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賈元春跟隨祖母母親去治國府赴宴, 不想被德太妃請到水榭，解釋馬氏勾搭林皖的緣故。
德太妃含笑道：“青羊這個主意竟半分不得用。”
羊嬤嬤道：“奴婢無能。也是林大爺福氣厚重, 比旁人惹眼。”
“林海倒是會挑兒子。”
羊嬤嬤笑道：“當日奴婢也在呢。林大爺四周都是青年才俊, 也不知那傻丫頭怎麽就沒挑上旁人。”
元春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想讓她搭橋推手、把馬氏這朵小白蓮送到林皖朋友身邊唄。
林皖剛到京城，性子又悶, 沒幾個朋友。神武將軍馮唐一家皆天子心腹，其子馮紫英借家裏與榮國府的交情並他自己與賈璉的交情率先搭上林皖，陳也俊等兩三個乃是被他強拉上的。
唯一非馮紫英團夥的便是孫溧。這哥們身為皇後心腹孫家的嫡長孫、準太子妃孫氏的堂兄, 常年寄居忠順王府, 是個頗為詭異的存在。這兩日借天寧寺吟詩的趣事，他與林皖往來密切。而林皖的朋友裏頭，唯一沒有成親的便是孫溧。德太妃的意思不言而喻了。
她們主仆二人一唱一和說了半日, 元春隻眼觀鼻鼻觀心渾然無事。
德太妃乃問道：“賈姑娘, 你可有法子幫馬氏一幫？”
元春跟明徽郡主學了許久, 又潛移默化的吸收了薛大和尚許多行事方式, 早已今非昔比。遂爽利道：“臣女愚鈍, 沒有。”
德太妃顯見沒料到她會答複得如此不留餘地, 稍稍驚愕。乃不悅道：“賈姑娘這是不把我老婆子放在眼裏了？”
元春忙說：“臣女不敢。隻是此事委實非臣女力所能及。臣女也不認識什麽未婚的儒生公子，舍弟尚未成年。”
德太妃一愣, 納罕道：“你這般性子，竟在宮中平安過了三四年？”
元春也一愣，道：“臣女原本就是這性子。”頓了頓, 添上一句, “在宮裏……是裝的。”
德太妃想了想有些好笑, 又慨然道：“原來如此。既這麽著，我問你，方才燒掉的那個荷包你究竟認不認得。”
元春懇切道：“委實不認得。臣女平素不大在荷包上留意，丟失的賞人的亦不少。”
小丫鬟晴雯在後頭嘀咕：“顯見不是我們姑娘的。”
德太妃聞言問道：“你怎麽知道不是？”
晴雯膽子大，亮著嗓子道：“我們姑娘的荷包雖也有各色花樣，竟沒有一隻是不帶石榴的。石榴花、石榴果、石榴枝、石榴樹，橫豎我們姑娘最喜歡石榴。”
元春忙笑說：“那是出宮之後。我在宮裏頭也什麽花色都繡。”
德太妃思忖片刻不覺點頭：“你是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的喜好？”
元春苦笑：“宮中活命實在艱難，我不犯人人會犯我。”
“你竟如此謹慎。”德太妃細思良久道，“也罷。”乃看了眼羊嬤嬤。
羊嬤嬤含笑道：“聽聞有人預備給林家大爺送美人呢。”
元春心裏冷哼了一聲，笑盈盈道：“不妨事的。我們大爺不過來京城遊學，早晚要回揚州去。我表哥就在金陵。凡有人給家兄送美人，皆被他買走了。”
羊嬤嬤沒聽明白。“姑娘的表兄買令兄的美人？”
元春忍不住得意道：“家嫂可巧也是臣女表姐。她不喜歡二哥哥身邊有美人。表哥素來慣著妹子的。”
羊嬤嬤懵了。德太妃詫然道：“薛家小和尚？”乃啞然失笑。半晌才說，“也罷。你們姐妹幾個倒是命好。”乃輕歎一聲，揮揮手。
元春與晴雯行禮，羊嬤嬤領她們出去了。
走到九曲橋頭，羊嬤嬤招了個小丫頭來吩咐送她們去大奶奶處。元春心裏一顆石頭落了地——方才被燒掉的便是她當年落入郝四手上的那個荷包。
偏晴雯看左右無人，偷偷往後拖慢了幾步低聲問道：“姑娘，方才那個什麽德太妃就是想把那個綠茶婊送到姑爺跟前吧。”
“那倒不是。”元春悠然道，“管他呢。若當真送來咱們就收下，橫豎薛家表哥開著窯子，不怕姑娘多。”
晴雯撲哧笑了，又問：“姑娘，那個荷包是什麽呀？”
元春搖頭：“不知道。大約搞錯了人卻不願意承認，強行討要咱們家的人情。”
“啊？”晴雯撅嘴，“那也太不要臉了。”
“沒什麽奇怪的。”元春道，“能在宮中混成太妃之人，沒有哪個是要臉的。”領路的小丫頭一個趔趄好懸跌倒。
話雖如此，元春心裏斟酌著要不要還德太妃這個人情。可再一想，若還了人情、便是暗暗承認了那件事，表哥林大爺他們忙碌多日就白費了。遂決意置身事外。憶起往事依然欲將仇人嚼穿齦血、掘墓鞭屍，偏又半分不敢露出來。薛蟠曾教了她一法，若在不合適的場合實在忍不住想些壞事，就強逼著自己默誦淩煙閣二十四功臣生平。元春便從《新唐書·長孫無忌傳》開始默誦。
許久，忽聽有人說：“賈妹妹想什麽呢？”
抬頭一看，治國府大奶奶周氏已在眼前。元春此時可巧默誦到杜如晦傳，乃隨口念道：“去者雖多，不足吝，如晦王佐才也。大王若終守籓，無所事；必欲經營四方，舍如晦無共功者。”
周氏雖擅詩賦，不曾讀過史書，一愣。“什麽？”
元春嫣然一笑：“方才路上閑著無事，背書罷了。”遂拿話頭岔開。那領路的小丫鬟行禮告辭。
而後混過些時日，眾賓客回府不提。
進府門不久元春便打發晴雯上林府去了，將今日之事細細的回給姑爺。最末晴雯道：“我們姑娘說，她盤算著，德太妃想把那個小白蓮花馬氏送到孫家大爺身邊。”
林皖思忖片刻道：“我知道了。”
晴雯等了半日，見姑爺沒別的反應，眨眨眼提醒道：“德太妃說，有人想往姑爺跟前送美人。”
林皖隨口道：“那我就替薛小和尚收下。”晴雯撲哧一笑，歡歡喜喜回去了。
夜色澄鮮、華鐙錯些。林皖把夜行衣一換，又成了忠順王府暗衛十六。乃悄然潛入慶王府。慶王、王妃、世子和青羊嬤嬤正在議事，十六聽了個滿耳。
原來馬氏起先並非他們的人，當真是去天寧寺求佛時被青羊嬤嬤偶然發現的。老嬤嬤覺得此女的模樣兒極惹男人憐愛，遂欲收了來使。看花那日不過是個試驗，慶王府的人一日都沒教導過她。沒想到她眼力價兒極好，直挑了林皖。青羊嬤嬤覺得，雖事兒沒成，馬氏頗有潛力，想留著教導。
前幾個月（算算時間可巧是錦衣衛把早年郝家和淑妃勾結康王坑害太子的消息傳至京城的當口），老聖人不知何故忽然訓斥了李太後一番。老頭臉似黑鐵、怒若雷霆，已多年不曾發這麽大的脾氣。李太後如今還禁著足呢。德太妃趁機削了李太後兩個臂膀。
這兩日慶王與王妃假意吵架鬧得厲害，德太妃借這個做由頭出了宮。元春那荷包也是趁李太後跟前混亂弄到手的。德太妃想送元春一個人情，順帶拿住她的短處。偏今兒元春那反應，她又疑心可是李太後那頭出了什麽錯。
今兒下午治國府，元春隨口一言、湊巧念了《新唐書·杜如晦傳》中房玄齡在唐太宗跟前評議杜如晦的句子。那領路的小丫鬟記性極好，擅鸚鵡學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德太妃和慶王等人揣摩著，也不知這位賈姑娘究竟把誰比擬唐太宗、誰比擬房玄齡、誰比擬杜如晦。因李世民並非東宮太子，不免又多想了些好事。十六聽著暗自好笑。
最終他們還是欲設法將馬氏送到孫溧跟前去，青羊嬤嬤遂先留在慶王府教導她。十六悄然走了。
次日，十六命人給元春送去了一隻折紙寶塔。元春嫣然一笑。
早些年，薛蟠為了豐富弟弟妹妹的童年生活，得空弄出了個《少兒折紙大全》。林黛玉那兒少不得有一本。元春看著有趣，離開揚州前要了本走。她和林皖都是記性好的主兒。這趟回京船上，二人閑來無事便折紙玩兒，順帶議定了許多暗號。折紙寶塔便是可以置之不理的意思。
過兩日，十三又來林府通知十六：王爺領著全家上嵩山少林寺玩兒去了。王爺、郡主和瑛小爺得知薛家小和尚便是在那兒出家十年，十分好奇，遂欲再留會兒、跟廟裏的師父們尤其是法空大師套些薛蟠幼年糗事。陶四將軍既管不了也不想管，趁勢教導陶瑛如何利用高山布陣。十六還能怎麽著？隻說“王爺郡主高興就好。”
忠順庶妃竇氏未婚夫早已在江南老家娶妻生子的事兒，十三第一次回京便已告訴她了。竇氏怔了半日，忽然笑道：“我已猜過是保不齊是這般。總好似他沒了。總好似他無故變心。”她父親本是京中著名的鐵匠，她從小也耳濡目染了許多技藝，遂將心思悉數擱在打鐵上以消遣心情。
竇氏是女子，雖力量弱些，卻能做精巧細密之物。十三這趟回來，替陶嘯帶來了幾個鐵器圖樣，問竇氏能打不。竇氏看了半晌，喃喃道：“有些古怪，也不是不行。”
十三笑道：“娘娘若能打出來，日後不愁沒前程。”
竇氏皺眉道：“我得添置些東西。”乃擬下單子讓十三幫她弄去。
十三一瞧，一多半是街麵上沒法采買的，還得上工部軍器局去偷。且那些玩意極重，縱然拆開來偷也不是自己一個人能搬動的。隻好拉十六一道偷。哥倆為此忙活了數個晚上。
後來十六跟元春吐槽此事，元春納罕道：“大爺不是擅做假文書麽？為何不假冒一份調函，扮作兵卒取出來？”十六聞聽呆了半日。元春大笑，並連十三一道笑話，被十三記做生平大辱。此為後話。
忠順王爺全家在江南逍遙自在談戀愛的這些日子，楊王妃可累的夠嗆。因王府內除了楊氏姐妹倆之外，其餘幾個側妃庶妃大都是太上皇策反的細作。想收拾她們又不能被太上皇察覺，最便宜的法子自然是楊氏背惡名了。於是乎大管家等人配合兩位楊氏，明目張膽栽給那三位各色大小錯兒，如今已悉數禁錮於三座不同的佛堂修養。兩位乳母中了激將法，大鬧內堂。楊王妃倒真不給她們老臉，徑直賞賜兩筆銀子遣散出去。那兩位如今正咬牙切齒的等著王爺郡主回來呢。
京中眾人個個以為楊王妃趁男人不在修理小老婆。可巧端王府的石王妃也趁丈夫打仗去，整死了死對頭甄氏側妃。其實此事本是熊貓會的第一筆生意，忠順王府下手誘導她做的，正好替楊王妃做了個遮掩。且楊王妃正經動手是在石王妃之後，弄得好像是得了石王妃提醒似的。
司徒律在江南大肆炒作，一副想改立世子的模樣。各府少東家皆以為他是看蕭瑛聰明才想換做繼承人，兩位乳母卻不然。忠順王爺待世子冷淡眾所周知，如今卻偏愛外室子至此。她們皆早知王爺找了一個叫蕭四虎的重慶人十九年，也知道世子是養的，又有人扯淡說蕭瑛模樣兒長得與王爺頗像，竟不覺相信了蕭瑛乃親生。待王爺回京，必然要與楊王妃大鬧一場，佛堂裏的三位正好送了他一個收拾楊王妃的由頭。遂自以為早晚必扳回這場。她們上峰竟沒插手。忠順王府太太平平解決了府內最要命的一群細作。
另一頭，金陵的孫家二老爺已另娶續弦，並將五姑娘記在新二太太名下做了嫡女。因太子妃杜氏今春犯病極其厲害，又得了觀音夢兆，上庵堂養病去了一直沒回來；太子府內院亂的很。孫五姑娘欲擇日進府為太子良娣。乃打發人到忠順王府求見孫溧，想先行結識忠順王妃楊氏。聽聞哥哥與林家大爺交往莫逆，亦想結識準林大奶奶賈氏。孫溧遂與王府管家商議。
十三自然知道，舊年在江南，天下第一騙子薛蟠哄得太子誤以為這廝定會投靠自己，還順手捎上了林海的嗣子。孫五姑娘大約是得了太子的話，先行拉攏林大爺的未婚妻。十三和十六身為護衛，皆不是能拿主意的人。便請示了王妃楊氏。
楊氏斟酌良久道：“這樣吧。我還沒見過賈大姑娘呢。擇日我二人湊巧同去靜慈庵進香。既到了那兒，不去拜訪太子妃隻怕失禮。”乃約定了日子時辰。
三日後，忠順王妃和榮國府大姑娘前後腳抵達太子妃養病的靜慈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