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自打上回去踢館、可巧遇上人家改朝換代沒踢成後, 鹽幫幫主茅三郎便再沒尋過熊貓會麻煩。一則沒有新的恩怨,二則始終摸不清他們那四位新當家的深淺, 三則他才剛起疑那個瘦子他就忽然死了、總覺得哪裏不對。再有, 這些日子揚州城內命案頻發,滿大街都貼著告示, 官差也勤快的很。茅三郎不想引火上身。
他不去就山,山可以來就他。這日,熊貓會的四當家阿寶和尚竟然找上門來了。茅三郎心下納罕, 命請進來。
小和尚笑眯眯合十行禮:“茅幫主別來無恙。”
“四當家別來無恙, 請坐。”
薛蟠一看,茅三郎這個幫主倒是夠節儉的。屋中不過尋常百姓家的陳設,連個茶幾都沒有、隻設了張長案。二人遂臉對臉坐於長案兩側, 跟前擺著兩隻拳頭大的白瓷碗, 碗中盛著兩碗白開水。
茅三郎淡然一笑:“四當家, 當著明人不說暗話。四當家想必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不錯。”薛蟠點頭。“貧僧此番前來有兩個目的。一是想跟鹽幫合作做生意。”
“哦?”茅三郎挑起眉頭, “什麽生意?”
“自然是鹽的生意。”薛蟠笑若春風拂麵。“我們熊貓會有極好極多極便宜的鹽。貧僧是不是吹牛, 請茅幫主自己驗看。”說著, 從懷內取出一個紙包擱在案頭。
茅三郎取了在手打開一看,竟比尋常的官鹽還好些。不覺微露出幾絲喜色, 讚道:“好鹽!”乃抬頭道,“如此好鹽為何不賣與鹽商?”
薛蟠思忖半日,緩緩的道:“貧僧本可以編排出許多說得過去的借口, 忽然覺得沒有必要。畢竟貧僧做的不是壞事。”
“哦?”
“貧僧是個和尚, 真的。”
“看得出來。”
“貧僧的意思是, 貧僧真是和尚。”薛蟠合十誦佛道,“貧僧吃葷、喝酒、殺人、偷盜、逛妓館、胡言亂語、錦衣玉食。佛家八戒統統破了。”他抬起頭看著茅三郎定定的道,“然貧僧謹記我佛慈悲,以行善為根本。”他頓了頓,“較之把鹽賣與鹽商,賣與鹽幫可以使百姓吃上更便宜的好鹽。就是這個原委。”
“嘶……”茅三郎吸了口氣。熊貓會四個當家一個比一個可疑,偏他無故覺得此僧說的是實話。半晌,點頭道,“若如此,我敬重師父。”
“阿彌陀佛。”薛蟠嘴角微翹,又輕歎一聲,“若有一日,我朝能取消鹽課,讓天下百姓隨時買到便宜好鹽,該多好。”
茅三郎啼笑皆非:“我信師父是真和尚了。不然哪裏說得出如此幼稚言語。”
薛蟠微笑道:“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乃舉起水碗,“以水代酒。敬貧僧幼稚的夢想,和幫主誠懇的心態。”
茅三郎霎時覺得有趣,舉起水碗與小和尚“當”的碰了一下,二人仰脖子一飲而盡。
“師父說有兩件事。”
“嗯。”薛蟠放下瓷碗道,“我們想托鹽幫出麵找個人。”
“何人。”
薛蟠長歎,愁眉道:“簡直不知從何說起。我們大當家有兩個長處,有錢和長得好看。此外都是短處。就是昨天黃昏,他出去閑逛時看見一個形跡可疑之人,覺得人家像賊。依著常理不是應當喊官差麽?他不,直接喊手下人抓了。回去之後他就忙著吃和玩,把那人給忘了。結果,不光人跑了,還偷走了我們一件極要緊的東西。”
茅三郎啞然失笑。“大當家委實有幾分糊塗。”
薛蟠愈發愁了:“因為那個在他手裏,我們竟不能明著找他。”
“何故不能?”
薛蟠再歎:“就是不能告訴旁人何故不能啊……把我們幾個愁的。故此才想托鹽幫相助尋找他。若有外人問起,還望茅幫主胡亂編排個緣故,莫要提起熊貓會。不論找到找不到,我們都欠鹽幫一個人情。”
“哦?”茅三郎回想他們那大當家明道人渾身的貴氣,顯見不是尋常人。斟酌良久,他想著,橫豎不過是替他們找人罷了。再說,他們的鹽實在是好。遂點頭道,“可以。我答應。”
薛蟠喜得站了起:“多謝茅幫主。貧僧就知道你是好漢。”
茅三郎淡然一笑,拱手道:“四當家過譽了。”
薛蟠遂一五一十的描繪了半日這個鬆江來的長了副讀書人模樣的汪先生。說大當家昨兒遇到他是在瘦西湖邊,離邀浪亭不遠,如此這般。茅三郎記下了。薛蟠又給了他個地址,便是熊貓會的金寡婦及其兒女如今之居所。煩勞鹽幫有任何消息都請立時送過去,不論早晚。又說了半日生意,薛蟠乃起身告辭。
邀浪亭旁有薛家開的明月樓,再遠些便是吳太太所開太白樓。鹽幫的人少不得往這兩處打聽。若酒樓的夥計問起,他們便說此賊偷了幫主朋友的要緊物件。
兩天後下午,有個五十來歲的老者求見茅三郎,說鹽幫在找的賊人也偷了他的東西,想跟茅幫主通通氣。茅三郎見此人氣度不俗,並熊貓會四當家再三叮囑“哪怕點兒大的消息都好”,遂親自將他領去金寡婦家。
到了地方一看,這宅子雖小,甚清靜。矮牆裏頭探出幾株木芙蓉樹來,枝頭滿是大朵淺紅瑩白的花兒。乃輕輕叩了兩下門環。
耳聽一陣輕快的腳步聲響,有年輕女人在裏頭喊道:“你夠不著的!”
門內便是小女娃兒帶笑的聲音:“我夠得著!我踮起腳就夠得著!”隨即“啪嗒”一聲,門“吱呀”的開了。隻見門檻裏頭立著個四五歲的女娃娃,身穿縷金百蝶穿花海棠紅錦襖,頭上梳著抓髻、插了兩朵新鮮茶花,仰起小臉蛋朝門外看。
再看她身後的小院中密密麻麻擺著各色花盆兒,隻留出一條小道。門簾子掀起,金寡婦探頭喊道:“秀兒,誰來了?”
秀兒脆聲道:“一個老大爺和一個大叔!”
金寡婦趕忙迎了出去。茅三郎已留意到金寡婦身上雖穿著新襖子,卻不過是尋常的藍花布料。
進入屋中,隻見堂前客座上坐了兩個衣著錦繡、容貌嬌豔的年輕女子。卻是姑娘裝扮的坐上首,寡婦裝扮的坐下首。姑娘頭上戴著累金絲祥雲絡索兒,嵌了七顆大明珠。見客人進屋,二人皆站起來。年輕寡婦羞慚慚行了個萬福;姑娘舉止舒徐向茅三郎抱拳:“茅幫主好。”茅三郎抱拳還禮。姑娘自稱姓張,是金寡婦的朋友。
那年輕寡婦輕聲道:“妹妹,你們說正經事,我帶秀兒和大米小米出去玩兒。”
張姑娘笑道:“姐姐隻管坐著,讓大米帶兩個妹妹玩兒去。小孩子在一塊,大人湊合什麽?”
金寡婦的兒子金大米聽了便答應著,一手拉了妹妹,一手招呼方才搶著開門的女娃娃同出去。年輕寡婦叮囑著“莫跑得太遠”。
金寡婦道:“我取些點心來。”
年輕寡婦忙說:“我與金姐姐同去。”她兩個便走了。
茅三郎便明白此處做主的乃是張姑娘,遂指著老者介紹了大略情形。張姑娘抬目望向老者。
老者道:“我本鬆江府人氏,小兒跟著這個姓汪的念書。”
“哦?他竟當真是位私塾先生?”張姑娘眉頭微皺,“斯文掃地!”
老者搖頭道:“何嚐不是呢。”
張姑娘正色道:“實不相瞞,此人拿了我家極要緊的信物。我們著急找他。老人家如有消息,必然重謝。”
老者怔了怔:“實不相瞞,我也是苦主。他也拿了我家極要緊的物件。”
二人皆有些失望。遂說起汪先生的模樣身形、信的是西洋景教,顯見是同一個人。而後互相套話。如此這般扯了許久。老者遂告辭。
張姑娘親送他二人出了屋子,隻見兩位寡婦正在院中伺弄茶花。張姑娘笑道:“到最後也沒吃上點心。”
年輕寡婦羞紅了臉正要解釋,金寡婦笑道:“我後來想了想,咱們家揚州也沒什麽好點心。還是上你們鬆江吃去的好。”
老者驚異道:“怎麽張姑娘也是鬆江人麽?”
張姑娘微笑道:“正是。因這兩年在外頭做生意,口音漸漸淡了。”
老者笑點頭道:“令姐倒是鄉音。”
三個女子遂同送他們出大門口。年輕寡婦張望道:“大米秀兒他們去哪兒玩了?”
金寡婦道:“我家大米年紀雖小,最可靠不過。妹妹放心便是。”便與張姑娘兩人一邊一個,強拉著年輕寡婦進院子去了。
隻聽那年輕寡婦辯道:“我不是放心不下,這不答應了給大米小米做新衣裳麽。待會兒天色暗了看不清尺寸。”
張姑娘道:“哎呀哪裏急在一時,明兒量也是一樣的,晚上也不是不點燈。”
金寡婦將門關上,外頭兩個男人聽不見了。二人互視一眼,都有些淡淡的失落——揚州美人雖多,三個各有特色的美人湊在一處並不常見。
上馬才剛走了十幾步,隻見小巷那頭三個孩子拐了過來,跑到他們跟前立定。金大米大人般拱了拱手:“客人走了?路上小心。”兩個小女娃招招手。
茅三郎見他們個個禮數周全,點頭道:“快些回去吧,你們母親可著急了。”
“是。謝大叔提醒。”大米領著兩個妹妹回去了。
殊不知方才三個孩子卻是直跑去熊貓會報信的。十三已悄然趕到。眼看兩位客人於巷口分手,跟上了那老者。
老者繞過小半個揚州城,進了一座宅邸的後花園。郝連波果然等在此處。屋中還有兩人,並不見吳太太。十三轉到另一扇窗戶底下窺視,赫然發覺當中竟然坐著錦衣衛的那教書先生。另一人穿了身極鮮亮的大紅錦袍,看模樣三十出頭,搓手頓腳頗不耐煩。
老者細細回稟了方才去鹽幫和金家的經過。幾個人聽罷各自思忖。
良久,教書先生道:“牟掌櫃身中十二刀,每刀的力度、深淺、各不相同。隻有三刀致命,還有兩刀是在死後紮的。三刀使左手、九刀使右手。依我看,這是十二個不同的人所為。必為複仇無疑了。”乃看著那紅袍公子,“牟大爺,令叔可有什麽仇家?”
牟大爺眯縫著眼道:“我哪兒知道。好幾個月才見一兩回。”
半晌,郝連波皺眉,向教書先生道:“姓汪的又是怎麽回事?”
教書先生冷冷的瞥了他一眼:“郝二爺,下官並不知道。這些事皆是你們家在處置。”
牟大爺酸溜溜道:“你得的銀子可一厘沒少,竟諸事不管不成。”
教書先生淡然道:“ 下官不缺這份銀子。”
老者忙打圓場:“各位爺,眼下不是爭執的時候。你們看這鹽幫和張姑娘?”
教書先生思忖道:“你瞧著那三個女人哪個是茅三郎姘頭?”
老者道:“我瞧著三個都不像。平素也不曾聽說茅三郎有姘頭。”
郝連波道:“大約是兩個寡婦當中一個。”
教書先生眉頭緊鎖,許久才說:“我埋在鹽幫的兩個釘子都沒了。一個是出去打架時被人打死的,另一個竟不知怎麽死的。這些日子真真邪門。死了這麽些人,連一個凶手都沒抓到。”
郝連波亦皺眉道:“我也不知什麽緣故,偏疑心林府那幾個,不論如何放不下。”
教書先生道:“沒有證據,林府的動不得。那一宅子皆朝廷棟梁。不論老聖人、聖人、太子都不會答應。再說,牟掌櫃和汪先生與他們什麽相幹。”過了會子又說,“若林府的當真有不妥,待京城裏頭柳同僚傳消息回來自然知曉。”
郝連波哼道:“大人從揚州寫信,慢悠悠傳到京城,再慢悠悠傳回揚州,大半年都過去了。橫豎我差事一完便得立時回京。大人不若將柳大人之所在告訴我,我使快馬傳信回來,隻怕還快些。”
教書先生拱手假笑:“我們衙門的事兒,就不煩勞郝先生掛念了。”
幾個人又琢磨了會子,眼看日頭西墜,牟大爺道:“該用晚飯了。”
郝連波道:“我明兒還有事,這就得趕回金陵去。”乃命老者留下繼續查汪先生。又看了牟大爺半日,終於什麽也沒說,長歎而去。教書先生也告辭了。
郝連波領著四個隨從快馬疾行。十三尾隨他們出了揚州城,往金陵方向跑了三裏地左右。趁著四下裏無人,十三抬手連放四隻袖箭,四個隨從應聲落馬。而後快馬疾行跑到郝連波身旁,隨手拋出一個繩套便將他套住了,活捉到自己馬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