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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話說薛蟠甄瑁等人夜半守在鬼屋, 果真守來了凶手。遂欲將此人交予應天府尹賈雨村,乃商議拿誰的名頭送去。


  薛蟠先說:“對了, 貧僧沒來過的啊。這種事露臉的事兒不與貧僧一個和尚相幹。”


  法靜也說:“貧僧也沒來過。貧僧這會子正在廟裏睡覺呢, 哪兒能分神抓什麽凶犯。阿彌陀佛。”


  夏暄也說:“我一個京城人要金陵的名聲沒用,且此事原本就驚擾了甄家姑娘。甄公子, 這凶手算是你抓的吧。”


  甄瑁忙說:“各位,我姓甄的還沒那麽不要臉吧。推測是不明和尚做的,主意是夏公子出的, 人也是你們抓你們問的, 與我什麽相幹?我不過來湊個熱鬧,難道還白得功勞不成?”


  薛蟠道:“貧僧等不是謙讓,是這名頭要來沒用。你拿了去可巧有用。人人皆以為你不過尋常紈絝。”


  甄瑁拍手道:“我可不就是個尋常紈絝麽?”


  “喂喂, 這是好名聲。”


  “憑他好名聲歹名聲, 甄某不受。”


  “那這樣吧。”薛蟠想了想, “咱們匿名給賈大人送罪犯去, 行麽?”


  “行。”


  薛蟠向夏暄道:“此事隻能是夏公子出麵了。因為我們三個賈大人都認識。”


  夏暄含笑道:“我能蒙著臉麽?”


  “能啊!”


  幾個人遂壓著那男子出了門, 回到街口上馬車, 吱呀吱呀直奔知府衙門而去。而後夏暄將那人送到門房。門子見他渾身黑衣蒙著臉,嚇了一跳。夏暄隻簡略交代了凶手來曆經過, 丟下人走了。


  如此大事,門子不敢怠慢,急忙奔去後頭喊醒了賈雨村。賈雨村匆忙爬起來換上官袍, 顧不得此時已是四更天, 當堂夜審。


  事已至此, 那男人還有什麽可隱瞞的?從頭到尾全老實說了。他尋到劉老婆子後,沒告訴人家她弟弟業已絕後,隻說劉老爺想姐姐。劉老婆子眼淚汪汪的翻箱倒櫃,許久才尋出舊荷包。因那東西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劉老爺把自己的給了此人做信物,他便知道找對了。而後就如薛蟠等人推測,他欲將自己的兒子扮作劉老婆子之子,哄騙劉老爺家的財產。遂偷偷買了砒.霜潛入廚房放於湯中,毒死了那家人。乃再三返回鬼屋尋找,愣是沒找著舊荷包。


  賈雨村心下明白:荷包就在死了的劉老婆子身上。想來老人家被兄弟勾起思鄉之心。若非如此,少不得被這惡賊得了手。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因果。當即命將此人拿下打入死囚牢,隻待秋後斬首。


  再有,先頭某四個蒙麵人光明正大立在鬼屋商議,全然忘了罪犯也是有耳朵的,一字不拉聽了個囫圇。他遂悉數招供給賈雨村。賈雨村豈能不知道不明和尚、甄家紈絝是誰?暗自發笑,乃揣度夏公子是京城哪位大人物家的爺們。又想著,那和尚竟然隨口就是戴青鬆、杜禹這樣的閣老大員,其背後權勢怕已通天,來日便愈發巴結了薛家三分。此為後話。


  案子既破,金陵城中四處張貼告示安民,茶樓酒肆少不得有人稱頌賈大人乃青天大老爺,不留神又與前陣子邱大嫂房東案連了起來。


  賈雨村親去甄家向甄應嘉回報。甄應嘉沒想到案子破得如此之快,喜之不盡,連聲讚“賈大人實乃大才也。”


  賈雨村忙說:“此案倒不是下官的功績。昨晚另有其人將凶犯捉拿後、送來府衙的。”


  甄應嘉忙問:“何人?”


  賈雨村笑道:“顯見那幾位小爺不欲張揚,下官不便告訴大人。甄大人好個兒孫福,下官羨慕不已。”乃深深的看了甄應嘉一眼,拱手告辭。甄應嘉若有所思。


  甄老太君聞報,立時派人接回甄寶玉;甄姑娘因身子不爽利,留在廟裏多住幾日。


  甄瑁生平頭一回抓賊,心情極好,請夏公子和兩位和尚酒宴。法靜是真和尚,隻吃茶。席間薛蟠說起自家有幅趙孟頫的真跡,本來掛在外書房,被薛寶釵看中卷走了。如今自己想看還得上她院子去。甄瑁笑說自家也有一副,掛在小書房。薛蟠便說想去瞻仰瞻仰。


  散席後四人同去了甄家看畫兒。兩個和尚其實都不大懂這個;夏暄顯見是行家,與甄瑁二人品評良久,頗有惺惺相惜之感。


  薛蟠乃道:“甄大哥,貧僧方才靈光一閃,動了個念頭。”


  “嗯?”


  “其實吧,你這個人除了沒什麽誌向,還挺好的。”


  甄瑁笑道:“橫豎我文不成武不就,隻混著。家裏也不會缺我的銀子使。”


  薛蟠道:“基本上,二十年之後你就是一個江南賈赦了。賈赦這位大伯乃京城的紈絝老爺頭一份,但他於古董字畫上頗有研究。玩兒難道就不是學問了?三百六十行裏頭,不論哪行認真鑽研都能留名千古。甄大哥哥你要不要跟赦大伯聯手,出一套鑒別古董頑器的書?”


  甄瑁愣了。“鑒別古董頑器的書?”


  薛蟠點頭,比劃道:“就比如這趙孟頫的畫。怎樣是真怎樣是假,市麵上常見的假貨假在哪裏。”又指著博古架上的兩個花瓶兒。“那是汝窯的吧。”


  “不錯。”


  “我家裏也有。我原本分不清汝窯和鈞窯哥窯有什麽不同,倒是我妹子擺出幾個瓷器解釋了半日。當時我便想著,若有人能出一套鑒別古玩瓷器的百科全書,想知道什麽問題的答案一查就好,多方便?可一則我不會,二則我也不認得什麽人會。”薛蟠看著甄瑁認真道,“赦大伯是行家,極懂行的行家。你也是。二位若能編出此書,貧僧敢斷言,三百年後你們必上考古係學生的教科書。當然,留名並非編書的本意,你們倆喜歡才最要緊。多好玩兒啊是吧。”


  夏暄在旁一思忖,這不就是特特將甄瑁與賈赦搭上了麽?甄賈兩家雖為老親,也不過逢年過節派人送個禮罷了。若賈家的當家人與甄家的大爺有了項大事要一起做,他們便難以拆開。忙說:“先前酒席上,甄大哥抱怨令尊大人嫌棄你不務正業。有點子正經事做也好。”


  甄瑁道:“這算正經事?”


  薛蟠忙說:“這不算正經事?修書啊親!修書是能傳名的。”


  薛夏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相勸,法靜在旁敲邊鼓。不多時甄瑁便動心了,思忖道:“倒是可以試試。今兒我就給賈伯父寫封信。”


  夏暄道:“縱然他憊懶不想動彈,甄大哥自己做也好。”


  甄瑁讓他們又一番勸說,拍案道:“好!既然各位兄弟信得過我,我且試試!”薛蟠立時鼓掌助威。


  書房裏說得熱火朝天,殊不知他們還在酒樓時,薛蟠已偷偷如此這般叮囑了甄瑁的隨身小廝一番話。回府後,那小子喊了兩個小兄弟嘀咕半日,兩位撒丫子跑了。


  甄應嘉因為倦怠,今兒中午歇得遲些,才剛起來。他一個心腹長隨忽然從外頭進來,低聲回道:“老爺,奴才方才聽大爺身邊的兩個小子說,大爺領了幾個好朋友在東邊小書房坐著,當中一個仿佛有些古怪。”


  甄應嘉聞言皺眉:“他又交了什麽狐朋狗友,不去理他。”話雖如此,不免擔心,不多時便沒忍住親過去瞧瞧。


  小書房外小廝們大聲喊“大老爺來了”,幾位年輕人紛紛站起。甄應嘉走到門口咳嗽兩聲,長隨打起門簾子,甄應嘉大步走了進去。甄瑁已迎上前來,笑道:“老爺怎麽來了。”


  甄應嘉眼睛往屋中一掃,頓時愣在當場。除去甄瑁,這兒還有兩個和尚一位公子。甄應嘉已顧不上看什麽和尚了。那公子他認識,正是端王府上的三爺。


  甄瑁見他盯著夏暄看,忙說:“老爺,這位夏賢弟是我的好朋友。”


  薛蟠在旁補充道:“過命的交情。”雖然昨天下午才剛認識,終究一起打過牌、一起做過賊。


  “對對,過命的交情。”甄瑁道,“他是京城人氏,比你兒子強多了。”


  夏暄含笑拱了拱手:“見過甄大人。”


  甄應嘉又驚又喜,嘴角早已咧上耳根子:“哎呀呀夏公子乃龍駒鳳雛,犬子哪裏比得了哈哈哈哈。”


  夏暄微笑道:“哪裏哪裏。甄大哥亦佼佼出眾,不過平素謙遜些罷了。”


  法靜大笑,指著甄瑁道:“夏施主能不能靠譜點兒?甄施主謙遜?他上輩子就不認得這兩個字。”


  薛蟠亦笑推了推甄瑁:“你才說的什麽金陵第一的酒糟魚頭呢?取來取來。倒不是貧僧想吃,阿暄來趟江南不容易,不得讓他嚐嚐美食再走?日後咱們倆去京城才好訛他的風醃果子狸吃。”


  夏暄笑道:“不過是盤子菜。你們愛吃,回頭我使人送些到金陵來。”


  “當真?”薛蟠拍手,“甄瑁我管不了,我先要一車。”


  甄瑁砸了他兩下。“哪有你這麽貪葷的和尚,好狠的心腸,開口就是一車。夏賢弟,我比他老實,我隻要半車就成。”


  “喂,貧僧那一車裏頭有法靜師叔的半車好不好?”幾個人大笑。


  甄應嘉自是喜外之喜,忙一疊聲的命人取酒糟魚頭去。乃想著他們皆是年輕人,自己這個老頭子混在裏頭作甚?說了幾句閑話急忙退走。


  乃直奔甄老太太院中。老太君正問甄寶玉他們昨日在廟裏的事兒。甄寶玉繃著臉兒嘀嘀咕咕說得認真,忽聽他老子來了,頓時跟頭頂響了個霹雷似的。待甄應嘉進來,甄寶玉行了禮,甄老太太趕緊命人領孫子出去玩兒。


  隻見甄應嘉歡喜得胡子都是翹的,不待老太君說話,他已笑作了個揖。甄老太太納罕道:“這是怎麽的了如此高興?”


  甄應嘉揮揮手打發四周的丫鬟婆子們下去,湊近他母親比出三根手指頭,低聲道:“這位,在東邊小書房呢。”


  “哪位?”


  “便是名諱為暄的那位。”


  甄老太太大驚:“他怎麽會來咱們家?”


  甄應嘉道:“也不知與瑁兒認得了多久,薛家小和尚說,是過命的交情。”遂說了方才所見。


  甄老太太狂喜不盡。“當真?”


  甄應嘉道:“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聽。這會子還在呢。偏瑁兒渾然不知人家是誰,還一口一個夏賢弟的喊。”


  “阿彌陀佛,必是菩薩保佑。”甄老太太合十道,“若得了這位眼青,瑁兒的前程就有了。”一時又笑搖頭,“三爺好生客氣,瑁兒何嚐佼佼出眾。”


  甄應嘉想了想道:“老祖宗,還有一事。”他又將早上賈雨村所言稟了。甄老太太亦若有所思。甄應嘉道,“賈大人說的分明,兒子好個兒孫福。還說幾位‘小、爺’。”


  甄老太太思忖片刻道:“你疑心——”指了指外頭。


  甄應嘉道:“寶玉還小,瑁兒亦無子。這‘兒孫福’還能是旁人不成?”


  甄老太太斟酌良久道:“縱然真是他們幾位,也必為三爺所做,瑁兒頂多湊個熱鬧。”


  甄應嘉笑道:“三爺肯帶著他湊熱鬧,已是極出息了。”


  甄老太太連連點頭。乃道:“方才寶玉告訴了我一件事。今兒寶玉臨行前,前天晚上瑁兒連夜請來作法驅鬼的那位師父特特去找了他。”


  “哦?”


  “他讓寶玉給我老婆子傳話,鬼不能強逼著人尋死,隻能誘惑。被鬼誘著尋死的,心裏必有死念。”


  甄應嘉大驚:“如此說來,大丫頭心裏當真有尋死之心?”


  “那師父顯見是提醒咱們此事。”甄老太太道,“如此看來,大丫頭當真不願意入四皇子府裏。”


  甄應嘉忙說:“既這麽著,不如那事兒就罷了。瑁兒與三爺結交如此親密,咱們家亦不怕沒有前程。薛家那個小和尚鬼精鬼精的,跟著他一道還能有虧吃?”


  甄老太太又斟酌了片刻,點頭道:“就這樣吧。”


  “是。”甄應嘉含笑答應著。


  小書房裏頭,幾個人已安排好了給鬼屋做法事。


  另一頭,甄家二爺悄然進了棲霞寺,給他妹子送去一封書信。甄姑娘一眼沒看,命丫鬟當場取茶爐子來燒了。甄二爺急的跺腳。


  甄姑娘正色道:“煩勞二哥給那位貴人帶句話。”


  甄二爺喜道:“你說。”


  “他若能八抬大轎明媒正娶我做嫡妻,就請往家裏邀媒人;若不能,不必再寫什麽信傳什麽話。”


  甄二爺急道:“他的嫡妻他自己未必能做主。妹子且先嫁過去,等些年他自有法子。”


  “不成。”甄姑娘淡然道,“他能做主時再來找我。”乃命丫鬟請她哥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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