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那頭盧大人忙著四處打聽, 欲替小舅子尋門合適的媳婦。姬家爺倆本是唱大戲,恐怕露餡,沒住幾日便回洛陽去了。十三有些頭疼,急忙傳封信回江南。順便稟告, 從菩提寺出來時他已順手摸走了那枚玉佩。
盧慧安接到書信竟不知如何是好。外祖父有個養子與母親少年有情至今難忘……這叫什麽事!
倒是小朱道:“有什麽好愁的。他不是在泉州麽?過些日子回泉州去便是。”
盧慧安歎道:“我舅舅去的早,沒留下一兒半女,外祖父外祖母必盼著有個孩子在身邊。”
薛蟠道:“事過境遷, 他二人都這麽大歲數了, 總得麵對現實。世人個個勢利眼。你既然出得起錢給樊大叔裝闊, 總比沒有好, 省得旁人找你老子娘麻煩。朱大爺,花生米麻煩留一顆謝謝。”小朱隨手拿起最後三顆,一顆顆丟進嘴裏。薛蟠磨牙。
盧慧安又看陶瑛。陶瑛想了想道:“回泉州。既為海商,不做生意說不過去;時不時送錢回家也能給外祖父和嶽母大人撐門麵。還省得嶽父當真憨憨的給他說媳婦兒。這般情形離得越遠越好。是吧爹。”
陶嘯點頭道:“讓他回泉州。玉佩十三帶回來。”
此事遂定了。
菩提寺偌大的排場, 還沒開頭呢就瓜完了,青羊嬤嬤等人慘遭打擊,一時半刻必無法再弄出事端來。十三收了江南的鴿信, 滿心以為自己這趟公差終於出完、可以回去了。誰知盧二姐那檔子破事又出了新鮮幺蛾子。她把閨蜜腹中胎兒給弄掉了,還被婆母抓了個現行。姑爺鐵了心要休她。掐手指頭算算, 離那位當上二房還不到一個月。這兩位倒是不死不休。十三悵然, 勞碌命啊!
三更天, 十三摸到二姐夫家。先將閨蜜的守夜丫鬟拍暈了, 乃退出屋子, 在外頭吹口哨。
不多時便聽見裏頭有人問:“誰?”
“有件事問奶奶。”
那閨蜜嚇得一跳, 驚呼:“你是何人?”
“奶奶的手段如此高超,為何不設法嫁與早先定下的那戶人家。”十三道,“你必有那本事。”
屋內靜默良久,閨蜜輕聲道:“本來也有。前幾個月我得知他們家要做蠢事,便臨時收手了。”
十三嘴角勾起。“也罷。奶奶雖有本事,終究眼界窄些,不該挑這位下手。”
“請閣下指教。”
“你與大房奶奶本是好友,你竟搶奪她的丈夫,遂再難共存。你不把她鬥離這個家,她必不會給你留生路。你若把她鬥得將要離開這個家,你便活不成了。”十三淡然道,“縱然奶奶比她強一萬倍,但凡出了這個後宅的垂花門,她就是盧家的女兒。長安盧家終究不是你惹得起的。”
屋內呼吸聲驟重。
“我勸奶奶設法與那位相安無事,或是在婆家鬥一輩子。想過安生日子也可尋個庵堂道觀出家,混半年另嫁旁人。若再給盧家添麻煩,下次我來便是你的死期。”
說罷十三便要走。閨蜜冷笑道:“閣下是以為我是沒有娘家的麽?”
十三道:“我懶得去打聽你娘家。既然肯許你做這般沒皮沒臉之事,娘家能好到哪裏去?盧家要的隻是臉麵,並不在意嫁出去的女兒。單這一件奶奶的運氣已好得沒邊兒。不然這會子你墳頭都長草了。”遂撤身離去。
閨蜜渾身冰涼,僵坐炕上睜著眼直到天明。
十三遂去查了她原先定親的人家。那戶姓梁,祖籍嶺南,祖輩曾考取功名、為周至縣縣令。老頭病死於任上,其子孫幹脆留於當地,後遷居長安。家中土地甚多,也有幾家鋪子,兒孫俱讀書。
他們家的蠢事實在太好查了,因為他們日夜關起門來忙活。
多年前,梁家幾個爺們回鄉祭祖,可巧遇上時任成都知府的梁廷瑞大人也回鄉祭祖。兩家的老家相隔不遠,又同姓。梁廷瑞乃少年狀元、名聲頗響,長安梁家便尋個借口過去拜訪,想借機連個宗。這一見竟是大驚!原來梁廷瑞與他們家一位表兄模樣極其相似。回長安後告訴姑媽和表哥,那家子皆沾沾自喜。他們家遂極留意梁廷瑞之事,時常打聽。沒過多久,梁廷瑞調入京城升做了鴻臚寺卿,姑媽表哥也與有榮焉。再後來,梁廷瑞貶官自盡,他們便再不吭聲了。
近日朝廷正徹查李太後的娘家,且揭出多年前的一樁冤案。先刑部員外郎李留乃李太後娘家侄子。當時朝廷欲在他與梁廷瑞之間挑一個任通政司副使,那家子便利用職務之便陷害了梁大人。因官差追捕時梁廷瑞跳了水,且始終沒找到屍首,長安梁家便起了借屍還魂的心思。橫豎姑父姑媽都已去世,隻將表哥扮作梁廷瑞便好。縱然不當上三四品的京官,得個知府總沒問題。
十三知道梁廷瑞就是薛家的大掌櫃餘瑞,險些笑出聲來。前些日子幾個人還商議怎麽讓餘大叔重返朝堂呢。既然有人好心送上李鬼,不偷梁換柱簡直對不起他們。
另一頭,閨蜜良心大度原諒了盧二姐。也不知勸了丈夫些什麽話,二姐夫放下休妻的念頭。盧家暫時安生。樊先生在家中少住半個月,啟程返回泉州。至於盧學政,男人拉媒十樁有九樁不靠譜。十三終於圓滿完成長安的差事,歡喜回江南。
是年八月,長安府上報朝廷:先鴻臚寺卿梁廷瑞投水未死逃至長安。蒙同鄉同姓的長安梁家收留庇護,多年來隱姓埋名,於城郊做著農夫。今聽說朝廷業已替他平冤昭雪,特上知府衙門說明身份。長安知府不敢大意,細問良多,以為不假。乃派遣衙役兵卒護送梁大人回京。
聖人聞報甚是歡喜,對群臣道:“梁廷瑞有實才。天不令其亡於奸佞之手,實乃朝廷大福也。”因嫌他們行程太慢,幹脆命禮部打發人快馬接去。
百官麵麵相覷。自打義忠親王壞事之後,整個朝廷四分五裂,幾乎沒有人不入派係,縱有也必是無德無才的小官沒人搭理。梁廷瑞碰巧沒趕上那陣亂子,夫人也不過尋常百姓家的女子。他若回到朝廷便是天生的不黨不群,皇帝沒法子不喜歡,必然前途無量。散了朝,各家王府、各位大員都不免商議著怎麽拉攏他。
皇帝打發小黃門來到禮部,告訴他們:派個認得梁廷瑞的去,再使人往嶺南其老家接來妻兒家眷。禮部領命。
這日黃昏,長安府護送梁廷瑞的人趕了一天的路,投宿於臨汾縣一座小驛館。也不知是不是梁大人連日辛苦,竟病了。隻大半夜的功夫便發起燒來,滿麵通紅。次日急忙請來大夫診脈,大夫說不打緊,隻是虛火。調養些日子、服幾副藥自然好。臨汾縣令也過來瞧了瞧,寬慰梁大人半日,順帶拍馬屁、求梁大人日後高升順手提攜自己一二。
又過兩天,梁大人的虛火愈發厲害,衙役們雖心下著急也毫無法子。偏就在這會子,禮部的人馬從京城路過臨汾來到縣衙。縣令聽說他們是奉天子之諭來接梁廷瑞的,歡喜不已,忙交代了“梁大人就在本縣”。
禮部官員立時趕驛館。其中有個老文吏,多年前與梁廷瑞打過些交道,這趟跟著來了。近前查看,梁大人迷糊著,臉上已有浮腫且生了許多水泡,虛弱不堪。饒是如此,觀看其麵目委實像是梁廷瑞。乃點了點頭低聲道:“等他好了再看看。顛沛蹉跎多年,麵容稍有異樣也說得過去。隻是世間模樣相似之人並非沒有,還需清醒後細問。”
又問大夫。大夫說,梁大人沉冤多年一日昭雪,積累下來的冤情愁緒猛然爆出來,怕是得發散些日子。萬萬急不得。隻靜心調理,莫日夜打擾。因他病模樣不怎麽好看,禮部的人自然也不會去日日去瞧他,隻交給驛館便罷。
既然禮部的人來了,長安府的衙役兵卒們自然將梁大人交付過去、回衙門複命。
兩天後,驛館小吏回報:梁大人已退燒,大夫讓暫莫要打擾。又過了幾日,梁大人麵上紅腫盡去,水泡也都已結痂,如今已敷上藥膏。大夫說,再過七八日便可痊愈。禮部官員們大喜。
果不其然,七天後,梁廷瑞麵上黃痂落盡,整個人神清氣爽,全好了!小吏還給禮部官員送來一首梁大人方才寫的詩。那老文吏一瞧便笑點頭道:“是梁大人的筆跡!錯不了。”——自然錯不了。此時的梁廷瑞已換成了原裝正版。
眾人一同趕去看望。隻見梁大人身披布衣安坐窗下小案前,有驛館小吏幫他研墨,正提筆寫字。聽見禮部的諸位大人來了,忙擱下筆起身相迎。
那老文吏迎麵拱手:“梁大人,恭喜啊。”
梁廷瑞一眼認出他來。“莫不是王老先生?”
“哈哈哈梁大人還記得小吏!實在三生有幸。”
梁廷瑞與他雙手緊握,霎時掉下兩行淚來。“滄海桑田又滄海,不曾想還能活著見到王先生。”
“小吏亦不曾想還能見到梁大人。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聖上極看重梁大人,日後還望梁大人稍稍提攜。”
“哎呀好說好說。”
幾個人遂互相認識。有位官員來到案頭瞧了兩眼,不由得啞然失笑。那兒擺著一張箋子,上頭抄了首唐詩。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旁人看了,想起梁廷瑞與劉禹錫經曆相仿,跟著大笑。乃紛紛賀道:“今天子聖明,小人盡去,梁大人平冤昭雪就在眼前,少不得鵬程萬裏,可喜可賀。”如此這般好聽的廢話不要錢一般砸下來。梁廷瑞既遭過奇冤大難,虛言假話早已不入耳內,麵上卻拱手笑納。
當晚,臨汾縣令大排酒席,款待梁大人和諸位禮部的大人。宴上梁廷瑞少不得詩興大發,連吟三首歌功頌德詩,首首皆又渾厚又工整。眾人敬服:“不愧是狀元郎!”連馬屁都拍得比人有學問。
禮部官員悄悄說:“梁大人大病初愈,本該修養些日子再起身。奈何下官等來時,聖上命快馬回京。大人您看……”
梁廷瑞立時道:“天命豈能懈怠?大人不用多慮,我早已痊愈了。”
“那就好。哈哈哈。”
次日一早,他們立時啟程。
路上無話。這日終於抵達京城。望著城門,梁廷瑞不免淚下如注。乃先到驛館安頓,當日便有兩位舊友來訪。禮部也急忙寫了折子送入大明宮。聖人看著那三首馬屁詩不由得含笑點頭,乃命詳查當年舊案。
而後許多認得的不認得的紛紛上門拜訪,驛館的門檻都讓他們踩斷了。眾人一看,這梁大人雖說做了些年農夫,倒是瞧不出風霜。除去年歲比當年略老,精氣神兒半分不差,反倒愈發威嚴。與之言談議論,驚覺胸中才學隻添不減,個個敬服。探聽消息的忙回去告訴主子:梁大人大才也。須臾他便成了京中紅人,今兒這個請吃酒明兒那個請賞花,好不忙碌。
又過了些日子,幾名禦林軍陪同梁大人之子快馬趕到京城。梁廷瑞還不知道,悠然坐在驛館吃茶看書。忽聞外頭小吏呼喊:“梁大人,您看誰來啦!”乃放下茶盞慢慢抬頭,霎時定住了。
梁公子赫然立在門口,含淚喚了聲“阿爹”。
在金陵這幾年,薛蟠也曾問過他要不要偷偷溜回老家看看。他因身為欽犯,不敢造次。今見昔年稚氣未脫的兒子如今竟沉穩如大人一般,眼淚頓如斷線之珠再止不住。爺倆抱頭痛哭。
良久,小吏等人過來勸解二人才收了淚。梁廷瑞拉了兒子的手坐在炕上,細問這些年家中經過。得知兒媳婦舊年已替自己添了個小孫女,喜不自禁。又問孫女兒的名字。梁公子笑道:“還沒取呢。”
梁廷瑞捋著胡須道:“這孩子來了咱們家你老子便沉冤昭雪,實乃大大的吉利。”竟依著族譜替孫女取了男丁的名字“耀吉”。
梁公子愣了。“阿爹,梁耀吉這個名字哪裏像是女孩兒。”
梁廷瑞理直氣壯道:“我孫女豈能是尋常女孩兒!”梁公子無語。
這爺倆相會經過當晚便有人報入宮中。聖人看多方證實此梁廷瑞不偽,數日後便招其入宮。君臣二人詳談了兩個多時辰。
隨即朝廷發邸報替梁廷瑞洗冤脫罪,官複原職鴻臚寺卿。
薛家在朝堂悄然埋下了一枚深深的暗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