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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四皇子領著賴先生等一眾閑人熱烈圍觀魏太太裘氏修理丈夫魏慎。正看得有趣呢, 兩個媳婦子從外頭進來回道:“姑奶奶,馮四那個賤人這會子不在鋪子裏。”


  魏太太微微頷首:“抓人的事兒咱們並不在行。拿景田候府的帖子去見應天府尹賈大人, 讓他派衙役抓去。”


  “不可!”魏慎喊道, “她不曾有違法度。”


  魏太太淡然道:“虛抬物價,欺哄良民。怎麽, 老爺你不是良民?”


  魏慎啞然。他發愣、兩個婆子並沒陪著他發愣,幾步追到跟前掄起掃帚就揍。魏慎趕忙抱住腦袋朝門外跑去。出門正好看見四皇子,驚呼一聲“殿下!”婆子們渾然沒留意, 依然追得他滿院子亂轉。


  四皇子悠然負手走入書房。賴先生在旁說:“魏太太, 這位是四皇子。”魏太太趕忙離座行禮。


  四皇子含笑擺擺手問道:“魏大人這是怎麽了?”


  魏太太道:“回殿下,拙夫夥同外室謀我家的錢財。”說著,取了案上賬冊子雙手捧到四皇子跟前。


  四皇子看了看沒瞧出什麽來, 遂遞給賴先生。若早個把月賴先生也必一臉茫然。幸而他近日忙著追求前妻, 惡補了些衣料常識, 幾眼便看出來了。乃低聲道:“四爺, 這進價都快趕上街頭的賣價了, 其實就是走個賬給馮四綢緞作坊送錢。”


  四皇子想起方才那掃帚婆子說“偷人可忍、偷銀不可忍”, 又笑。他點頭道:“倒是怨不得你。”斟酌片刻,他問道, “魏太太意欲如何?”


  魏太太一歎:“自家出了岔子,倒也不能全怪人家。讓她把錢吐出來便好。”


  四皇子笑道:“也是,親夫妻明算賬。”


  魏太太連連點頭:“四爺是明白人。”


  魏慎在外頭又被掃帚婆子趕上了, 哎呦直喊。魏家的管事媳婦手舉景田候府的帖子招搖而過, 大聲說要去府衙。魏慎忙喊“攔住她”。偏他手下護院高手好幾個, 愣是沒人上前,眼睜睜看著那媳婦子走了。


  不久,賈雨村聽說景田候府的姑爺被刁滑小民給騙了,當即親領著一大群捕頭衙役前往抓人。


  一時媳婦子回來稟道:“太太,那馮四已關入牢房。”


  魏太太問道:“長什麽樣兒?”


  媳婦子看了眼牆上的畫像道:“與那個有八分相似。”魏太太冷哼兩聲。媳婦子又說,“方才官差押那賤婢回衙門時,奴才聽見路旁閑人說,這個馮四長得與舊年跟著慶王世子進京去的花魁娘子謝嬌嬌好生相似。”


  魏太太看了眼身邊的大丫鬟,大丫鬟欠身出去。不一會子回來,輕輕點頭。魏太太移目畫像,似笑非笑道:“一個馮四,一個謝嬌嬌,還有外頭那兩個。咱們家老爺倒是癡情。隻不知這位美人究竟是誰。”乃命,“將這畫像貼出去,敲鑼打鼓告訴全金陵的人,誰認出來我賞銀五百兩。”下頭的人應聲而去。


  魏慎先前被兩個婆子打傷,此時已敷好藥換好衣裳,在外頭上馬欲去府衙。馬還沒走出十步,便有魏太太的心腹婆子拿著畫像出來在門外尋合適的位置。魏慎剛剛轉離街口,婆子已開始釘釘子了。


  魏慎來到應天府衙亮出錦衣衛腰牌,嚇得賈雨村急忙接了出來。魏慎滿麵尷尬。他知道,依著魏太太的性子決不會替自己圓謊,唯有硬著頭皮跟賈雨村說了實話。賈雨村心裏早笑得人仰馬翻,明麵上隻連聲寬慰,命人將馮四從牢中放出、安置於後宅淨室。


  魏慎心下煩鬱,見賈雨村甚懂他的心思,幹脆坐下倒倒苦水。賈雨村喊人取酒來。酒入愁腸,魏慎險些吃醉了。幸而他終究明白,半醉時便請賈雨村改換茶水。二人又各自抱怨了老婆許久。魏慎去後頭見馮四。馮四嚇得厲害,臉兒慘白、半分血色也無。魏慎忙好生寬慰一番,讓她就在知府老爺家暫住幾日。


  待從府衙回到魏宅,遠遠的看見自家門口圍著許多人,魏慎心下頓覺不妙。急忙拍馬近前一看,眼睛都直了。隻見牆上掛著自己書房那副美人圖,旁邊還有個懸賞告示。魏慎雙眼漲得紅紫,上前要撕那告示。幾個裘家的仆婦立時攔在跟前:“老爺,這個您可動不得。太太說了,人無信不立。說五百兩就五百兩。”


  魏慎咬牙道:“我休了那悍婦!”


  耳聽魏太太脆生生的道:“休想!”乃扶著丫鬟緩緩從大門內走了出來,看著魏慎笑若春風拂麵,“老爺,你這輩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魏慎氣結,指著她半日說不出話來。


  忽見賴先生匆匆而出,朝他二人拱手道:“魏老爺,魏太太,我們家四爺想暫借這畫像一觀,過會子便還。”


  魏太太冷笑道:“四爺倒是個好人。”扶著丫鬟轉身進去了。


  魏慎鬆了口氣,忙小心取下畫像交予賴先生,又一把撕下告示。門子上前回到:“老爺,太太派人寫了許多告示,滿城貼去了。”魏慎眼前一花,好懸沒栽倒。


  魏慎以為四皇子是替他解圍、假意稱要借畫兒看,實則不是。許公公如今雖依然被關著,身邊已有人服侍。聽說了外頭的熱鬧,老太監打發人告訴四皇子說他想看看那畫像。四皇子也是好奇之輩,笑吟吟拿著畫像去找許公公。


  許公公展開畫像隻略看了看便笑:“原來是她。”


  四皇子眼中迸出八卦之光:“公公認得這女人?”


  許公公緩緩點頭:“原來如此。”乃道,“這位主子曾與魏大人定親,本縣丞之女。後魏大人之父以為,如今這位魏太太的家世於魏大人仕途有助,遂替他退了婚。”


  “是魏家退的婚啊。”


  “倒也不算退。後重新與魏大人的族弟把婚事續定上了。”


  “哈哈!”四皇子拍手,“如此說來,這位美人如今竟是魏大人之弟妹了?”


  “不是。”許公公道,“殿下也說了,這位是美人。因去廟裏進香偶遇了位白龍魚服的王爺,讓人家看上了。”四皇子眼睛一下子睜得滾圓。許公公微笑道,“四爺不是覺得奇怪,魏大人為何要跟你扯謊,說端王府上的暄三爺正在勾搭孫家大姑娘?暄三爺便是這美人之子。”


  四皇子愣了,半晌才說:“這……哪兒跟哪兒?”


  許公公嘿嘿了兩聲。“暄三爺去泰興縣乃是為著藏寶圖和美人,而他壓根沒打算收李姑娘進府。此事可是不大厚道?”


  四皇子道:“您老前幾日也說了。我們這樣的人家,還有什麽厚道不厚道。”


  “終究不是什麽好事。”許公公道,“故此,暄三爺做的機密,魏大人毫不知情。而四爺去李家莊之事,暄三爺也不知情。”


  四皇子想起他堂兄從地牢鑽出來那灰頭土臉的蔫樣兒,不覺好笑。


  “四爺在李家莊遇上暄三爺乃是巧合,魏大人無法預知。錦衣衛報上去的消息,誰會起疑其中有詐?”許公公正色道,“四爺,如今杜氏太子妃早已病入膏肓、隻看拖到哪日,新太子妃便是孫家二房的五姑娘;那位卻是孫家長房的大姑娘,巴巴兒壓太子妃一頭。太子能放過暄三爺麽?”


  四皇子思忖片刻脫口而出:“他想借我大哥做刀殺暄三哥!”


  許公公點頭道:“借刀殺人乃天家子弟最常使的手段。然亦常常被人用做刀。”


  四皇子臉色漸漸青黑。良久,重重哼了一聲,起身便走。賴先生一直在門外偷聽,趕忙溜遠了幾步。


  許公公在後頭說:“雜家敢斷定,這畫像必是魏大人自己親手所繪。”四皇子愈發麵沉似水。


  消停會子之後,魏太太開始同魏慎算賬,要將他洗到馮四手裏的錢悉數收回。景田候府替太上皇掌著些機密錢財。魏太太這趟從京城過來,身邊帶著極精明的帳房先生,一個銅子兒都不放過。魏慎心如刀絞,偏半點法子沒有。


  那頭四皇子自打拿著畫像去見過許公公之後便悶悶不樂。賴先生心裏一萬個不願意他二人相見——許公公耍他們四爺猶如老叟戲頑童。遂拐彎抹角的試探。


  四皇子起先一言不發,許久才說:“我要見見甄姑娘。”


  賴先生忙說:“四爺,眼下不是時候。”


  “我不管。”四皇子硬梆梆的說,“讓甄家老二去安排。”


  賴先生總覺得哪裏不妥當,偏一時沒想出來。隻得先胡亂搪塞了些話安撫四皇子,出來命人好生看著主子。他又沒人可商議,想了半日,竟然抽身去尋前妻。


  邱大嫂家平素並不關門,賴先生徑直進去。一瞧,有客人。邱大嫂手裏縫著衣裳,一個瓜子臉、修眉鳳目的姑娘坐於窗口發愣。


  卻見邱大嫂抬目瞥了她一眼道:“你倒是隻管發愣,這麽好的料子也不怕我做錯了。”


  那姑娘道:“橫豎針線上的事兒我一竅不通,隻看最後成品。”


  邱大嫂道:“這些事兒你竟半點不學麽?日後出了閣子如何是好?”


  “我出了閣子,邱大嫂就不做衣裳了麽?”


  “與我什麽相幹?”


  “卻又來。我是客人你是裁縫,我出錢你做事。”姑娘眼睛不知盯著院子裏頭什麽東西發愣,口中淡然道,“與我出不出閣子什麽相幹?”


  邱大嫂怔了一瞬,笑道:“倒也是。你出了閣子照樣請人做衣裳,不用自己動手。”


  “邱大嫂既有這門手藝,也不用會燒菜做點心,出去買來吃便好。你手藝高收錢貴,就可以雇人替你洗衣裳。這便是社會分工。”姑娘怔怔的道,“日後若有了洗衣機,連洗衣裳的人都可以省力氣了。這是機械化。”


  邱大嫂又看了她一眼:“張姑娘說什麽呢。”


  那張姑娘淡然一笑。“沒什麽。想遠了。”


  賴先生莫名覺得張姑娘哪裏與旁人不同,不由得看了她半日。張姑娘仿若未查,倒是邱大嫂扭頭瞪著前夫:“做什麽呢。”


  賴先生自知失禮,趕忙道歉。張姑娘點點頭示意不在意,邱大嫂不搭理他。賴先生想了想,笑道:“今兒街麵上出了件熱鬧。”


  邱大嫂隻埋頭做活。“我並不想知道。”


  賴先生不管不顧將魏慎被老婆揍的事兒說了。邱大嫂起先還繃著臉,待聽到魏太太將書房的門窗都給拆下來,便撐不住笑了。賴先生甚是歡喜,說書一般說了個囫圇。


  邱大嫂笑道:“連我都想知道畫像上的美人是誰了。”


  賴先生道:“是魏老爺早年定下的媳婦兒。因他們家攀附上了侯府,他老子替他把婚事退了。”


  邱大嫂霎時悵然,良久不語。賴先生少不得也想起他們倆亦被父親拆散,黯然傷神。


  屋中安靜了許久,賴先生忽然想起自己為何而來,看了那張姑娘一眼低聲道:“我們東家原本歡歡喜喜瞧熱鬧,不知什麽緣故忽然不自在。”


  邱大嫂冷笑道:“還能是什麽緣故?不是他母親也不許他娶心上人麽?”


  賴先生皺眉,半日才說:“委實不成。”等太上皇駕鶴西歸,他這些老臣悉數別想有好下場。連杜禹的孫女都不想要,何況甄家既沒什麽人才、且極富。


  邱大嫂不覺停下縫衣針問道:“你有法子沒有?”


  賴先生連連搖頭。許久才惋惜道:“偏那姑娘執拗,愣是不肯做側室。”


  邱大嫂把衣料子一撂惱道:“人家好端端的大姑娘憑什麽做側室?那個什麽馮四不就是做小?不就讓魏太太給丟去牢房了?”


  賴先生歎道:“我沒法子跟你說得太明白。沒誰是傻子,也沒誰不對。世事難兩全,大約他二人命裏無緣。”


  那個張姑娘撲哧笑了,轉過頭來。“這位先生,話莫要說的太篤定。若沒今日之事還罷了;如今你東家怕是拿準了念頭不肯娶旁的什麽高門高戶女子的。”


  賴先生哂笑道:“小姑娘,你諸事不知就不用逞口舌之快了。”


  “嗯,你們東家想來會多年不娶了。好可憐見的。”


  “那不是他能做主的。”


  “大不了出家做個和尚道士混過二十年去。他母親總比他死的早。”張姑娘定定的說,“他不想二十年之後像魏老爺那樣,隻有一張畫像,並一大群與心上人模樣相似的小妾、外室、粉頭。”


  賴先生霎時呆若木雞。倒是邱大嫂急了:“那也太糟蹋日子了。”


  張姑娘嫣然一笑:“未必。事在人為。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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