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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臘月十九, 明律先生打發人來揚州接他姐姐和外甥。林海有些小惆悵。不過林家人丁稀薄,如今有了賈璉兩口子和元春,趙家也幹脆跟著趙文生在林府過年,較之從前依然熱鬧許多。


  事實上明二舅並沒買房舍。先前他們家爺仨都住薛府客院;因要留在金陵過年, 薛家新年客人多,須得另置住處。薛蟠想起先頭替小朱預備了個小宅子就在左近,與盧慧安張子非的住處毗鄰。後小朱懶得自己住, 混在小西院, 那地方一直空著。遂安排人去清掃。戶主當然是“朱大郎”。小朱還拿著地契跟明二舅要租金, 得了五百兩銀子, 轉頭請陶瑛下館子。倆小子喝了一身酒氣回來,讓朱嬸一頓臭罵。


  先頭賈璉寫信回京城說林黛玉要紫鵑全家,人已趕在過年前抵達揚州。連林府的二門都沒進,元春把他們悉數安頓去下頭鋪子裏。紫鵑之父是個有眼力價的, 替榮國府那位老賬房帶了封極厚實的信過來。


  原來王子騰派人幫忙細查一了回,果然發現王夫人和賈母身邊有人得了外頭的錢、幫外頭做事。遂悉數收拾了,另挑幾個機靈仆婦盯梢。兼郝家四位爺們數月間沒了三位, 還失蹤了一位身份特殊的李夫人,已沒了惦記旁人的心情, 故此近些日子榮國府沒有外患。


  然卻有內憂。賈赦迷上了位歌姬娘子, 惦記著贖回府去。王子騰查過, 倒沒什麽別樣的身份, 就是想做公府姨奶奶。王子騰兒子紈絝無能, 兩個女兒皆膽子比本事大。林黛玉在京中時曾去王家赴宴, 跟王熙鳳的妹子提過自己和茵娘穿男裝遊山玩水。小丫頭如法炮製,扮作小子領兩個丫鬟去窺視那歌姬。萬幸沒出什麽事,好懸讓她母親打折了腿。王二姑娘說那歌姬瞧著就是個有野心的。她若進了榮國府,必鬧出事端來。


  賈璉有些犯愁。他老子弄一屋子小老婆都是家生子,不安生也翻不起浪頭。這位怕是難辦。遂拿著信悄悄跟趙文生商議。趙文生哪兒懂後院之事!隻說自己要斟酌,回頭招趙茵娘過來讓她去問元春。元春道:“那位想進我們府裏無非是為了得利。大老爺都多大歲數了。找個年輕英俊的少爺去她跟前使兩個錢,她立時調轉船頭拐到別的碼頭。”


  趙文生覺得有理,便告訴賈璉。賈璉派人趕去金陵同薛蟠商議有誰可以拜托。薛蟠腦子轉悠兩圈兒,直接拜托了親家柳湘芝。


  柳湘芝從江南回到京城,去脂粉鋪子跟同僚袁掌櫃打招呼。袁掌櫃聽說胭脂丟了,順手又送了一盒。柳湘芝便告訴他自己再不串戲了,用不著此物。袁掌櫃不留神露出了一瞬間強烈失望。柳湘芝遂確定了揚州綁匪沒猜錯,錦衣衛裏頭有人想繞圈子弄死北靜王爺、把自己當槍使。他與北靜王妃相好多年,十分了解其性情,九成看上了琉璃燕子蔣二郎。袁掌櫃那特製胭脂怕再送不出去。柳湘芝暗暗好笑了半日。


  上次借榮國府的地盤了斷與北靜王妃私情之後,柳湘芝已知道熊貓會跟賈家瓜葛不淺。因欠了他們人情,雖心裏不自在,看在朵朵新近懷了小狗的份上,勉強出手幫了一回。這哥們勾搭女人是專業的,還特意讓賈赦看見。不足半個月那事兒便沒了。此為後話。


  再翻回頭說金陵。小年這日下午,司徒暄約薛蟠吃茶。到了茶館一瞧,夏婆婆果然神人,已把《佛殿緣》前傳《團圓玦》寫出來了。


  戲中“韋”家老二臨終前將一塊玉玦掰做兩截交給哥哥弟弟,讓他們相親相愛,哥倆含淚答應。不曾想隨後他們便遇上了少年皇帝,從爭風吃醋到反目成仇。這戲結尾,老大臨終前把老三請去西域,兩兄弟冰釋前嫌。基本上就是強行往魏家三房腦袋上扣屎盆子的節奏。


  薛蟠原本就抱著不狗血不成劇的念頭,興奮道:“夏婆婆,您這故事裏頭的叔父不夠可愛啊。誰是少年皇帝都會喜歡韋大爺。沒有選擇糾結哪來的討論度?”他指著司徒暄,“您照著三爺寫唄,寫成一個讓人又愛又恨的反派角色。”


  司徒暄不滿道:“我怎麽就反派了。”


  薛蟠充耳不聞:“然後再借旁人之口描述一下他長得非常好看。要知道,大家對長得好看的人會寬容許多。貧僧再送您兩句詩: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司徒暄脫口而出:“好句!”


  夏婆婆撫掌道:“有了師父這兩句詩,此戲少不得傳入天下文人墨客耳中。”


  “所以說嘛。”薛蟠搖頭晃腦,“作為作者,您不能不喜歡韋三爺。您不止得原諒他,還得體諒他。他比韋大爺年輕、比韋大爺聰明、比韋大爺好看,少年皇帝為什麽不喜歡他而喜歡樣樣不如他的大哥?他憤憤不平是可以理解的。”


  司徒暄瞥著他:“你是想寫成龍陽斷袖?”


  “沒有啊!”薛蟠攤手,“但是人家聽戲的非要那麽想,夏婆婆也攔不住啊是吧。”


  夏婆婆看了他半日,忽然拍案大笑。三人霎時笑作一團。遂就這麽定了。而《大明皇商歐陽瑾淮傳》到現在還沒定稿,薛蟠已經有點兒絕望了。


  回到府中,門子遠遠瞧見他便迎了上來:“大爺可回來了!咱們家都亂成一鍋粥了!”


  薛蟠嘴角一抽:“怎麽了?”


  門子堆了滿臉的幸災樂禍:“您快進去瞧瞧,二老爺揍蝌二爺呢,滿院子亂跑。”


  薛蟠趕忙進去。來晚了,剛剛散場。十三抱著胳膊樂嗬嗬瞧了半日熱鬧,告訴薛蟠:“我們王爺讓你回來就趕緊過去。”


  “作甚?”


  “清理屋子。”十三道,“我們少主子跟少夫人吵架了。”


  “啊?砸東西了?”


  “沒有。”


  “那清理屋子幹嘛?”


  “不洗幹淨那一屋子醋,怎麽過年?”


  十三遂說了經過,聽得薛蟠直翻白眼。


  臨近過年,商鋪裏比平常還忙。盧慧安今兒特意早些回家,發覺她哥哥不見了。素日盧遐若不在家裏必是往薛府找薛蝌和西洋先生去了;偏今兒薛家一個長輩七十整壽、薛蝌被他爹帶走了,西洋先生也有事外出。盧慧安急出了滿頭大汗,趕忙上隔壁拎陶瑛出來同找。


  街上問了幾個人沒誰見過盧遐,回過身劈頭便看見張子非也慌慌張張找人的模樣,忙問她可出事了。張子非已急得掉了淚:“我母親不見了!家裏人都沒留神她怎麽出去的!”


  陶瑛盧慧安互視幾眼:盧遐是個呆子,大張氏是個瘋子,這倆同時走丟……忙問大張氏可穿了大衣服。張子非道:“穿著呢,大氅丟在廊下。”


  盧慧安道:“我哥哥也是,氅衣撂在竹椅上。”


  偏這會子薛家兩個長隨也急急的迎麵而來,問可有人看見薛蝌沒。原來薛蝌小朋友不知何時從親戚家溜走了!也沒帶人也沒回薛家。好麽,呆子瘋子加孩子。


  盧慧安想了想:“這三位保不齊在一處。先去棲霞寺。”


  一夥人同趕往棲霞寺,沒找到人。張子非急得團團轉。


  盧慧安卻冷靜起來,思忖道:“我哥哥於金陵不熟、膽子又小,不會亂跑的。必是去了他認得之處。”


  陶瑛道:“大舅子雖不熟,小蝌蚪熟啊!”


  三人麵麵相覷:薛蝌是土生土長的金陵崽子,熟的地方太多了!張子非忽然說:“狗!東家不是養了狗麽?”


  遂馬不停蹄趕回薛府。


  仆婦今兒最後一次見著大張氏,她正在後院看臘梅花。乃將狗引去花樹旁,狗很快往院牆旁跑,爪子趴在牆上汪汪直喊。牆那頭正好是盧家的院子。張子非等不得,抱著狗翻牆到隔壁。狗兒飛快跑去對麵院牆。牆那頭是薛家的一個小院,院子空著,連家具都沒安置,隔半個月才有人去稍作打掃。


  張子非再抱著狗爬上牆頂往下望去——齊刷刷三個後腦勺湊到院子兩株大鬆樹前,聚精會神不知在看什麽。狗兒恐高,扒拉著牆頭汪汪大叫。可就連上方有狗叫這種怪事都沒驚動那三位,一個扭頭的都沒有。


  張子非在牆頂坐了半日,直至陶瑛盧慧安從外頭繞道進院子喊她。張子非搖搖頭跳下牆,手指隔壁:“三個小孩子。”陶瑛怔了怔,哈哈大笑。


  大夥兒還是立時趕了過去。那小院平素是上鎖的。陶瑛近日跟他爹學會了開鎖,取出祖傳金針三兩下將鎖頭撬開。那兩個找薛蝌的隨從進門便大喊:“蝌二爺!可算找到你了……”


  話音未落,便聽那三人齊聲“噓——”隨即一齊跌足,“哎呀——”再一齊瞪兩個隨從,“喊什麽!”嚇得他倆不敢動彈了。


  張盧二位啼笑皆非。“媽媽——”“哥哥——”“你們做什麽呢?”


  薛蝌急的直蹦:“哎呀你們小點聲兒!”


  盧遐道:“我們看了這麽許久,它們都沒躲。”


  大張氏也說:“你們一來人家就不出來了!”


  陶瑛快步溜過去瞧了瞧:“樹洞啊,裏頭有什麽?”


  三人齊聲說:“鬆鼠——”


  薛蝌伸出巴掌:“五隻——”


  盧遐接著說:“兩隻大的三隻小的。”


  大張氏“噓”了一聲:“有動靜!”


  三人立時撇開旁人專心看樹洞。


  陶瑛也溜在旁邊望了兩眼道:“鬆鼠不好吃。”話音剛落,那三位齊刷刷轉頭瞪他。陶瑛認真的道,“鬆鼠肉少且酸……”


  張子非皺眉:“盧慧安,把他領走!”


  陶瑛摸摸鼻子:“開個玩笑。”


  張子非道:“你這不是開玩笑,是欺負人。”


  陶瑛有些訕訕的,扭頭看盧慧安。盧慧安道:“是有點兒欺負人。不過他們鬧得雞飛狗跳,也該修理修理。”


  張子非道:“你回家修理你哥哥,薛蝌讓他老子修理,難不成還想連我娘一道欺負?”


  陶瑛眨眨眼:“張姑娘,你娘竟然會爬牆?”


  張子非擺擺手不言語了。陶瑛再看盧慧安。盧慧安轉身走了。陶瑛跟上。


  走出院子,盧慧安麵無表情道:“陶瑛。”


  “哎。”


  “轉移話題不是每次都管用的。”


  “……哦。”


  “你方才應當跟張姨陪個不是。”


  “我就……開個玩笑。”


  “那不是玩笑,是欺負人。”


  二人遂不再說話,走回陶嘯他們的住處。


  徽姨領十六逛街去了。忠順王爺躺在火盆旁犯懶,陶嘯坐著看他犯懶。見兩個孩子進來,陶嘯抬頭一看他們的臉,樂了:“吵架了?”


  忠順一骨碌爬起來:“吵架?”


  盧慧安輕歎道:“二位舅舅,你們這兒子還沒長大。”陶瑛挨著忠順身邊坐下,悶悶的。


  陶嘯挑眉:“怎麽回事?你哥哥找著沒?”


  “找著了。”盧慧安遂將方才之事細說一遍。


  忠順與陶嘯互視幾眼。忠順道:“委實是開玩笑,瑛兒又不會真吃那幾隻鬆鼠。”


  盧慧安皺眉:“我哥哥終究是大人,薛二爺也比尋常孩子懂事,這都罷了;張姨瘋了十七年,是子非日夜小心哄著,才好了許多。我們東家曾說……”


  話未說完,陶瑛拔下一隻靴子丟了出去,“咕咚!”


  盧慧安惱道:“你自己說錯了話還朝我撒氣!”


  陶瑛一言不發拔下另一隻靴子丟出去,這回重多了。“砰!”


  陶嘯在旁閑閑的說:“她東家是和尚。”


  忠順擺手扇扇鼻子:“哎呀好酸。去廚房瞧瞧,可是打翻了醋壇子不是?”


  陶嘯道:“豈止醋壇子,醋缸都打翻了。”


  陶瑛光著蹬蹬蹬往屋裏走。盧慧安咬咬牙,也拿起腳就走。眨眼兩個人都沒了影子。陶嘯和忠順哈哈大笑,打發十三去喊小和尚。


  十三過去薛府,正趕上薛二叔回來跟薛蝌算從親戚家偷偷溜走的賬,要揍他。薛蝌哪兒是老實挨打的孩子?滿院子亂竄。薛二叔縱空手也攆他不上,何況還提了根棍子。鬧了半日,愣是一下沒打著,薛二叔倒累的直喘氣。最末氣得仍下棍子回屋歇著去了。


  薛蟠聽罷簡直不知從哪兒說起,呆了半日。十三笑嘻嘻道:“小和尚,去給我們少主子解釋幾句?”


  薛蟠攤手苦笑:“大哥,這根本就不是解釋幾句的問題。陶瑛同學肯定憋了挺久。所以說蒼天饒過誰。就算開頭一見鍾情,之後肯定得有麻煩跟上。何況……”細思下來症結也不是貧僧,而是理念。理念不同怎麽做朋友。小和尚後整個腦勺、連太陽穴都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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