個什麽身份。杜小姐自然也同心上人在一起,不跟你住在一座宅邸。日後你二人和離、各自成親也便宜。”
顧念祖終於變了臉色。半晌,慨然道:“賈大姑娘不愧是執掌賭坊的人物兒,與尋常女子截然不同。”
賈元春與妙容同時笑了。元春道:“合著你早已猜出我姓什麽,還裝腔作勢這麽許久。”
顧念祖搖搖頭:“站著說了半日的話,二位想必都站累了,有話坐下說。”
三人遂到茶幾旁分賓主落座,書童上茶。
顧念祖吃了口茶,滿臉肅然慢慢的說:“道長,賈姑娘,這樁婚事本是顧某幫了杜小姐。”
賈元春當年在江南可是受過專業訓練的,豈能不知道他意欲引自己進他的節奏。忙拱拱手道:“多謝顧先生好心。倒用不著。眼下之狀是,四皇子與杜家丫頭交情不錯,而四皇子又對正妃人選之容貌諸多挑剔。皇後誤以為他二人有私,故此想把杜小姐趕緊嫁出去。道長,你看這樣可好。”她扭頭向妙容道,“我與忠順王妃交情尚好。眾所周知,忠順王爺是個純龍陽斷袖,隻喜歡男人不喜歡女人。咱們就托王妃幫忙,送杜小姐一個側妃庶妃的。日後她要成親,求王爺給張休書便是。”
妙容實在沒想到賈元春是這麽一個人物,難怪太子妃指名讓她主事,肚子裏早笑翻了十八回。假模假樣思忖道:“倒也是個法子。橫豎隻混過去這幾個月,皇後總不能一直關著小四不放。””
顧念祖怔了怔:“二位,給在下個薄麵可好?偏你們方才還說他二人無私情。”
賈元春問道:“顧先生以為他二人有私情還是沒有?”
“晚生不知。”
“你隻胡亂猜一個。”
顧念祖默然。
“你心裏覺得有。但你若說‘有’,我們便可趁勢將你推出局。除了忠順王爺那般的,沒有男人會不介意妻子與旁的男人有私。你舍不得跟杜老大人結親的機會,又說不出‘沒有’二字,隻能說‘不知’。”
顧念祖長吸了口氣。“好伶俐的口齒。”
賈元春嫣然一笑。“我男人笨。我若不機靈些,他非要被你們這些人欺負死。”乃吃了口茶,“咱們是不是可以議定,這樁婚事告吹?”
顧念祖詫異道:“為何要告吹?定下這樁婚事的不是杜老大人麽?”
“好吧。”元春偏了偏頭,森森的道,“既然顧先生這麽不給我們顏麵,日後也莫怪我們也不給你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