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張子非送妹子回鬆江府, 數日後返回金陵。
這些日子沈家三房過得頗慘,原先買來服侍沈小哥的丫鬟也改服侍全家了。沈老婆子被兩位伯母打的傷還沒好,臥床不起。那倆自然也不會讓她安生,得空便搬竹椅坐著、一唱一和門裏窗外說難聽話, 吃穿用度上也少不得刁難。沈小哥更是尷尬,沈家幾乎日日為要不要趕走他爭執。故此,張子非提議的親事, 沈老頭沈老三皆立時讚成。二位伯父雖不大願意, 看張子非的麵上也不敢說什麽。遂立時操持起來。
臨走前張子非去看了眼沈老婆子。那婆子惡狠狠的道:“你可高興了?你是巴不得我這會子就死?”
“當然不。”張子非淡然道, “還請祖母大人長命百歲。畢竟我母親受了十七年的苦, 你若這會子就死哪裏抵得住?”轉身要走。
沈老婆子喊:“我為何要做那事,還不是你母親生不出兒子來。”
張子非回身嫣然一笑。“您老生的出兒子來,故此才沒法子動彈。”乃當場掏出兩張銀票子送給兩位伯母。“多謝二位替我母親出氣。”
伯母們接了錢個個心花怒放,都說, “姑娘放心,我們定不讓她好過!”“我們被她欺負了多少年?哪能讓她死得那麽早。”
張子非出去一望,遠處她父親正歡歡喜喜領了木匠來丈量房屋做家具。乃譏誚道:“能生兒子又如何。”偏這會子大伯母出來, 悄聲打聽花囡。子非歉然道,“是我疏忽了。過些日子就請她回來探望伯母。”
大伯母遲疑道:“別的還罷了, 我知道張姑娘不會虧待她。她……可有什麽合適的男人沒有?若帶著秀兒不方便, 接回來也成。”
張子非心裏跟澆了杯涼水似的, 半晌才說:“如今教她種花的那位嫂子極喜歡秀兒, 孩子也有玩伴, 揚州那邊也有人照應。男人麽, 等她做成了生意,人家看她能幹,自然會有的。”
大伯母歎道:“她死過丈夫,本就不吉利,還帶著孩子,能找到什麽好的?張姑娘,她比不得你。不論什麽樣的,肯娶她就行了。家裏原先替她相的那個其實不錯。隻歲數略大了些,偏她不肯。”
張子非苦笑:“花囡姐姐才二十三,那個什麽禿掌櫃都快六十了。哪裏是略大了些。大伯母,就算吃虧也不能虧到那份啊。”
大伯母又歎:“我隻怕她沒人肯要。終究上回沒生出兒子來。”
張子非已快讓這一家子女人憋炸了。壓了半日才壓下氣去,打疊起耐心道:“沒生出兒子來也保不齊男人的緣故。花囡姐姐又善良又體貼又周到又勤快,模樣又好,怎麽會找不到好男人?天下的男人也不都是瞎子。”
“唉——惟願如了張姑娘的吉言。”大伯母再歎,“我隻盼著她死了能有個祖墳埋上,莫做孤魂野鬼。終究那家已把她休了。”如此這般絮絮叨叨了半日。
張子非險些七竅生煙。強忍著聽完,再呆不住,連夜趕回金陵。
為防萬一,她使人買下了沈家對麵的宅子,安置人手監視。橫豎東家有錢,雇的起三五個線人。
上回離開的急,沒等到買胭脂那群人回來她便領著紅芳走了。如今少不得向盧慧安補賠不是。慧安隻擺手道:“不與你相幹,你賠什麽不是。”
“終究紅芳是我帶來的。領導責任也得有一份。”
“偏是你想的多。王爺威風了一回,還給我買了不少東西呢。我特挑的自家鋪子去買。他老人家大方,每回都不用找錢。”
法靜在旁拉著薛蟠嘀咕:“師侄,貧僧怎麽覺得慧安道長比從前溫柔了許多?是貧僧一個人的錯覺麽?”
“不是。”薛蟠道,“貧僧也覺得她溫柔了許多。嘖嘖,愛情的力量真是神奇偉大。”
話雖這麽說,薛蟠心裏其實沒什麽底。陶瑛盧慧安這兩位看似很順利,其實他們的麻煩才剛剛開始。
盧慧安在她親哥哥跟前終究狠不下心去,什麽落水失憶的借口彈性太大。尋常百姓對“王爺”這個稱呼極感興趣,美女落水失憶又是個有趣話題。不需推波助瀾,胭脂鋪子中那幾位看熱鬧的自然會將所見傳播開去。如今城中姓司徒的不少,眼線也都頗豐,已有人往市井茶樓暗暗探聽消息了。
好在薛大和尚從上輩子起就有個積極向上的人生觀,主張沒有機會就製造機會。
張子非去鬆江的這幾日,大夥兒已梳理過眼下的情形。
郝家的分工其實挺明確的。蘇州知府吳遜歸他老婆吳太太全權負責,吳太太獨立經營她自己的商賈事業;郝四和兩位“表妹”都是從京中來的,攻關賈璉元春兄妹倆;淩波水舫掌握朝廷要緊職位空缺的低調拍賣工作,由二爺郝連波主管;鬆江府的走私生意眼下還不明確。已知郝家的親戚、蘇州富商牟老爺參與其中,牟老爺之弟、已死的鬆江李氏鍾表行牟掌櫃也參與其中。牟老爺負責備貨,牟掌櫃負責出貨。
然而從牟大公子死了親叔叔還穿得紅彤彤像過年來看,此人並不靠譜。則牟家不像是郝家花了大力氣扶持的。屠狗小姐年紀小、性子暴虐,非能當大事者。那個在莫愁湖上放煙花的梁東家長了張極具嶺南特色的臉,不像郝家親戚,應當是看郝四年輕、恐其行事不穩妥、從南邊急調過來幫忙的。那麽郝家在江南就有了個空缺——那個負責訓練女細作的大莊子。換而言之,除去時常留在江南工作的真姓牟假姓牟的一串人之外,郝家還有一到兩個要緊人物,主管大莊子和鬆江走私生意。
郝家的四位爺們,一個駐守京城,一個跟南安郡王打仗去了,死了兩個。這一兩個江南總負責人比較大的可能是,改姓了別姓的、真正的郝家姑奶奶。國人慣常信得過本家,兼屠狗小姐姓牟,這真姑奶奶很可能是郝大太太牟夫人所生、郝連波的親姐妹。
在揚州時他們就曾查過。牟老爺家是從外地搬來揚州的,平素與人往來時隻說兄弟二人,沒提起過有姐妹。順著他們這條線查不出多少東西來。然而還有兩條線可以利用。
郝家老四在昆明池旁的包下小客棧一直沒退,薛家時不時派機靈的夥計扮作路人甲乙丙丁路過溜達兩圈兒。郝四雖死,梁東家和兩位表妹依然住著。十三前兩天晚上過去聽了個壁角,頗為有趣。三人都覺得自己最英明,都想當老大,爭得雞犬不寧。兩位表妹已經把郝四給忘了,卻並不勾搭梁東家。梁東家有些惆悵。
鬆江府那邊,幫著郝家給海商出貨的中間人、景教信徒汪先生神秘失蹤,隨即西班牙海商家的宅子被人翻動、盜走了全部賬冊子。這裏頭並不止郝家一家的賬目,還有跟他們做生意的別家。而海商本人跟船回國去了,不在中國;去官府報案的是他留在國內的管家。如此大事,郝家的走私負責人不可能不出動。既然揚州有牟老爺、還有被郝家拉上賊船的那個錦衣衛教書先生,則郝姑奶奶九成在鬆江。
直至此時薛蟠才慶幸有忠順王府這個大外掛。不然,就人家這幾十年經營的根基、跟皇帝家祖孫三代的牽連、跟錦衣衛頭目的共同利益,單憑薛家根本撬不動。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哎呀對啊,林府沒有錦衣衛的人麽?”
十三笑了:“怎麽沒有?郡主進林府前便使人細搜過林家和巡鹽禦史衙門每一個人。林家有個叫林忠和的小管事,平素幫著管府裏的收租,乃錦衣衛小旗。你們剛到蘇州的第二天,十六特挑了他在跟前時跑去與林老管家閑聊,攛掇派人上東北買大莊子去。老管家覺得大爺說的合理,且‘合適人選’條條都與林忠和符合,直派了他去。明年春夏才能回來。林家又沒有汗血寶馬。”
薛蟠愣了:“十六大哥演技那麽差,也能騙到人?”
“沒騙人,說的皆大實話。”十三接著說,“林大人衙門裏頭有個極要緊的文吏是錦衣衛總旗。橫豎林大人自己也大半蒙在鼓裏,郡主便沒動他。”
“嗯,徽姨英明。”
幾個人商議後決定兵分兩路。張子非跟法靜搭檔去鬆江,順帶參加沈家的婚禮。另派人往揚州傳信,讓沈花囡回家給妹子送嫁。其餘諸位留在金陵釣魚。
可以下餌的共有三處。太子,昆明池畔小客棧,以及郝連波供出來的錦衣衛駐金陵要員、會鴦閣名妓謝嬌嬌。
早年,謝嬌嬌曾拿了根簪子往金陵城各家首飾鋪子試探,願出高價打同款。隻是上頭有三顆極難得的黑珍珠,連薛家這種大商家都尋不出來。可巧薛家藏匿的義忠親王餘部朱嬸有。鉤子下得太直,薛家後來便偷偷留意了謝花魁。
沒過多久便發現,會鴦閣的粉頭們私底下曾抱怨,老鴇子過於捧著謝嬌嬌了。十裏秦淮河上花魁名妓無數,也沒見別家老鴇子這般捧著粉頭的。遂猜測老鴇子是謝嬌嬌的下屬,或監督者。
另一個關節是,錦衣衛在江南幾座要緊城市究竟怎麽個管理法。他們終究是個組織,是組織就必然有重要文書。
上回十三已查過揚州那位教書先生。那人家中的要緊物什乃揚州富商行賄檔案。兼郝家這樣的人家走私都得給他幹股,可知此人負責經濟監督工作。派去鹽幫的人歸他管,而他家裏並沒有找到類似於“組織檔案”之類的東西。
這種東西會不會在謝嬌嬌、或是會鴦閣的老鴇子手裏。
薛大和尚非常迫切的想得到江南錦衣衛的名冊,就像美帝黑幫想得到聯邦調查局線人名冊那麽迫切。
太子那兒有個麻煩。這兩年盧慧安雖少在外頭露麵,也不是沒人見過。她進大高玄觀後的道號外人並不知道,她哥哥想必知道。盧二爺是從天上人間出來後才遇上的沈紅芳。他那半憨的性子,人家想套他話不難。倘若太子的手下起了疑心、細查天上人間,很容易懷疑到薛家頭上。慶幸的是太子不敢明目張膽的查。一則許多他的叔伯兄弟都在金陵,二則他不想讓外祖母知道自己不肯聽皇後的話、做事必束手束腳。
強龍難壓地頭蛇,金陵不是京城。
事不遲疑。薛蟠親自上薛家的兩處做房舍牙保的鋪子查看。驚喜的發現,昆明池旁有個小宅子要賣,年前就登記了。因地方偏僻,到現在都沒賣出去。原主為本阜富商,近年發財後換了大宅邸。平素生意忙碌,也不大在乎那小宅子。
當即派了個人去太子給的聯絡點送信,說薛家有兩個掌櫃見過畫像上的那對男女。一個便是胭脂鋪子掌櫃;另一個乃房牙子,前幾日陪他們看過一處宅院,在昆明池左近,已差不多要買了。
下午,薛家一位平素頗低調的掌櫃假意偶遇那富商,請他去秦淮河上吃酒。富商以為人家看他有錢想巴結他,得意洋洋的去了。酒過三巡,另一條畫舫從隔壁劃過,船上有人朝這頭打招呼,二船便停了。
那邊過來一位胖乎乎的掌櫃,笑向富商道:“年前東家托我賣的那小院子,如今買家已說要了。人家想後日做交割,東家可得空來收銀子?或是派人來?”
富商笑道:“後日是麽?我派個人過去罷。”
“多謝東家。後日下午申時正可好?”
“成。”
胖掌櫃回到自家船上。船上少不得也有些粉頭作陪,有從錦衣衛暗舵會鴦閣請的、有從端王府暗舵留香樓請的、也有從別的窯子請的,隨口問大爺何事去了隔壁船。胖掌櫃便將那事兒說了。末了趁著醉意道:“好生有趣。那個來看房子的小子年歲輕輕粗手笨腳的,怎麽瞧著都不像是什麽富貴人家的爺們,竟說他義父是王爺!我瞧他半分不像,就是個暴發戶!那姑娘倒是氣度不俗。”粉頭們再細問,他便有問有答。
隔壁船上都是作陪的皆天上人間員工,沒誰多話。
後日下午,薛家的房舍牙保鋪子左近頗為熱鬧,多了數位閑人,怎麽看都像是在等人。臨近申時,張子非淡然拐入鋪子前的小街,沒過多久便感覺有人在看她。盧二爺揣著畫像去石壩街那天,有太子身邊的人暗中跟蹤。張子非特穿了與沈紅芳當日一模一樣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