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輛翠蓋朱纓馬車急匆匆駛到雞鳴寺門口。丫鬟掀開車簾子, 孫二太太丁氏連媳婦子的手都沒扶,自己走下車去。山門外坐著兩個戴鬥笠的閑漢,正是薛蟠與十三。薛蟠側頭看著孫家的馬車,麵無表情道:“十三大哥, 你可以去算卦了。”十三連續三個晚上給丁氏屋中送範公子的舊物,她終於頂不住來到佛寺。
從彌勒佛開始,八大金剛和韋陀菩薩皆沒放過, 丁氏逢雕像便拜, 頭磕得砰砰響。行至藥師殿門口時, 忽聽一陣怪聲桀桀。丁氏嚇得渾身一顫。
踏入門檻, 赫然見殿中有一僧人背對她們盤膝而坐,輕聲道:“表妹來了。”
丁氏頓時癱在門檻上。良久,她忽然扶門坐起:“我表哥早死了!”
僧人道:“這位師父是好人,答應借我半個時辰的軀體。我隻想問表妹一句話, 問完就走。”
丁氏身邊的丫鬟婆子也早已跌坐了一地。一個膽大的媳婦子扶著門框站起來道:“這位……大爺,人死萬事空,何不早登極樂。”
僧人道:“表妹何故失信。”
丁氏哭道:“我不敢……不敢……不敢……”
僧人道:“本是你約我的。”
丁氏立時喊道:“分明是……你提的!”
僧人的光頭微微動了下。“你提的。”
“你提的!是你提的!你說咱們就與焦仲卿和劉蘭芝那般可好。那詩還是你教我的!”
僧人冷笑兩聲:“是麽, 表妹好生想想。”
“是你先提的,分明就是!”
僧人道:“平白無故, 我提起焦仲卿和劉蘭芝作甚。”丁氏愣了。“我正.念著《大學》, 已學了六篇, 皆仔細注解。好端端的何故去看樂府?”
丁氏呼吸一滯, 良久無言。
“表妹如何不說話。你是當時日太久我會忘記了麽?”
丁氏強辯道:“不論如何, 終究是你先提的!”
僧人又冷笑:“沒錯。你引誘得我先提起。然你也答應了。”
那媳婦子眼看主子臉兒白得跟死人似的, 忙說:“這位大爺,時日既久,如今你們也陰陽兩隔,再說這些何用?”
僧人道:“我死的冤屈。我想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請表妹給我一個明白。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
丁氏嚎啕大哭:“我不敢我不敢我不敢……”
過了足有兩盞茶的功夫,僧人的聲音忽然變了。“你既約範公子共同赴死,偏又不敢。彼時你年少,怕死也說得過去。然你就當絞了頭發去做姑子、再不出嫁,或是幫著範公子照看他父母才是。”
丁氏此時已哭得精疲力盡,頹然道:“我若不嫁,二妹妹隻小我一歲,便是她嫁了。她自小樣樣不如我。若她嫁入書香門第,我嫁去商賈之族,我還有臉見人麽?”
屋中霎時寂靜。良久,僧人幽幽的說:“如此說來,表妹是恐怕我會妨礙你的好姻緣,誠心哄騙我死的?我死了這二十多年,你便心安理得享受我拿性命換來的好日子?”
丁氏整個人都懵了。忽然大喊:“不是不是!我我我怕!我膽子小,表哥知道的!表哥你莫要誤會!”
僧人慢慢轉過身來,森然道:“這麽黑的心肝,若讓你活在世上,簡直對不起這廟門口的八大金剛。”
那媳婦子趕忙跑進殿內,跪在丁氏身前道:“大爺,這些年我們太太日夜吃齋念佛悔過呢。佛有慈悲之心,你看在我們太太悔恨終身的份上,寬恕了她吧。”
“對對對!”丁氏忙說,“我早已悔過,表哥饒了我吧。”乃哭喊,“表哥~~”
僧人齜了齜牙,指著那媳婦子:“貧僧很厭惡你這種行動就勸人寬恕之人。你並沒有被騙得丟了性命,就站在幹岸上勸受害者寬恕。你哪來的臉!範施主,離她遠些。留神天雷劈她時連累你。”媳婦子嚇得驚呼一聲,爬起來滿屋子逃竄。
忽聽有人在門口誦了聲“阿彌陀佛”。隻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走了進來。這姑娘穿著藕合色的錦袍,頭戴兩支珠花,端端正正跪在殿前道:“我們太太年少時懵懂,說錯了話,是她的不是。小女身受太太.恩典,願替太太受責。”
僧人打量了她幾眼,微微側頭仿佛在看什麽人。乃道:“範施主沒答應。他說,冤有頭債有主。這女人害死他時孫姑娘還沒投胎。”頓了頓,“範施主還說,他勸孫姑娘不用費力氣討好嫡母。一則她沒幾日陽壽了,二則她心思太黑、討好她她也不會善待你的。”那姑娘頓時麵如金紙。
僧人長誦了聲佛:“他走了。”
門口那群女子神色稍稍緩了幾分。僧人道:“孫二太太,他不會放過你的。回去安頓安頓後事吧。”搖頭長歎往後走。
僧人才剛走出後殿,方才那小姑娘追了過來:“師父請留步。”僧人轉身合十。小姑娘行了個萬福,低聲問道:“師父,我若想跟那人說話,當如何找他?”
僧人道:“那位施主已問明白他想知道的,離去了。”
“他會去我們家尋太太索命麽?”
“貧僧不知道。”僧人慈眉善目道,“大概會吧。”
小姑娘急道:“我們家近日有貴人。若他來,驚擾到貴人,我們全家都要受牽連。可否煩勞他過些日子、等貴人走了再來?”
僧人道:“貴人亦分陰陽。若是陽氣重的貴人,難免折煞他,他自會避開。若貴人陰氣重,反倒有助於他。”小姑娘眼中閃過一道喜色。
當天下午,孫家老太太不知何故把二太太喊去閉門議事,連要緊的婆子們都不知說了什麽。隨即二太太就病了。老太太立命將她送往家廟,隻帶著隨身的三五個丫鬟婆子。
得到消息後,熊貓會幾個人麵麵相覷。半晌,薛蟠問道:“十三大哥,那個小姑娘是老幾啊?”
“我打聽了一下,是二房的五姑娘。”
“若有機會,可以把她推薦給太子。”薛蟠嘖嘖道,“臉皮又厚、又會表忠心、又能見風使舵、發現上司已沒救了賣得那麽利索。模樣也長得挺小白蓮的。什麽後宮啊太子府啊就讓她們這樣的去嘛。”
“你說去。”
“我又不知道太子在哪兒。”
“太子就在孫府。”十三道,“故此你說的什麽陰氣重的貴人、陽氣重的貴人,竟是胡言亂語。張老太君的陰氣還能重過太子的陽氣?”
薛蟠攤手:“那為何孫家不借太子的貴氣保護二太太?”
二人互視假笑。
是夜三更,孫二太太丁氏於家廟懸梁自盡。
次日下午,棲霞寺來了個小和尚,說孫家請他們去做法事,問不明師兄去不。薛蟠忙換上新僧衣去了。遂混在本寺師兄師叔當中跑去孫家二房念了回經。
離開孫府前,薛蟠假意小解在外頭磨蹭了會子。有個長隨模樣的人上前來打聽道:“師父,敢問這兒是出了何事?”
薛蟠打量了他幾眼:“大哥不知道?”
長隨道:“我主子是客人,不便打聽。”他低聲道,“今兒已來了好幾撥和尚道士了。”
薛蟠也低聲道:“貧僧覺得,什麽消息等我們廟裏知道了,大概滿金陵城都知道了。事兒出在雞鳴寺,橫豎也不遠。讓你主子回頭過去探聽便可知。”
長隨眉目動了動:“謝師父。”
不多時這長隨便動身前往雞鳴寺。薛蟠離開孫家便換了衣裳,快馬近道抄在他前頭。
長隨抵達雞鳴寺時,薛蟠剛跟山門左近幾個最會招攬生意的賣香燭老婆子說完冤魂向孫二太太索命的故事,還強調五姑娘忠心護嫡母,買了幾炷香進廟去。
長隨也近前買香燭,果然是其中一個老婆子搶先攔住他招攬生意。長隨順口問道:“聽說前兩日孫家在雞鳴寺出了什麽熱鬧?”
老婆子立時說:“可不是麽!客官還不知道麽?”
“不知道。老媽媽你知道?”
“知道知道!這遠遠近近就沒有人不知道的!”老婆子登時將方才從薛蟠那兒聽來的故事添油加醋給轉述了出來,說的有鼻子有眼的。“哎呦呦,當天晚上那二太太就死了。懸梁自盡,就跟他們當初約好的那樣。我們廟裏的師父都以為她能有個幾日辰光安頓後事,誰知那個死了表哥竟一日都沒等呢。”
“原來如此。”長隨點頭。“多謝老媽媽。”遂也買了香燭,沒進廟,撥馬走了。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孫家肯定很熱鬧,入夜後十三便說想去瞧瞧。陶嘯自然巴不得,攛掇他快走。
直至四更天十三才回來。兩位舅舅自然早就睡了,薛蟠和法靜兩個和尚端坐堂中發愣。十三張望了幾眼:“還不睡?”
法靜道:“貧僧這個師侄每隔些日子便要犯迷茫症,貧僧已習慣了。”
薛蟠悵然道:“心情不好。縱然丁氏死了,範公子也活不過來。”看了十三一眼,“孫家如何?”
孫家並不熱鬧,倒是忽然冷清了。孫老爺、老太君喝令次子休掉丁氏。孫二老爺不肯。若明著休了丁氏,必會牽連他兒子的名聲。橫豎人已死了,說她忽染急病便是。張老太君的院子守衛太多,十三小心混進去隻偷聽了一小會兒便撤走。太子跟他外祖母爭辯的厲害,無非是二太太之過要不要牽連到整個孫家。
聽罷,薛蟠扯扯嘴角:“咱們這單生意倒幫了太子一手。”
“阿彌陀佛。”法靜道,“貧僧看皆大歡喜。範公子申了冤,太子撒了氣,孫姑娘們保不齊不用再淌混水,咱們賺了錢。”
“還是惆悵啊。”薛蟠托著下巴。
法靜看了他會子:“你若還是惆悵,想法子把京裏頭的太子妃救了。她還沒死呢。”
“哎呀對。”孫太太們都是一副自家女兒在爭太子妃之位的德行,就當沒有杜氏這個人似的。“所以,皇後跟孫家到底什麽關係?為何她那麽想在孫家找大兒媳婦?”
法靜道:“會不會她跟李太後一樣,應該姓孫?”
薛蟠寒毛都立起來了:“師叔,太喪心病狂了!”
“貧僧就隨口一說。要麽皇後和孫溧他爹有段往事?咱們沒在一起,得讓孩子們在一起。”
兩個和尚你一言我一語的瞎猜。十三聽著惡寒,回屋了。
第二天,薛蟠、法靜、陶嘯和十三四個人在薛府花園子裏大亂鬥,打得飛天遁地。正熱鬧呢,有人進來急報:出事了。
方才陶瑛陪盧慧安出去買胭脂。挑挑揀揀的功夫,盧二爺忽然闖進鋪子來,紅著眼圈道:“三妹妹,你果然到這兒來了!”
盧慧安一怔,霎時忘了該怎麽答他。陶瑛忙說:“大哥,你認錯人了!”
盧二爺登時指著他:“我就知道你小子與她是一夥的!”
“嘿嘿你看出來了啊。”
盧慧安還沒來得及想好應對之詞,外頭忽然湧入了十幾條大漢。為首的是個高瘦老者,似笑非笑問盧二爺:“聽說盧先生找到了你那個幾年前不見的妹子?”
盧二爺愣了:“你你你從哪兒來的!”
老者撚了撚胡須朝盧慧安望去。陶瑛早已將她攔在自己身後,東家也趕忙出來打圓場。因這鋪子是薛家的,東家見勢不好忙打發夥計趕去報信搬救兵。夥計從後門溜走前回頭望了兩眼,陶瑛已經跟人家打上了。
這小子大搖大擺走到一個漢子跟前,抓住人家的肩膀轉個圈兒,竟把人橫著舉起來丟了出去!“撲通”一聲,那人砸在大門外。不待眾人回過神來,又是“撲通”一聲,他又丟了個出去。夥計沒忍住,看他連丟四五個人才戀戀不舍走的。
聽罷,陶嘯立時道:“顯見盧老二竟知道慧安會去那兒買脂粉,那些人是偷偷跟著盧老二的。蟠兒,你和法靜師父就在家裏呆著,我們倆過去。”
薛蟠點頭:“也好。”不能讓太子知道盧慧安跟自家有瓜葛。“我們去天上人間查消息是怎麽走漏的。”
陶嘯、忠順和十三忙出了門。好在脂粉鋪子離薛家不算遠,很快便趕到了。
鋪子外頭已圍了許多瞧熱鬧的閑人。陶瑛抱著胳膊端立門口。地下躺了七八個漢子,站著的幾個也灰頭土臉不大敢上前。盧二爺眼睛瞪得跟貓眼一般大,弓背縮肩扒在牆角不敢出氣。
那高瘦老者跌足而跳,氣急敗壞指著陶瑛喊道:“不知天高地厚的賊小子!你以為那是誰都能娶的麽?你想都不用想!你個身份低賤的玩意兒。”
忽聽人群外有個聲音懶懶的道:“誰說我兒子身份低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