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前兩年, 自打梁廷瑞完成了在孫家的探聽工作,薛蟠便派了人上嶺南梁家打探。
因著前期連續貶官,梁廷瑞心有不安,謫去通州做通判之前便將些資本並家小送回原籍。幸而他“死”在被捉拿的路上, 罪名沒有坐實,也就不曾牽連眷屬。他青年得中狀元,乃闔族的臉麵。族中眾人皆認定他是含冤受屈的, 早晚必有昭雪之日。雖也有欲趁人之危渾水摸魚者, 他們梁氏老族長是個明白人, 狠狠教訓了那幾戶人家, 兼牢牢庇護著梁廷瑞家眷。他們遂平安無事。
替梁廷瑞守了三年孝後,其子業已娶妻。隻是成婚兩年媳婦未有身孕,閑言碎語暗起。張子非為人仗義。得了消息,便命嶺南的手下在梁氏祠堂裝神弄鬼折騰一回。老族長大發雷霆, 開祠堂一頓修理,事兒鬧得還挺大。餘瑞聞聽連聲感慨祖上積德,日後必好生回報老族長。
後來, 因梁東家是郝家的人,薛家少不得留意他。同鄉同姓, 餘瑞也少不得設法偷窺過此人。沒想到居然認得。
十三親自動手, 將梁東家從馬車中帶入秦淮河, 拍暈後送上了一條畫舫。
此時天冷, 梁東家渾身濕透, 沒多久便醒了。睜開眼赫然見遠房族兄梁廷瑞端坐眼前, 嚇得魂兒都快飛了:“你不是死了麽?”
餘瑞道:“我死得不甘心,遂來尋族弟打探打探。”
“不與我相幹!我還沒你兄弟說的多!”梁東家喊罷靜默片刻,忽然明白過來。“你是人!”
十三已換好了幹衣裳,從隔壁船艙悠然而出:“梁大人自然是人。下官也是人。”隨手丟了塊錦衣衛的腰牌到他跟前。“你上峰郝家膽兒肥得下官都欽佩了。竟敢給錦衣衛行賄,把太上皇變成聾子和瞎子。”他皮笑肉不笑道,“梁東家,俗話說死道友不死貧道。招得早還有命在,招得晚人頭落地。”
梁東家遂迅速招供,快到令人瞠目結舌。
當年有人來梁家打聽梁廷瑞做過什麽不妥之事、或是說過什麽大不敬之話。梁廷瑞的兄弟、同窗三四人都搜刮腸肚找了些給人家。梁廷瑞的兒媳婦八字旺夫,十裏八鄉的人家都想娶。他是狀元。他家既提親,親家自然不會把別人放在眼裏。這梁東家篤信算命,又湊巧與梁廷瑞親家是街坊。本以為他兒子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不曾想被狀元家搶定了這門親事。遂極恨,特特跑去尋那人造了梁廷瑞許多謠。那人看他順眼,便帶他做生意、而後幹脆讓他入夥。
他果然是被調來幫郝四拿下賈大姑娘的。莫愁湖上放火是他的主意,但蘇州的事兒他皆不知。郝家在江南的頭目叫李夫人,他隻隔著簾子見過一回,便是郝連波死後不久。聽聲音當是個中年女子,寡婦。派頭大規矩重,開口閉口都是“京裏頭”。郝家自有書信隱語。梁東家級別不高,隻略知道點子。十三讓他把知道的寫了下來。
又問了些話後,十三一掌掐死此人,往他懷裏塞了個仿製的七王爺府腰牌拋屍秦淮河。
薛蟠聽說後慨然道:“莫非是命運把郝家的仇人都聚集到了一起?”
“非也。”盧慧安道,“是他們家作孽太多,哪兒都能找到苦主。”
“盧道長言之有理。”薛蟠沒什麽誠意道,“所以,他們坑梁廷瑞作甚。繼任的鴻臚寺卿咱們已查過了,沒問題啊。”
盧慧安思忖道:“除非上頭想在兩個人裏頭提拔一個,就跟甲乙二將似的。那會子林大人還在翰林院,定不知道。”
“吏部的人咱們也不認識啊。”
陶嘯忽然說:“刑部的人行麽?”
薛蟠擺手:“貧僧和戴閣老的交情還沒到那份上。”
“不是戴青鬆。”陶嘯道,“咱們在揚州殺的那個胖和尚,平原侯府的三爺。六年前爭風吃醋殺了劉枚的孫子,假死藏身放生寺。劉枚當時是刑部尚書,如今已告老還鄉。”
盧慧安點頭:“他保不齊知道什麽風聲。縱沒有,欠咱們一個人情也可幫著打探打探。郝家總不會無緣無故害一個與他們不相幹的朝廷大員。咱們如今要拔他們家的根,不可留下隱患。”
眾人商議幾句,都覺得這是個方向。遂派人往劉枚老大人家鄉去了。
次日,應天府尹賈雨村親領了群衙役來河邊撈屍首。下午街麵上便有閑言碎語,說死的是七王爺府的人,已經在昆明池旁住了很久。仿佛是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被歹人滅了口。
昆明池很大,陶瑛買的小宅子其實離郝家的小客棧很遠。然旁人少不得把兩件事聯係起來,猜測梁東家看見了別家細作偷查“蕭瑛”。長春客棧中,太子一群手下紛紛猜測凶手認識梁東家。因為車夫沒看見那錠金子,隻聽見了那句“帶我離開這兒。”盧慧安她二哥竟不在客棧,不知去了哪兒。
又過了兩日,薛家收到一張帖子,請不明師父、薛二老爺和家眷看戲,看的是新戲《佛殿緣》。署名慶二爺。來送帖子的說,他們爺包下了金陵城最大的戲園子,遍請了五六十家金陵名宦,府尹賈雨村大人也在其中。此外還請了許多來金陵做客的京中大爺。
顯見最後一句話最重要。
被十三栽贓的七王爺封號是慶王。
慶王家的二爺請金陵名宦和一眾堂兄弟看戲,看錦衣衛和忠靖候府聯袂主演、太上皇強勢客串的虐心情感大戲《佛殿緣》。薛蟠摸摸光頭:司徒暄這廝實在狡猾的狡猾。
這還不算完。慶二爺還給“蕭瑛”新買的小宅子送去帖子,請蕭公子、義父及家眷也去看戲。盧慧安問了聲“去不?”忠順王爺、陶嘯、陶瑛爺仨齊聲道:“去!”
當天竟是個極好的天氣。太陽比平日暖和,風也比平日舒服。薛家車馬抵達戲園子時已來了不少人。有仆人將他們引進去。眺望幾眼,人群中司徒暄陪著一個比他略矮些、神色和藹的青年,想必是端王世子。孟道人身穿秋香色蟒袍,身邊跟了幾個人。有薛蟠在金陵見過的仆人,並沒有與盧二爺同客棧的高瘦老者——想來那老頭不是什麽要緊人物。再細望過去,十七八到二十七八歲、儀態貴氣容貌俊美的年輕爺們真不少。
忽聽人群中一陣抽氣聲。扭頭一看,忠順王爺本尊大搖大擺走了進來。他形容姿態好看,極惹眼。陶瑛與盧慧安緊跟在後頭、盧慧安帶著錐帽。陶瑛他爹和十三扮作護衛。
一位披著錦袍的高個子青年迎上前去。此子與陶瑛差不多高,濃眉大眼看著有幾分可愛。園中霎時安靜。錦袍青年笑容滿麵行禮道:“不曾想叔父親臨,侄兒迎接來遲。”
“不遲。”忠順王爺道,“原來是你小子請戲啊。”
“正是。”錦袍青年看向他身後,“這位想必就是叔父之義子?”
忠順點頭:“不錯。瑛兒,這是你暉……誒,暉小子,你今年幾歲?”
錦袍青年嘴角一耷拉:“侄兒今年二十三。”
“嗯,那就是暉哥哥了。我家瑛兒十八。”
陶瑛爽利上前行禮:“見過暉哥哥。”
錦袍青年也爽利回禮:“瑛賢弟真真一表人才。”
寒暄了幾句,錦袍青年親領他們到包廂坐下。
而後忠順王爺的包廂裏便沒斷過人。當今太上皇有八個兒子。夭折了老大昭文孝太子,宰了老三義忠親王。其餘六位連當今聖人在內,每位的兒子都來了。而且至少有三個繼承人級。太子,端王世子,慶二爺。慶王家的老大已死,故此這哥們是世子。今兒這戲園子差不多是皇帝家的堂兄弟聚餐了。
盧慧安小透明般坐在角落,隻行禮不說話。旁人雖也好奇她,最多隻瞧兩眼;太子倒是仔細打量了好幾眼。陶瑛不高興,登時往盧慧安身前直直的一立。包廂地方小,他個子高活像堵牆,太子不由自主後退半步。
與此同時忠順王爺惱喝道:“看女眷作甚!知道禮數麽?”
太子身後有個人不知底細,笑道:“不過是個小娘子……”
話音未落,忠順王爺眉頭倒豎:“虎伢子!”
陶嘯答應一聲還沒來得及動手,陶瑛道:“我來!”他腿長,一步抵人家兩步,跨到那人跟前拔出佩刀徑直捅了進去!
陶瑛動作不算快,太子身邊也帶了幾個護衛。隻是瞧他們爺倆的動靜都以為陶瑛要打那人耳光,故此誰也沒動彈。眼看屍首搖晃兩下撲通栽倒在地,滿堂鴉雀無聲。
慶二爺的包廂就在隔壁,見狀趕忙跑過來。忠順瞟了太子一眼:“這種奴才你也帶在身邊?若沒有好長隨我送你兩個。”
半晌,太子咬牙強笑道:“不必了,謝叔父關懷。侄兒的奴才失禮了。”拱拱手告辭。
慶二爺使人搬走屍首後又陪著忠順說了幾句話才離開。
薛蟠看得清清楚楚。今兒之狀,他特將徒弟覺海帶了來。陶瑛殺人時他已大略猜到後續,忙吩咐了覺海幾句。太子回包廂不久覺海便到了。太子和薛蟠先前已遙遙點過頭。聽說是不明師父的徒弟,太子收拾起滿腹惱怒,立命請進來。
覺海合十行禮低聲道:“我家師父有句話讓貧僧帶給孟道兄。”
太子見他低聲,微微凝神:“什麽話。”
“忠順王府要換世子了。”
太子脫口而出:“他是外室子!”
覺海低頭闔目:“王爺性子隨心所欲。”
太子瞬間想了許多。身旁一個人忍不住興奮道:“王妃豈能答應?”
太子緩緩點頭,向覺海道:“多謝你師父。”覺海再不多言,行禮而去。
此時戲台子上已開始跳加官。正熱鬧呢,司徒暄派了個人來薛蟠處問方才他徒弟跟那位爺們說了什麽。覺海具以實告。過了會子又一個人來打聽,覺海依然如實告知。戲台上開始唱第一出“佛殿避雨”時又來好幾個。
臨近結尾,慶二爺的人來了。覺海再說一遍,末了道:“哥兒是第九個來打聽的。”
那小子道:“跟前頭那幾位師父也是這麽說的?”
“正是。出家人不打誑語。”小子啞然失笑。
第一出戲唱完,大夥兒略做休息。慶二爺打發了個人請不明師父過去。薛蟠少不得跟著走。
路上和尚猜了無數種可能,萬萬沒想到,慶二爺見他的頭一句話說:“聽說不明師父是開窯子的。”
“阿彌陀佛。”橫豎合十垂目總不會錯。“正是。”
“那應該很懂女人心了?”
啥子?薛蟠怔了怔。貧僧還沒談過戀愛好吧。“貧僧略懂人心,不分男女。”
慶二爺直白問道:“馴不服的女人你們平素怎麽對付。”
薛蟠微笑道:“貧僧不馴服女人。”
“嗯?你不是開窯子麽?難不成你的窯姐兒都自願?”
“不錯。”薛蟠正色道,“貧僧從不逼良為娼。客人的度夜資不便宜,憑她們自願。總有人缺錢,也總有人不在乎什麽貞潔。”慶二爺有點懵。薛蟠合十道,“施主,若想得女人身容易,這年頭的女子也主宰不了自己,給她們父兄足夠的利益就成。若想要女人心,沒有別的法子——男女都一樣,人心換人心。人家還未必願意跟你換。”
慶二爺皺眉,遐思天外,半晌才說:“人我已拿到手了。”
“施主可曾強迫她?”
慶二爺齜牙:“差一點兒。”
“那還好。”薛蟠道,“可知施主有可能喜歡她。”
“我就是喜歡她啊!”
“喜歡的人,你是會尊重她的。”薛蟠正色道,“隻有並不真心喜歡的人才會強迫她,像對貓兒狗兒、古董玉器那般,取進屋子、端到窗前品玩賞鑒一番。若當她是人,你舍不得。”
安靜良久,慶二爺忽然說:“人被我關著呢。”
“哦。”薛蟠道,“那你快去賠不是吧。”
“我賠不是?!”
“嗯。直到她氣消了為止。”
慶二爺扯了扯嘴角:“她不敢生我的氣。”
“哦。那她可能對你沒安好心。慶施主請謹慎些。”
慶二爺眼睛驀然睜得滾圓。半晌,低聲吩咐手下人:“回去,把謝嬌嬌帶過來。”
薛蟠後背好懸抽筋,內心嘶吼:大哥,您可真有眼光!乃強繃著臉誦佛告辭,險些拔腿就跑。
而後又有許多人來向覺海打聽他師父跟慶二爺說了什麽。覺海依然不打誑語。“慶二爺請教師父怎麽討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