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話說賴先生一覺醒來身處街頭, 腰帶依然不是自己原來的那條。好在懷內物什一件不曾丟,遂取銀子雇車馬趕回金陵。半道上想著,若朱先生這兩日做了什麽壞事,四皇子那般愛顏麵, 定然極不高興。
合著打從薛蟠要金瘡藥那回賴先生便沒瞞著上頭,隻不曾提起偶遇“武義士”處乃他前妻家左近。薛蟠拿到金瘡藥後邀請他參加老錢的婚宴,他亦是回過四皇子的。四皇子有心收這群綠林人歸己用, 自然命他前去打探。
那護院本提出派個人暗中保護, 四皇子擺手道:“不必。如今是他們上趕著認得賴先生。”
護院思忖道:“他們何須上趕著認得賴先生?莫非朱先生還是與那家子有瓜葛?”
賴先生一聽, 因自己瞞下前妻之事, 致這頭的推斷失之毫厘謬以千裏。他本竭力讚成朱先生與義忠親王無關的,忙說:“並非上趕著,武義士不過隨口一提、客氣客氣。倒是晚生上趕著。人家本沒預備我的酒菜。”
四皇子道:“何須那許多囉嗦,橫豎你這趟與他們認得便罷。”
護院與賴先生遂都不敢多言。賴先生獨自赴約。
才剛走到魏家門口, 有兩個人已急急的接了出來,都說:“好了好了,可回來了。”
賴先生麵上隻做不知, 道:“我向四爺請了三天假,今兒正是第三天。”此時他才忽然想起來, 前天朱先生說的是“快則三天”。
一個人問道:“賴先生可好?可傷著不曾?”
賴先生道:“我不過是吃喜酒去了, 哪兒會傷著?莫非這幾日家裏出了什麽事?”
兩人麵麵相覷, 神色古怪。另一個道:“莫非賴先生平安無事?”
賴先生道:“自然無事。”
二人又互視良久, 齊聲大笑。那笑聲用腳趾頭聽都聽得出不懷好意。乃推賴先生:“先生快進去吧。四爺擔心的很。”又笑。
賴先生滿麵茫然進去, 遇上人紛紛喊:“賴先生回來了!”“賴先生可好?”
賴先生道:“我何嚐不好了?出了何事?”
有人道:“賴先生不是被賊人抓了去?”
賴先生大驚:“哪有此事!我去……參加婚宴了, 早已回給四爺。”乃快步走入堂屋。
不多時四皇子匆匆從裏頭出來,劈頭便問:“賴先生無事?”
“無事。”賴先生苦笑道,“那位朱先生做了什麽?”四皇子皺眉看了看他的腰帶。賴先生道,“我被朱先生以迷藥迷暈,腰帶讓他們換掉了。”
四皇子眉眼動了動,半日才坐下道:“你從頭說起。”
賴先生點頭,將這趟去揚州的經過從頭講述。連席間小頭目向四當家回的每件生意在內,事無巨細。四皇子聽罷呆了半晌,拍案大笑三聲,忙又強忍住了。
魏家那護院亦在旁邊,啼笑皆非連連搖頭。賴先生問道:“莫不是家裏頭出了什麽事?”
護院苦笑道:“這朱先生真真是個鬼靈精兒。”
原來,昨兒有個小孩給魏宅送來一封信和一根腰帶。腰帶自然就是賴先生的那根,信的字跡七扭八歪,大約是初學寫字的學生所寫。信中說,賴先生已落在我們手中。若不依著三當家之意,明日下午便送來賴先生人頭。
先請將魏老爺從牢房中弄出,黃四爺顯見有這個本事。明日巳時四刻,魏老爺須頭戴豬八戒麵具,腳穿千層底快靴,當中一絲.不掛。胸口到肚臍間以紅筆寫五個大字:吃軟飯偷人。乃從文德橋開始,沿秦淮河一路跑到文廟,再從文廟折返回文德橋,如此三回。若不跑完路程、或時間不對、或身上有半點兒遮蓋之處,賴先生皆有死無生。跑完後賴先生當即完璧歸趙。世人皆以為魏老爺還在府衙大牢,三當家思慮周全雲雲。
四皇子平素雖待賴先生有些輕慢,此人實實在在是他身邊最得力的幕僚,不帶著護衛又是他自己的意思。賴先生性命他還損失不起。偏時間緊迫,容不得他們慢慢詳查。而戴著麵具裸奔並不會暴露魏慎真實身份。四皇子沒猶豫多久,便下令讓魏慎照做。魏慎縱心有一萬個不願意,奈何皇子之命他違抗不得。
今兒上午,魏慎包羞忍恥依言而行,轟動整個金陵城。第一個來回時,路人紛紛駐足圍觀七嘴八舌;第二個來回時,半個金陵的閑漢們從別處趕來起哄叫好;第三個來回時,秦淮河畔滿是鋪著紙筆的畫師,將其形態迅速描繪,如今街上已有賣的畫兒了。更不用提翠袖紅巾的粉頭們無人不看,還嬌笑著品評魏慎的尺寸。衙門早有人過來。偏衙役也喜歡熱鬧,既沒攔阻裸奔也沒幹涉圍觀。如今外頭不論茶樓酒肆還是街頭巷尾都在說長道短。
魏大人回家後一頭栽倒在床上不動彈。旁人使勁兒安慰他,沒人知道“豬八戒”是誰。魏大人哪裏聽得進去?方才已砸了一屋子東西。
賴先生瞠目結舌。難怪朱先生說不會耽誤四當家跟黃四爺做生意。從頭到尾不過魏慎一個人吃啞巴虧,與黃四爺毫無損傷。賴先生終究比四皇子能忍,沒露出笑意,良久才故意跌足道:“這朱先生好窄的心量、好陰狠的計策。四爺,此人咱們要不得。他委實是連自己人一道算計著。”
護院聽了揚州經過,見賊寇們連商議買賣都不避開賴先生,便認定其不過是一群對官府手段渾然無知的毛賊。不覺笑道:“那武十銀隻怕早已讓他算計習慣了。”
“可不麽。”賴先生道,“武十銀混然不計較,甚有俠義風度。”
四皇子問道:“他們的內奸可查出來沒有。”
賴先生苦笑道:“此事晚生壓根沒機會試探。”
四皇子點點頭。“也罷。既是武十銀還想跟咱們做生意,早晚少不得與咱們聯絡。”又道,“這朱大郎倒是個人才。”乃掩口笑了兩下。
賴先生硬著頭皮上魏慎屋外,解釋了自己腰帶是被偷走的。屋中安靜良久,門忽然開了。魏慎僵直著背朝賴先生拱手,雙眼中盡是凶光。“請先生細說經過。”
賴先生知道他必恨朱大郎入骨。剛抓到朱大郎時,才聽了那小子自稱姓朱,賴先生便推斷其必不是莫朱。魏慎道,不論是與不是,先上套刑再說。賴先生頗不讚成,卻也不便攔阻。錦衣衛的大刑非尋常衙門能比,朱大郎喊得鬼哭狼嚎。賴先生聽在耳中、看在眼裏,隱隱惻然。後來才知道抓錯了。朱先生白白挨了他們一套酷刑,略施報複無可厚非。何況他也委實周全。除了自己人,縱是魏慎相好的粉頭認出他的身子,也以為湊巧罷了——魏老爺不是還在牢裏關著麽?
如今四皇子說過不止一回想要這群小賊,尤其想要朱先生比旁人更甚。若朱先生落在魏大人手裏還想有命在?何況武十銀那小子實心實意想幫自己追回媳婦,並救了媳婦一命。若不是他,自己不免得求四皇子,也頗麻煩。念及於此,賴先生暗暗拿定了主意。
他乃從頭講述了此番揚州之行,隻是將新郎官說成了個嗓門甕聲甕氣、長著虯髯的矮胖子。最末假意思忖道:“其實,晚生猜疑那莊子究竟是不是在揚州。”
魏慎忙問道:“先生何以起疑?”
賴先生道:“昨夜晚生回客房歇息時約莫亥時三刻,醒來已近午時。這麽六七個時辰的功夫,跑回金陵綽綽有餘。”
魏慎不覺點頭。“我亦有此念頭。”半晌問道,“那新郎官當真是姓錢?”
“當真姓錢。”
“當真是屠夫?”
“這個卻不知。沒人提起過。我聽他口音不像是吳地的。”賴先生道,“那些人高矮胖瘦都有,連白發老婆子都開口閉口綠林黑話。晚生瞧著沒一個有正經營生。哎呀!”他拍手道,“武十銀那小子說,新郎官祖上是做屠夫的,可沒說他如今也在做屠夫啊。”
魏慎冷笑道:“他說去揚州買東西,也沒說在揚州成親,亦沒說新郎官是揚州人。把賴先生整個哄到揚州去,保不齊昨晚你就在金陵城西。”
賴先生點頭:“也可能是常州、泰州、高郵等處。”他想了想,“不對,不在金陵城內。朱大郎和武十銀那日竟去高座寺蹭了間無人僧房住。我昨晚上聽他們說了好幾次‘線人’。他們在金陵有線人或相好,卻未必有信得過的住處。故此才會去廟裏蹭地方住。”
魏慎也點頭。“且他二人輕車熟路,保不齊時常偷住廟裏。”
二人遂商議起來。因為一開始方向就跑偏了,遂不免越跑越遠。
回金陵後薛蟠才知道他們三當家幹了什麽好事,轉圈大笑。忽然問道:“我說朱大爺,錦衣衛會不會畫影圖形滿大街捉拿你?”
“不會。”小朱坐在大藤椅上悠然道,“賊道的人才四皇子必然想要。他是老四,不使偏門手段必上不了位,正經人才也輪不到他手裏。若我成欽犯,少不得惹太子和別家王爺世子留意,用處就少了一大半。”
薛蟠皺眉:“四皇子不可能在江南久呆。等他回京,金陵不又是魏慎的天下了。”
小朱瞥了他一眼:“你還混著作甚?還不去找夏婆婆、幫著她老人家把魏慎攆走?再給京城的魏太太寫封信,恭喜她、她丈夫在秦淮河畔裸奔。”
“恭喜?”
“蠢和尚。魏慎渾身光溜溜的被粉頭們仔細看了三個來回,還敢去窯子麽?”小朱含笑道,“不怕被認出來?”
薛蟠忍俊不禁拍案而笑:“哥們你太壞了!”笑了半日,眨眨眼,“還有麽?”
“還有景田候爺。他想必還不知道女婿做的好事。”小朱道,“魏大人委實吃軟飯偷人,我又不曾說錯。”
薛蟠翻了個大白眼。“三當家……”
“何事?”
“莫大人有你這麽睚眥必報麽?”
“沒有。”小朱道,“我爹為人寬宏,我大約是基因突變。”
“有沒有可能他是假扮的寬宏。”薛蟠咧了下嘴角,“能當上少詹事的人,總覺得不太可能寬宏。”
小朱想了想:“也保不齊是這麽回事。”不覺微笑。薛蟠站起身,小朱閑閑的添了一句,“司徒暄夏婆婆肯定在等你。”
“啊?”
“魏慎大人那麽一位風流人物,秦淮河兩岸四處有他的情人,留香樓豈能獨缺?”小朱靠上藤椅背。“少不得能認出身形來。那事兒既然不是他們做的,自然就是你做的。”四當家打了個哆嗦,腳底抹油溜了。
薛蟠才剛進留香樓大門,老鴇子遠遠望見他便迎了上來,甩著帕子嬌滴滴喊:“哎呦武大爺可來了~~三娘子和阿夏已等你好久了。”
“當真?”薛蟠笑容尷尬。“天還沒黑呢,多不好意思啊嘿嘿。”
老鴇子笑瞟著他,挽上胳膊:“當真,兩位都盼著武大爺呢。”乃領他上樓去。
夏婆婆正在屋內好整以暇的等著,司徒暄亦閑坐一旁。薛蟠眼珠子轉了幾圈。
夏婆婆似笑非笑瞧了他半日。“小和尚——”
“噯~~貧僧在。夏婆婆有什麽吩咐?”
“今兒上午那個赤身裸.體沿著秦淮河畔跑了三個來回的,你可知道是誰麽?”
薛蟠齜牙:“您認識?”
夏婆婆哼道:“我認識他背上的那道胎記。”
“哎呦!”薛蟠拍手,“魏慎大人背上還有胎記啊。太可惜了貧僧沒看見。”
“你沒看見?”夏婆婆嗔道,“你個小和尚不老實。”
“貧僧真沒看見。”薛蟠笑嘻嘻道,“昨兒我一個朋友成親,我吃喜酒去了,今兒下午才回來,將將錯過。”
夏婆婆納罕道:“不是你做的?”
“不是。”薛蟠道,“貧僧也蒙在鼓裏被利用了一把。朱先生做的。”
司徒暄哈哈大笑:“我說了必是朱先生所為。這小和尚好賴是個出家人,哪兒有那麽損。”
夏婆婆也笑道:“原來是他。朱家滿門皆正人君子,不曾想會出這麽個刁鑽小子。”
司徒暄興致盎然:“朱先生怎麽做的?”
薛蟠苦笑:“前幾日貧僧偶遇四皇子門下一個清客,可巧昨兒那朋友要成親。貧僧客氣了兩句說邀他吃酒。誰知那廝臉皮比城牆還厚,竟答應了!”他與賴先生心有靈犀掩去了邱大嫂這麽個人。“朱先生派小子從茅房偷走清客的腰帶送給四皇子,以其性命脅迫……若晚個把時辰,那清客吃完酒就回去了。”
三人互視半日,哈哈大笑。
笑罷,司徒暄忽然問道:“那個許大人如何了?”
“天曉得。”薛蟠攤手,“大概還在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