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七月初七, 賈莉小朋友周歲生日。長輩們借此名頭聚於揚州林府湊熱鬧,連薛太太王氏也來了, 亦宴請了吳遜全家並幾個賈璉平素交好的同僚。
旁的女娃娃周歲, 抓周都抓些釵環、線團兒之類的,賈莉那抓周台子卻跟男娃娃一模一樣。什麽小書小劍小毛筆, 小金元寶小算盤,愣是沒有胭脂花朵等物什。
揚州知府吳遜的太太郝氏見了有些納罕,低聲問王熙鳳:“莉大姑娘怎麽都抓這些東西?”
王熙鳳得意洋洋:“我那和尚表哥說, 莉兒日後有大出息, 絕非閨閣之流。”吳太太微驚。
須臾吉時已到,乳母抱了賈莉出來擱在台子上。林黛玉趙茵娘薛寶釵薛寶琴等一眾小姑媽小姨媽在旁給她鼓掌助威。賈莉已完整掌握了走路技能,吧嗒吧嗒在台子上亂走了半日就是不抓東西, 還險些跳下來。虧的乳母接的快, 給她重新放了回去。又走了會子, 賈莉忽然伸手抓起一艘小木船。大人還沒來得及說話, 她撲通坐下, 另一隻手飛快抓了個東西, 笑嘻嘻兩手揮舞起來,小腳也拍在台子上跟打拍子似的。王熙鳳喜得拍案而起:第二回抓的是個小印章!
司儀婆子忙說:“恭喜二奶奶、賀喜二奶奶, 大姑娘來日……一帆風順、厚祿高官!”
王熙鳳假意矜持道:“不過是討個彩頭罷了。”乃命平兒賞了她一個大大的荷包。
消息登時傳到外堂,薛蟠先誦了聲“阿彌陀佛”,向賈璉拱手道:“恭喜兄長榮升工部賈大人之父。”
賈璉素來將這和尚當做神棍, 聞言篤信不疑, 喜得無可無不可。口裏還說:“借兄弟吉言哈哈哈哈……”林海也撫掌而笑延頸鶴望。
吳遜與高師爺大眼瞪小眼, 心中皆暗想:終究林賈薛三位都一不瘋二不傻,難不成抓周的其實是位小哥兒?因為什麽緣故假充女娃娃?
消息又傳回內堂。茵娘道:“咦?工部麽?我以後要去兵部做事。”
寶釵道:“我去理藩院,好玩兒。”
寶琴道:“我不做官,隻四處遊玩。林姐姐你呢?”
林黛玉泰然安坐:“翰林院。”
那三位齊聲說:“沒趣!”
誰知她竟接著道:“非翰林不入閣。”
寶琴隨口就說:“若林姐姐入閣,派我個巡按如何?一壁微服私訪一壁遊覽河山。”
“你隻自由自在的遊覽河山便好,要巡按作甚。”
“懷揣官印保平安。你胡亂派個就成。”
“不派。”
“林黛玉咱們倆友盡了。”
“待會兒有藕粉丸子你吃不?”
“吃!”
寶釵歎氣:“你倒是出息點兒啊!沒有成日價見吃眼就開的。”
小姑娘們隻管滿口胡言亂語,吳小姐在旁眼睛睜得滾圓。吳太太微驚,王熙鳳和薛太太皆安之若素。
另一頭,裘良等人趕在中元節前一日抵京。
宋捕頭心腸熱,幹脆將宋真真暫時安置在自家住幾日,再慢慢看房舍。薛蟠本來叮囑他莫將那事兒告訴他媳婦;可男人走一趟江南帶回來一個十八歲的大姑娘,還往家裏擱,能不跟媳婦說清楚麽?宋捕頭遂拉著媳婦嘀嘀咕咕了半日。
宋大嫂登時氣得眉頭倒立:“好個不要臉的老王八,半路途中哪裏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欺負孤女沒依靠,也不怕天打雷劈五鬼分屍!”
宋捕頭道:“可不是?不明師父說,也不必勸她,隻扮作諸事不知,得讓她覺得那老王八並非她在京中的唯一依靠。薛家在京裏頭生意多,自會替她安置份活計。等她忙開了就好。”
宋大嫂尋思道:“那男人是誰?我跟他那口子商議商議,讓他家裏頭也把他絆住。”
宋捕頭覷了眼媳婦:“你會許我收小老婆不?”
宋大嫂眼珠子登時瞪起來:“想什麽美事呢?”
“哎哎你別著急啊!我做個對照。”宋捕頭趕緊說,“那位大人是有小老婆的。許男人收小老婆的娘們,也不會攔著男人找姘頭。”宋大嫂又瞪了丈夫一眼。“你找他媳婦沒用,還不如求我們大人去找他上司,把這貨趕緊另派個差事出京。”
宋大嫂眼神一亮:“這主意好,就這麽辦吧。”
宋捕頭犯愁:“我們大人還不知怎麽交差呢……”
裘良本是扮作染病悄悄離京的,故此也悄悄溜回府中。往江南白跑一趟,還落入綁匪之手,死了一個太監丟三個嬤嬤宮女。原本想拿俞進茂的貞潔牌坊來充做收獲,不曾想被畢得閑仗著信鴿的速度優勢提前截胡了,氣得裘良暗罵畢家十八輩祖宗。
景田候爺聽罷孫子從頭細述,皺眉良久。乃問道:“依你看,這趟栽得狠厲,是什麽緣故。”
裘良抿了下嘴:“那幫土匪是官兵。”
“何人替你付的二十萬銀子?”
裘良搖頭。
老侯爺捋了捋胡須道:“你可曾想過,保不齊壓根沒有這麽個人。”裘良一愣。他祖父接著說,“太後病的厲害。”
裘良驚道:“我走時不是說無礙麽?”
老侯爺道:“牆倒眾人推。她失勢也非一日兩日,老底子這兩年被人蠶食得不剩多少了。宮中手段花樣翻新防不勝防。如今聖人老聖人都下旨,讓禦醫務必保她活過今年。”
“這是何故?”
“妃嬪省親的事兒你可知道?”
“前幾日泊港時聽京中來船的客人提起過。”
“那些賣木方石料、種名花名樹的預備了許多貨品人手。太後娘娘若這會子死了,耽誤生意。”
裘良怔了怔:“原來是為了這個緣故。”一時又問,“江南那個莊子,後頭誰去管,可定了沒有?”
老侯爺道:“郝家拚死想保這差事,隻保住了一半。他們家二奶奶親自過去,前幾日已離京了。同去的還有一位公公,我也不知是誰的人。原本已大略定下婉太嬪跟前一位老嬤嬤。因她外甥在禦林軍中,老聖人放心不下跟武將有瓜葛的,遂換掉了。”
裘良點頭。婉太嬪本是太後跟前的巴哈狗兒,看來這些日子非但跟那位翻了臉、還鬥得風高浪急。“二奶奶就是那個丈夫死在揚州的?”
老侯爺點頭。“倘若這位還能遇上意外……”
裘良恍然:自己被官匪綁架這事兒保不齊是個幌子,隻為了弄死弄走李太後那兩個人,好奪江南的女細作莊子。想了想,冷笑道:“老聖人該不會被他們家捏了什麽把柄吧。他們家大姑娘放的那把火,論理說都夠人頭落地了。”
老侯爺慢悠悠的說:“郝家跟了他老人家幾十年,多多少少會開點兒恩。何況他們如今反倒在明處,賊人在暗處,每個活人都是餌。老聖人口中不言,心裏忌憚得覺都睡不著。頹運已成勢,郝家難再出頭。”乃惋惜道。“偏你二叔又不方便另娶媳婦。”
裘良臉色忽然難看起來。老侯爺瞧了他一眼。裘良苦笑,遂說起在林賈薛等幾家因他二叔眼瞎不願跟自家聯姻的事。老侯爺也苦笑,搖頭長歎。“他們這麽想也是人之常情。啞巴虧咱們隻能忍了。”
裘良不覺微笑道:“賈璉那個小閨女真真是個心肝尖子。且看她日後能找什麽樣的女婿。”遂又想起奢靡姑父魏慎,忍不住抱怨幾聲。
老侯爺又苦笑搖頭。半晌,又長歎:“你姑姑小時候……何嚐不是個心肝尖子。”裘良覷了祖父兩眼,微微張了兩下嘴,終還是沒敢吭聲。
次日裘良便病愈了,歇息三天回到衙門。宋捕頭亦從老家歸來,悄悄跟裘良嘀咕,可否趁宋真真還在自家住著,把工部那個老王八弄出京去。裘良想著,倒也是個法子。
回京路上宋捕頭壓根沒套真真的話;橫豎查查那陣子都水清吏司的誰去了揚州辦差,老王八就是誰。遂上工部略一打聽便知道了陳主事,還沒回來。原來他們行的是快船;陳主事雖先動身,卻是後抵京。裘良親自拜訪了工部左侍郎。那侍郎雖不知緣故,既是裘家大爺所托豈能不應?連聲說“這個容易”。
那頭宋大嫂幫著宋真真在自家左近看了座小宅子,薛家的一個木材行離此地不遠。這會子正值數位娘娘家中修省親別院,木材行最是忙碌;陳大人又還在路上呢。宋真真遂暫時將他撂下,正式成為一名北漂。
朝廷褒獎孫四姑娘和甄大姑娘的官員這會子才到金陵。先上應天府衙見著賈雨村,住在驛館;賈雨村打發人往孫甄兩家送信、讓他們預備好接旨。
此事孫家半分不知,聞訊自然是喜外之喜,又埋怨四姑娘半個字不曾透露。孫四姑娘笑道:“不過是幫元姐姐搭個橋罷了,也值得說與人聽?”遂忙著清掃庭院、布置花彩。
甄家自然是甄應嘉先知道,也大喜,親自去告訴其弟甄應勉。甄應勉聞聽霎時如中了定身法似的。
甄應嘉奇道:“二弟這是怎麽了?”
甄應勉怔怔的問:“褒獎了誰?”
“大丫頭啊。”
“隻她一個?”
“還有孫家的四姑娘。”
“裘家賢侄不是……走了才……論理說得冬天……”甄應勉結結巴巴的扯不清楚。那日裘良來看過大批量珍妮紡紗機同時紡紗後,大肆誇讚,說自己回京定然親向天子奏報。甄應勉喜之不盡,還盤算著何時能有加官進爵的聖旨回來。“此事誰跟朝廷奏的?”
甄應嘉瞧了他半日。“榮國府賈赦。”甄應勉身子一僵。甄應嘉問道,“那機器究竟如何?”
甄應勉咬牙道:“許多部件不大好做。我想著,等收拾妥當了再給朝廷上書。不曾想賈赦如此著急。”
甄應嘉回頭看了眼來報信的文吏。這文吏笑嘻嘻上前拱手道:“甄大人放心。京城來的那位大人已說了,工部各位大人都在琢磨著呢。”
甄應勉強擠出一個假笑:“各位大人才學高出去我十倍,想必此時早已處置妥帖。”甄應嘉大略猜出他兄弟的心思,雙眼望天扮作不知。
次日兩家忙著接旨,紛紛大宴酒席,四處下帖子邀請賓客明後日來赴宴。
當晚,薛蟠逍遙自在睡在夢裏,忽有門子喊他,說甄家的瑁大爺來了。薛蟠迷迷瞪瞪爬起來換衣裳,晃悠著來到外書房。隻見甄瑁竟穿了身夜行衣!原本想抱怨的詞兒統統給堵了回去,薛蟠眯眼打量了他半日:“作甚?又想做賊?”
甄瑁連連搖頭:“不是。我從家裏偷偷溜出來的。”
“啊?不是吧你!”薛蟠往他身後一望,果真沒帶著人。“膽兒肥的!不怕遇上線上合字讓人家黑吃黑?”
甄瑁跌足低聲道:“出了件急事,我不知如此是好,唯有這個點兒來尋你商議。”
薛蟠皺眉。也知道此人性子不怎麽勤快,想必真有什麽要緊事。遂將他領到自己院中書房去,二人在“佛祖心中留”前兩把椅子上坐下。
甄瑁東張西望了幾眼,身子湊近薛蟠跟前低聲道:“我跟京城賈家的赦大伯不是聯手修書麽?前幾日我收到他傳來的書信,最末稍稍提了句話。說我妹子和她侄女替朝廷立了大功,隻怕好事將近。”
薛蟠眉頭一動。賈赦這話通常是有好婚事之意。林皖孝期未滿,不會是指元春;隻能指甄姑娘。若男方是四皇子,甄瑁何須著急?果然聽他接著說:“我還以為是西域種瓜的那臭小子,還暗暗替大妹子歡喜了會子。不曾想今兒聽大妹妹說,她也剛剛收到那個臭小子的書信。也不知他使什麽法子把信送進來的……”
薛蟠打斷道:“甄大爺,您老能說重點不?謝謝啊!”
甄瑁抿了下嘴,沒抬杠。“臭小子說,他聽聞大妹妹得了褒獎,登時就想去向皇後提婚事。誰知忽聽太後病了且病得厲害,太醫說極難熬過今秋去。他遂想著,幹脆等太後的事兒辦完,免得不吉利。故此他還沒說呢。赦大伯說的好事……那就不是他了。”
薛蟠大驚,因想:甄家是老聖人心腹。若那位爺們不是鳳子龍孫,這般替甄家定大姑爺並不合適。隻是怎麽賈赦都知道了、忠順王府和司徒暄都沒消息過來?可見事情必然沒有公開。乃向甄瑁道:“先別著急,急也無用。如今咱們還有至少一年多的時間,先問清楚究竟是誰。”
甄瑁問道:“哪裏來的一年多?”
薛蟠冷笑兩聲,搖了搖頭。他剛收到的徽姨本尊親筆寫來的鴿信:太後李氏已於數日前薨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