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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薛蟠提議把陶家調來江南。滿座寂然。


  良久, 陶嘯先說:“此事極難。”


  薛蟠道:“世上無難事。賈雨村撈個應天府尹隻需往權貴家溜須拍馬。陶家調去江南的根由嗬嗬,大家都知道。隻要用事實證明郝家老太爺那計策是狗屁,貧僧覺得不是沒有辦法的。”乃看了看陶瑛,“小陶將軍實在太年輕了, 大概人生還沒遇到特別大的麻煩。反正你們也不用著急成親,等一段時間慢慢想辦法解決吧。”


  慧安、陶嘯與忠順同時開口,說了一兩個字後都閉嘴等旁人先說, 於是陶瑛先說了。“我願意來江南。給兵練就行。”眾人一愣。


  薛蟠搶著說:“那沒問題。怎麽都不會讓將軍無兵可練。大不了給你一群土匪。”


  陶瑛接著說:“山勢水情各不相同。遼東的地勢我已知道該怎麽對付了, 江南的還不會呢。”


  薛蟠打了個響指:“還有海上!未來五十年是開拓時代。總在本國地盤上打, 打爛的也是我們自己的國土。聰明人都去別國打。炸別國的屋子、毀別國的田地、死別國的人、搶別國的錢。”說完一看, 滿屋子的人都愕然看著自己,攤手道,“不用那麽奇怪,貧僧的慈悲心腸都留在中國, 沒給外國人餘下。”


  忽聽有人道:“我早就知道這廝的德行,也就你們還當他菩薩心腸。”


  大夥兒扭頭一看,隔壁會議室的水墨畫暗門推開, 從中走出留守揚州的三當家朱大郎。陶嘯爺仨稍驚。


  張子非瞥了他一眼:“來了多久?”


  “東家說慶二爺與謝娘子時。”乃拉把椅子坐下。


  盧慧安皺眉:“你閑不閑?偷聽那麽久。”


  小朱從懷內取出一件東西擱在案上:“這東西,不放心讓人送, 我便自己回來了。”


  薛蟠拿起了一看, 是封信, 看著像書生甲寫給書生乙的。看完遞給身邊的張子非, 子非看完遞給盧慧安, 一路傳看下去個個看不明白。最末才傳到十三手中。他道:“這是揚州那個錦衣衛的字。”


  “猜錯了。”小朱挑眉, “這是林十六公子所寫。”


  薛蟠怔了三秒鍾,拍案而起:“十六大哥還有這手藝!逆天了啊!”


  十三微笑:“他把暗語解出來了?”


  “沒全解開。”小朱道,“不過夠使了。信中意思是邀李夫人會麵。”


  揚州那位教書先生從郝家的走私生意中抽頭、白得銀子。而郝家也是替太上皇做隱秘事的。與錦衣衛而言,受郝家的賄賂受別家的賄更嚴重。這生意由李夫人的心腹荷珮負責。荷珮失蹤。故此,教書先生約李夫人見麵實在太正常了。


  薛蟠深吸了一口氣,渾身酸爽:如此大餌,再釣不上大魚貧僧都得去找塊豆腐撞死了。


  還沒來得及議事,外頭有人進來回話:會鴦閣謝嬌嬌娘子求見不明師父。


  薛蟠眼珠子一轉:“慧安道長你要不要也一同見見她。”


  盧慧安想了想:“你幹脆不在,我見她。”


  “行。”


  薛蟠、小朱、張子非這幾個熟悉的都猜她想借機說話給陶瑛家的長輩聽,眾人遂悉數躲入暗門裏頭。


  不多時謝嬌嬌進來,盧慧安坐在矮屏隔開的會議室朝她招手。謝嬌嬌款款走了過去。盧慧安站起來道:“我們東家過會子就回來。”


  謝嬌嬌立著不動:“既這麽著,我改日再來。”


  盧慧安道:“不過我有些事想跟謝娘子說。”


  謝嬌嬌微微一笑,翩然行了個禮,坐在她對麵。


  盧慧安回禮,正色道:“聽聞慶二爺請眾位京中大爺們聽戲那日,謝娘子去了他包廂。多年以前我認識慶二爺。”


  “哦?”


  盧慧安神色複雜看了她半日,輕歎道:“我隻勸謝娘子一句話。情,想必不是假的;可除去真情之外也必有旁的緣故在裏頭。慶二爺從不種無果之樹。”


  她心中正預備著後頭來段長篇大論;赫然看見對麵的謝嬌嬌猶如頭頂打了個焦雷似的,把魂魄都轟走了,麵如金紙搖搖欲墜。若是旁人,見狀必滿心納罕;偏前些日子薛大和尚為了替表妹報仇興師動眾,盧慧安幾乎瞬間猜到某種可能。拍案而起,咬牙道:“果然我們東家說的沒錯。越到權力高處,越不認得‘無恥’二字。非但不認得,還當作尋常手段使得光明正大。”


  謝嬌嬌頹然掩麵,半個字說不出來。暗門之內薛蟠望了望另一個門,琢磨著要不要出去。小朱趕忙擺手,低聲道:“此時旁人不可出去。她必會信任盧道長的。”薛蟠一想,謝嬌嬌定以為盧慧安也和自己著過一樣的道,委實比隻見過兩三回的和尚可靠,便沒動了。


  良久,耳聽謝嬌嬌問道:“你……當初是如何處置的。”


  盧慧安輕聲道:“逃跑。從京城跑到江南。”


  又是良久,謝嬌嬌愈發低聲顫顫的問:“那……孩子呢?”


  盧慧安攥緊拳頭,愈發輕聲道:“東家說,想留便留、不想留便去。遂沒留。”


  謝嬌嬌猛然抬起頭來,眼淚不知不覺已流了滿麵。“我……這個都不知可留得住……”


  盧慧安深深吸氣。秦淮河上的花魁名妓,除非早早被老鴇子灌過極厲害的藥、無法受孕,其餘便沒有不流產的。沉思片刻,她道:“依你之境,不論孩子父親是誰,能懷上都是極難得的。你是想留下他吧。”


  謝嬌嬌緩緩點頭。


  盧慧安想了想:“我記得這群大爺們沒來多久。尋常大夫須得不短的時日才能知道可有了。會不會搞錯了?請個好大夫悄悄診脈吧。”


  謝嬌嬌怔了半日,幽幽的道:“我這身份,最清楚自己的身子。必有。”


  盧慧安聲音極其柔和,看著她道:“怕是也隻能走了。去一個沒人認得你之處,扮作寡婦。”


  謝嬌嬌眼中閃過些許遲疑:“去哪兒。”


  薛蟠立在暗門內視角最好的潛望鏡前,將謝嬌嬌之神色看得清清楚楚。當日賈元春臉上不是這種表情。謝嬌嬌與慶二爺有真感情,此事多半是自願。腦中瞬間將兩件事連了起來。


  那天在戲園子裏,和尚被慶二爺喊入包廂問話,曾閉著眼睛說慶二爺所問女子可能沒安好心。後來才知道女子竟是錦衣衛的謝嬌嬌——確實沒安好心。今兒大早上,慶二爺特特打發馬車從薛家門口過,叮囑薛蟠,日後若謝嬌嬌遇上麻煩請他照看一二。假如這便是因果,慶二爺的心思比司徒暄和太子都要深沉。


  慶二爺與薛蟠見過幾次麵,每回都隻問與謝嬌嬌相關之事。昨晚上三人皆喝的爛醉。薛蟠是個真和尚,也是真慈悲為懷,且開著青樓。慶二爺最多再過兩天就要離開金陵回京城了。倘若謝嬌嬌沒有這麽清楚她自己的身體狀況,懷孕之事肯定得在他走後一段時間才能發現。


  站在這個時代的立場,但凡女人懷了孩子,必然想認祖歸宗。何況女人是個粉頭,孩子他爹是個世子。進了慶王府就自動變成他的人。不論謝嬌嬌早先是誰的手下,背後之主必被賣得幹幹淨淨。


  而不明和尚因摻和進此事、甚至可能會主導謝娘子進京,難免與慶二爺交情驟深。這和尚自身家財萬貫不說,背後還立著王子騰、榮國府、林如海甚至忠順王府,還不算他跟金陵孫溧、京城裘良的交情。慶二爺簡直一本萬利。


  昨兒他流露出的感情絕對真實,他喜歡謝嬌嬌。隻是這個喜歡裏頭摻雜了太多別的東西。


  和尚正琢磨著如何能把這消息傳出去呢,抬眼一看貧僧低估了女孩子。


  盧慧安洞若觀火,肅然道:“你若去京城,必被他利用得幹幹淨淨、連骨頭渣子都不剩。搓圓拍扁事事由他,進退悲歡件件不由自己。王府裏頭吃人不吐骨頭,每年不知死了多少女子。”偏謝嬌嬌竟還在猶豫。盧慧安長歎,“謝娘子,孕婦身子最弱,何況你的身子。金陵京城一路顛簸,你扛不住快馬的。若不使快馬慢慢的走,縱然你昨兒才有,等趕到京城時也必然顯懷了。你和你的孩子這一輩子在王府裏頭都不可能抬起頭來。”


  謝嬌嬌愕然,顯見從沒想過此事,不由自主說:“哎呀,二爺隻說了替我安置個好身份……”


  盧慧安哼道:“那還不如煩請我們東家替你安置身份,好歹比他安置的安全。凡能當上世子妃的女人,不論自身娘家,就沒有一個不手眼通天的。”


  謝嬌嬌猶如挨了當頭一棒,懵了。過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目光漸漸清明,呼吸漸漸平緩。乃站起身來朝盧慧安深施一禮,道:“方才是我迷瞪了。”


  盧慧安也站起還禮:“人難免有迷瞪的時候,及時清醒就好。”


  謝嬌嬌苦笑,搖了搖頭自嘲道:“那般人家的女子以娘家為最要緊事,我分明是清楚的。”


  盧慧安回想起自己在大高玄觀時,察覺慶王世子不會再來那陣子心中所想,亦苦笑道:“我明白。當年我曾跟你一樣迷瞪。而且我比你迷瞪的時日長得多,世子與我還沒有情。謝娘子能清醒得這麽快,少說強出去我十倍。”


  謝嬌嬌看了看她,歎道:“妹子如此年輕,想來當初愈發年幼,能明白已是了不得了。我跟你這個歲數……”搖了搖頭,神色愴然。


  二人互視良久,莫名生出一股同病相憐。


  又過了會子,盧慧安思忖道:“謝姐姐,妹子粗略想了想,你聽聽。”謝嬌嬌點頭。


  “此事就不驚動我們東家了。他認得慶二爺,等你失了蹤、慶二爺少不得打發人來問他。他演技不過關,保不齊會漏出什麽痕跡。你先設法將自己的錢財和不用的首飾折換成銀票子,藏於隱秘處。若有不動產,比如田地屋舍商鋪之類的,就拿著地契出去抵押換錢。我這兒不缺良家女子的路引子,替你挑個年歲經曆合適的——寡婦也有、外省之人也有,安排你離開金陵去嶺南。”


  謝嬌嬌麵上起了一絲焦慮。


  盧慧安看了她半日,又說:“至於你原先的主子……”謝嬌嬌猛然抬起頭來。盧慧安忙說,“姐姐別急。我猜到你必有旁的身份,是因為我知道慶王世子行事必有原委。你身後若沒有主子,他怕是不會挑你下手。”


  謝嬌嬌驚愕而起,花容失色。


  盧慧安又說:“他也並非欺哄你。我才說過,情是真的。他給女人的情都是真的。隻不純罷了。”謝嬌嬌依然呆若木雕泥塑。盧慧安又說,“姐姐往好處想。從遺傳學上看,父母聰明孩子必聰明。恭喜姐姐能得個聰明孩子。隻好生教導他便是。慶二爺亦生了幅好容貌。”


  良久,謝嬌嬌頹然坐下。半日才喃喃道:“你說的是。情不假。隻不純。”


  盧慧安看著她定定的道:“其實,若換作尋常人家的女孩兒,除了隨他進京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家境貧寒則無見識,家境尚可則足不出戶、亦無外頭的常識。姐姐經風曆雨,知道見什麽人該說什麽話,不會輕易被人哄騙,也能保護自己。而且我相信姐姐的體己積蓄必然不少,足夠支撐你和孩子很久的日常生活。”乃輕輕一笑,“比我當年之狀強出去太多。我都能過來,何況你。”


  暗門之內,陶瑛把牙齒磨得咯吱響。誰都知道盧慧安說的是誤導之言,偏聽起來怎麽都覺得她跟慶王世子有過什麽故事。眾人偷偷發笑。


  偏外頭盧慧安又沉聲道:“慶王世子野心藏於暗處以為沒人察覺,實則不然。倘或有個萬一,你也能替他留下一條根。”


  謝嬌嬌倒吸一口冷氣,臉兒登時白了。


  盧慧安問道:“你可有人質捏在主子手裏?”


  謝嬌嬌搖頭。“若能走的幹淨倒也罷了。就怕被尋著,那便萬劫不複。”


  盧慧安道:“逃跑之事我有經驗。你隻需快些收羅錢財,若能趁諸位少東家紛紛離京時混著走,他們每家查個半年都夠三年了。”


  謝嬌嬌神色有些古怪。消失了個錦衣衛大頭目,慶二爺絕對是首先被懷疑的。


  盧慧安又催上一腳:“姐姐才剛懷上,這一二個月還看不出來。時日久了你主子必然起疑。”


  謝嬌嬌咬了咬牙,橫下心來。“……好,就依妹妹。拜托妹妹相助。”


  盧慧安誠懇道:“我非常高興能幫你。”


  “妹妹貴姓?”


  “姓陶。”


  陶瑛在裏頭咧嘴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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