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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話說薛蟠跟著十三來到郊外莊子。隻見幾隻狗正鬧在一處。莊子裏原先的那對狗跟朵朵汪汪對喊, 柳湘芝家的大黑狗的盧立在朵朵身後偶爾汪幾聲。小朱抱著胳膊圍觀。


  薛蟠湊近前瞧了兩眼:“的盧是京裏頭的狗,大概不會說吳地方言。”


  小朱道:“那它跟朵朵怎麽說話。”


  “肢體語言。”薛蟠又看了會子道,“聽說三當家巧施妙計,拿住了放印子錢的和尚。”


  “嗯。進去說。你先進去。”


  “為啥不一起進去?”


  “礙眼。”


  進屋一瞧, 忠順王爺背靠引枕、闔目歪在堂前的大交椅上,陶嘯坐著剝桔子。這有什麽好礙眼的。再看會子,陶嘯剝桔子不是把整個桔子剝成一瓣一瓣, 而是先剝成一瓣一瓣、再小心除去桔瓣的薄皮、隻剩下桔瓤。弄碎的丟自己嘴裏, 完整的擱在盤子裏。剝出三瓣整桔瓤後統一投喂到王爺嘴裏。這玩意兒……確實有點礙眼。


  薛蟠咳嗽兩聲:“二位是不是暫時消停會子?二當家是不是應該負責跟貧僧解釋來龍去脈?介於大當家三當家都是幹不得辛苦活的主。”


  忠順屈尊半睜開眼瞟了薛蟠一眼:“朱兒小小年紀, 有什麽幹不得辛苦活的。讓他進來。”


  薛蟠齜牙:得!這就怪不得貧僧了。遂出去門口招手把小朱喊進來。“咱們倆臉對外頭, 不看他們便是。”


  小朱無奈道:“怎麽可能。”


  話雖如此,他倆依然挪了挪椅子,使視線離那對舅舅遠些。


  小朱之計並不複雜。他因想著,放生寺主持昨晚之舉動, 仿佛他比吳遜的官兒還大些。潛入鹽幫的是錦衣衛,可知替朝廷掌控綠林的差事不歸放生寺管。官員眼中蒼龍會不過烏合之眾,其變故放生寺九成不會知道細節。


  遂派了熊貓會幾個家境貧寒的兄弟出去辦事, 另派幾個山匪假意無故毆打他們一頓,撒上點子雞血仿若傷勢嚴重。而後他們的母親媳婦往放生寺求借印子錢。還說, 另有幾位兄弟也去別處借印子錢了。會做這般沒天良生意之人必貪婪。那放貸的胖和尚聽了, 便說得去看看他們幾家是個什麽情形、可能還的起他的銀子。


  到了兄弟們的住處一瞧, 雖窮、若無大傷病日子尚可, 甚為滿意。遂慈悲心大發, 主動提出也借錢給那幾位兄弟。大夥兒寫了字據按下手印拿了銀子, 千恩萬謝的送和尚走了。


  胖和尚歡歡喜喜離了貧民窟走到街外,招手要馬車。那左近隻停著一輛破馬車,胖和尚縱嫌棄也唯有雇了。車夫正是陶嘯,頭戴大鬥笠,滿臉堆笑朝胖和尚說奉承話,不多時便來到一處寂靜無人的小巷中。陶嘯停下車回頭道:“打劫。煩勞師父老實點把你身上的銀子都交出來,念在你是個出家人的份上饒你不死,隻當我積個陰德。”


  愛錢之人,縱然交命也不能交錢啊!

  胖和尚毫無武力,鬥笠都沒打掉陶嘯便已將之拿下。取繩索捆結實了,扯下他一截袖子堵住他的嘴。小巷裏頭自然還是有人家的,可誰多管這閑事?個個閉門閉戶,膽兒大的也隻偷開條窗戶縫兒窺視。而後把胖和尚塞回車內,陶嘯駕著馬車吧嗒吧嗒離開小巷,直奔瘦西湖。


  馬車在瘦西湖旁跑了許久,跑到正經荒郊野外,忽然側翻在地。馬也脫了韁、車輪子也滾掉了一隻。翻車之時,陶嘯拎著胖和尚跳出車外,口中道:“別撲騰了。這種繩子是軍中捆敵將使的。”胖和尚登時睜圓了眼。陶嘯從懷內取出兩截帶繩結的粗麻繩扔在馬車旁,又道:“這可是我本人親自掙斷的。”


  乃單臂拎起胖和尚走到湖邊。湖邊拴了條小漁船。陶嘯把胖和尚丟進船,又扯下他的另外半截袖子。船夫是位山匪,脫下胖和尚的僧鞋套在腳上,與陶嘯在湖邊假意打了一架,留下滿地打鬥痕跡。陶嘯將胖和尚的袖子湊在一株矮樹的枝子上勾下一小塊布料,又在枯硬草上勾下兩根線頭,方與船夫同回到漁船內。陶嘯笑眯眯道:“師父啊,這大冷的天兒,咱們倆同沉入湖底,倒也有緣。”胖和尚眼中險些冒出火來,可惜堵了嘴說不成話。


  船夫長長吹了聲口哨,那馬兒聽了噠噠噠跑起來。船夫搖著船沿岸而行,隔些路吹聲口哨,馬兒便在岸上跟著船跑。前行了一段後,路上車馬痕跡漸多。馬兒跑過湖邊一株大樹時,樹上跳下一名漢子,穩穩當當騎在馬上。而後他便帶著馬往石板路跑去。胖和尚裝入大麻袋,混在草料中運回莊子。


  薛蟠聽罷豎起兩個大拇指,欽佩道:“三當家真神人也!貧僧五體投地。”


  小朱得意道:“略施小計罷了。”


  十三遂開始審問胖和尚來曆,四位當家藏於隔壁旁聽,正是從前審柳湘芝的那兩間屋子。十三光明正大掏出他殺人越貨得來的魚鞭信票往胖和尚眼前晃了晃。胖和尚大驚失色,起先那點子狂意霎時沒了。


  沉思半晌,胖和尚道:“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人一家人。我也是替朝廷辦差的。”


  十三皮笑肉不笑道:“師父覺得我會信?”


  胖和尚問道:“大人綁貧僧來作甚。”


  十三道:“昨晚你們那主持老和尚給林海看了個東西,嚇得林海跟耗子見了貓似的。那是何物?”


  胖和尚喜不自禁,得意道:“金牌。”


  十三微怔:“金牌?說實話。”


  胖和尚搖頭晃腦道:“我們主持身負皇命。”


  “師父,不說老實話是會死的。”


  “我說的就是實話啊!”


  “我上司半分不知。”十三冷笑道,“看意思,不動點真格是不成了。天氣日冷。師父這細皮嫩肉的,涮個火鍋倒是不錯。”


  胖和尚大喊:“大人!誤會啊!我真是朝廷的人!”


  “替朝廷放印子錢?”


  “不是……哎呀我們廟裏壓根沒有香火,隻管三頓飯,這揚州城中做什麽不要錢!”胖和尚急得直跺腳。“平素吃兩壇子酒、睡兩個女人,都得花自己的錢。我家裏每年才寄來那麽幾個銀子。”


  “你替朝廷辦差竟沒有俸祿,還要靠家裏寄錢?”


  胖和尚長歎:“我們沒有俸祿……”


  “那師父何故沒掛印而去。”


  胖和尚不言語了。十三森然道:“我聽師父乃京城口音,你可曾知道東昌胡同在哪兒?”


  胖和尚蹦了起來。“冤枉冤枉冤枉!”東昌胡同正是詔獄之所在。他遂不敢再隱瞞。


  此人姓蔣,乃平原侯府的三爺。六年前在花樓與人爭風吃醋將對方打死,偏那位好巧不巧竟是刑部尚書劉枚的孫子。太上皇親自下旨讓他償命,實則以形容相似之人替死,蔣三爺本尊送來放生寺出家。然他不過在廟裏白養著,旁的和尚不大瞧得上他,也不告訴他事兒。


  那廟裏四處機關暗道、硝線埋伏。白天外圈機關關閉,獨開三大殿的。夜晚出屋子必死,外頭落不得腳。時常有不服氣的綠林人夜半闖入,十成十有來無回。每每早上起來,便聽旁的和尚笑說,“昨晚又逮了兩個。”“昨夜又套了七個。”偶有白天來的,和尚還勸他們說,不若晚上來有趣。


  薛蟠心中一動。坑害元春那事兒平原侯府正是同謀。如此看來,郝家和蔣家至少明麵上都還在替太上皇做事。


  十三問主持老和尚叫什麽、什麽來曆。原來那僧法號玄機,蔣三爺不知其來曆。又問玄機性子,胖和尚撇嘴道:“成日價麵黑如鐵鼻孔朝天,以為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薛蟠在隔壁喊道:“問問他,廟裏跟他這樣寄養的假死勳貴子弟有多少,又有幾個在放印子錢。”


  胖和尚怔了怔,拍案而起:“薛和尚!你是薛和尚!我昨晚上聽過你說話!”


  薛蟠眉頭一挑,幹脆開門走了過去。“沒錯,是我。”


  胖和尚喊道:“你怎麽可能是錦衣衛。”


  “怎麽不可能!貧僧真的就是。”說著,薛蟠從懷內掏出那塊高仿錦衣衛腰牌,“咣當”一聲扔在胖和尚跟前的條案上,背麵朝上。又取出十六出品的魚鞭信票,“砰”的拍在他眼前。


  胖和尚懵了。“這……我日!老和尚還說你最可疑。”


  “多新鮮呐!貧僧憑什麽最可疑。”


  “你看著膽兒最大。”胖和尚道,“還鎮定。還是練家子。”


  “切!老禿驢!自己沒本事放賊人跑了抓不回來,還看有本事的不順眼。”


  胖和尚笑了。“怨不得他。這廟修了有將近二十年,還是頭一回有人跑出去過。老禿驢急的胡子都白了。”


  “將近二十年究竟是多少年?”


  “不知。我聽旁的和尚說的。”


  “你都混六年了,旁的和尚還說過什麽?”薛蟠賊兮兮道,“哥們,我瞧你很順眼。若是和尚當得不自在,到錦衣衛來混也不錯啊。”


  胖和尚大喜:“當真?!”


  “聽說平原侯爺頗得聖寵啊。”薛蟠使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我表兄賈璉才區區五品京外小官。”


  胖和尚哈哈大笑一躬到地:“此事好辦!”


  而後改由薛蟠負責套話,十三在旁敲邊鼓,又多問出了點子事兒。


  跟胖和尚一樣假死的共有三個。其餘兩位一個是德太妃的娘家侄孫,不留神誤睡了什麽不該睡的女人;另一個是神武將軍馮唐之弟,醉酒後誤殺七八個趕考的舉人。放印子錢的獨他一個。其餘兩位在揚州城各有營生,或買了田地收租、或開了鋪子做生意。剛來時夜晚都非得回廟裏過夜不可,後來也讓他們宿柳眠花了。有時三人湊在一處吃酒,都好奇那些抓到的綠林人哪兒去了。隻進不出,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問了足有個把時辰,此人已沒什麽用了。十三若無其事拍了下他的後腦勺,登時給拍暈過去。


  薛蟠立著瞧了會子,問道:“這哥們怎麽處置?”


  小朱在隔壁喊:“什麽怎麽處置。國法重於泰山。此人按律當斬,留個全屍給平原侯府麵子。王爺您看呢?”


  半晌,忠順王爺慢吞吞“嗯”了一聲。薛蟠與十三臉對臉分別露出八顆牙齒的假笑。


  此時天色已黑。旁人先行回府,陶嘯和兩個山匪將胖和尚送回瘦西湖。乃先撕了幾下胖和尚的衣裳,取長繩弄個活結捆住其腰,最後將人弄醒。不待胖和尚明白過來,陶嘯飛起一腳將他踹下湖去。胖和尚撲騰著想朝船上爬,剛冒頭便挨了一槳。掙紮半日,漸漸沒了水花。陶嘯親自下湖驗看其委實死透,方解開活結抽走繩子,放任屍首愛咋滴咋滴。


  胖和尚沉湖之時,林府眾人也已吃完晚飯。


  薛蟠偷偷示意元春溜到屋子角落,低聲道:“你回頭找個機會問問十六大哥,那些話要不要設法通知他母親。”


  元春眼神一動:“表哥推測出的原委?”


  “都是貧僧瞎掰的。”薛蟠正色道,“字字扯淡。”


  元春怔了。“瞎掰的?字字在理啊!”


  “怎麽可能。”薛蟠道,“打胎藥打不下來最後健康成長的孩子多了去了。老二暗戀他大嫂的可能性也非常高,他自己漏了口風也是有的。徽姨會救他說不定是受了他母親之托。不過,十六應該會相信。”他頓了頓,“因為他終於可以放過自己了。”


  屋子另一頭,黛玉茵娘正在玩耍。十六悄然走過去。兩個孩子齊聲喊。“哥哥!”“林大哥!”


  十六問道:“那小和尚是不是教過你們外國話?”


  “英語麽?”茵娘道,“我會!”


  黛玉道:“我也會!我學得比他們晚,然我語言天賦極高!”


  “喂,後一句留給我說行麽?”


  “萬一你不說呢?”


  十六坐到她倆跟前低聲道:“有兩句話,我本鸚鵡學舌,你們幫我聽聽意思。”


  “好啊~~”


  “What do you mean。”


  茵娘道:“你什麽意思。”


  十六道:“我不知道。”


  黛玉道:“這句話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你什麽意思。”


  十六點頭。“Find out mistakes .”


  黛玉道:“不論有沒有錯,都挑出錯來。”


  十六怔了半日,嘴角漸漸勾起。“謝謝。”


  兩個小姑娘齊聲道:“不客氣~~”


  茵娘好奇道:“林大哥,何事啊?”


  “無事。”十六道,“我這輩子運氣便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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