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話說薛蟠戳破錦衣衛的套路, 告訴柳湘芝他當年被人挖了坑,還嚷嚷“招不在老, 管用就好。”柳湘芝愕然。


  十三麵無表情道:“那閑漢是不是真的死了怕兩說。縱然真的死了, 也必不是令尊作為。”


  柳湘芝眼睛紅紫麵色青黑。後頭便說得順溜些。


  他入錦衣衛的頭一樁任務就是勾搭忠順王府小世子。他本不願意,上峰說隻讓他去摸些線索, 日後換人。世子性情輕浮、喜新厭舊,不用多久便會厭了他。因柳湘芝那會子經驗有限,世子沒留意他。隔壁的忠順王爺本尊翻了個白眼。十三細問世子性情。柳湘芝順口便說了一大串, 性情、癖好、習慣等等。世子原本在府內有個相好, 偏他忽然翻臉、不知緣故。後又交了一個世家子弟,世子極喜歡,可惜沒多久那人便隨父離京。


  忠順眉毛擰成結, 翻身坐起來。陶嘯自然也跟著坐起來。忠順提起寫了三個字:無此事。陶嘯接過筆在旁寫三個字:我知道。薛蟠接過筆在旁寫了一行字:貧僧手裏忽然多出了火把。


  十三問忠順王爺的相好都是誰。柳湘芝道:“頭一個上峰沒說, 第二個叫陶嘯。”後遂說起別事。忠順王爺聽了片刻, 拿起腳出門。薛蟠陶嘯隻得跟著。


  三人到了另一間屋子坐了, 忠順王爺坐著生悶氣。陶嘯低聲向薛蟠道:“他隻是著急什麽也想不起來。”


  薛蟠道:“咱們且分析分析。顯見錦衣衛知道陶四舅名字, 卻並不知道蕭四虎這麽一號人。”


  陶嘯含笑道:“那時候, 這名兒大約隻我師父和我們倆知道。”


  薛蟠點頭:“所以基本可以推測是王爺跟你約會時被人跟蹤發覺了。王爺,那段日子你跟誰翻過臉?”


  忠順氣哼哼道:“我每日都跟人翻臉。蕭四虎找不見時, 我跟老虎耗子也翻臉。”


  薛蟠嘀咕“幼稚”。陶嘯含笑道:“我記得你說,你家中還養了老虎?”


  “對,養在莊子裏。”忠順道, “小虎崽子叫起來不是嗷嗷的, 是啊啊的。那會子我身邊有個小子叫長虎, 加上兩隻虎崽子、一隻布老虎,湊齊了正好四虎。”


  薛蟠遲疑了片刻,眨眨眼:“那個長虎多大歲數?模樣如何?現在可好?”


  忠順立時道:“那是我乳母之子,最可靠不過。”


  薛蟠攤手:“我什麽都沒說!”忠順扭頭望窗戶。薛蟠不知死活又添了一句,“你跟長虎翻臉沒?”


  忠順惱道:“一個長隨,有什麽翻臉不翻臉的!”


  “行行您說了算。”薛蟠忙說,“你們倆聊著,貧僧聽聽十三大哥那兒需不需要補刀。”撒丫子跑了。


  十三那頭問的極順當。柳湘芝總想反套明道長和方才那位師父是何人、渺渺真人是什麽來曆。薛蟠聽了會子,估計沒自己什麽事,便睡去了。


  天亮時十三還沒問完。薛蟠因惦記著查那盒胭脂,便先回城了。鳳姐元春此時都已起來,賈璉正趕著吃早飯呢。薛蟠乃將胭脂拿給兩位女士看,二人都說好。


  王熙鳳道:“這種香味兒我從前竟不曾聞過。”


  元春道:“略甜了點子,再淡些我更喜歡。”


  鳳姐道:“顏色又正,輕紅香潤四樣占齊全了。表哥哪兒買的?”


  薛蟠道:“我跟人家借的。這是京城紅香堂的胭脂。過年那陣子有人舉薦過。我買了些沒瞧出特別來,就讓子非分給丫鬟們使去。”


  當時為了試探那個袁掌櫃,特在他們家買了不少脂粉。張子非評曰“尚好”。論理說鳳姐元春這樣的大戶人家女眷,要求不該比她低才對,怎麽這兩位都誇讚不已?因買的多,梨香院沒幾個丫鬟,算算應該有雪雁一份。遂打發人去黛玉院中問她,可還留著京的胭脂不曾。


  不多時,雪雁親自來了。當日她果然得了兩盒胭脂,已使了一盒,還有一盒呢。眾人看那盒子與柳湘芝一模一樣。打開看裏頭的胭脂,顏色亦是一樣的,味道卻不同。先頭元春說這胭脂甜,薛蟠沒聞出來;如今兩盒對比便明顯了。柳湘芝的裏頭竟含了點子果香和桂花香氣,故此甜些。


  薛蟠並不懂胭脂。但他是商人,知道同樣包裝不同產品會亂套的。遂連早飯也顧不得吃,就從賈璉盤子裏搶了兩個包子,揣上兩盒胭脂趕回郊外莊子去。


  十三與柳湘芝皆累了一宿,正預備收工呢,薛蟠趕到。乃向柳湘芝道:“貧僧隻問柳大爺一件事。你可曾在紅香堂定製胭脂。”


  柳湘芝道:“不曾,隨意買的。”


  “你打發人買的、還是自己親去買的。”


  柳湘芝道:“我又不是女人,不常使胭脂。偶爾過去同袁掌櫃說事兒,胭脂不過是順帶買的。”


  薛蟠取出一盒來:“你瞧瞧,你日常買的可是這個?”


  “這不是師父昨兒跟我借的?”柳湘芝一壁接過去打開,立時道,“味道不同。顏色倒是一樣的。”


  薛蟠取出另一盒:“這才是你的。”


  柳湘芝接過自己的胭脂,打開聞了聞。“不錯。這才是我的。”


  “你日常買的皆這種?買了多久?”


  “我一直使的這種。”柳湘芝道,“兩個盒子一樣?”


  薛蟠假笑了兩聲:“除了紅香堂,你還在別處買胭脂麽?”


  柳湘芝想了想:“不曾。袁掌櫃有時幹脆送我一兩盒胭脂,壓根使不完。家裏也沒有女人,外頭的女人我不慣送她們脂粉。”


  薛蟠點頭:“明白了。你是男子,對胭脂的需求僅限於串戲。所以你的胭脂用量非常好估算。隻要趕在使完之前給你續上紅香堂的產品,你就不會使別處的胭脂。”他頓了頓,“人家賣給你的與賣給尋常客人的不同。女人們都說,你的這種味道甜些好聞些。袁掌櫃對你真好。一樣的價錢、一樣的包裝,賣更好的貨品給你。”


  柳湘芝怔了怔。“他們鋪子裏不會拿錯?”


  “不會啊,你這種本為特製的非賣品。”薛蟠悠悠的說,“有沒有慢性毒.藥暫且兩說,橫豎若想捅破你跟誰的奸情倒容易的很。我已經想出好幾種操作了。你自己也可以想想,多想出幾種來。”


  柳湘芝臉色漸漸陰冷。良久才問:“師父究竟是什麽人。”


  薛蟠聳肩道:“江湖之中,何必問得那麽清楚。”乃將自家那盒交給他,揣著他的走了。


  柳湘芝打開盒蓋聞了半日,冷笑兩聲,收盒子入懷內。


  兩位舅舅也已起來了,正吃早飯呢。大門外忽有嚷嚷聲和犬吠聲。山匪頭目出去一問,原來是官差領人上門,說小賊闖入了莊中。


  薛蟠拍案而起:“錦衣衛!”


  陶嘯皺眉:“怎見的是錦衣衛?”


  “四舅信我。”薛蟠道,“假借追賊探虛實是最常見的試探手段。我就說柳湘芝哪裏不對。”


  忠順惱道:“他使了什麽花招!”


  “氣質與行為不符。”薛蟠道,“他氣質偏冷銳,你們的人已搜過他的身他還能藏著兩隻飛鏢、還淬了毒。可昨晚他招供得太爽利了。這一路上,此人未必是昏迷的。”


  “既如此,把他宰了。”


  “不成!您老自然沒事,這莊子是我的!”薛蟠撇嘴,“我惹錦衣衛不起。”遂跑了出去。


  外頭幾個口齒伶俐的山匪正同人鬧呢。薛蟠在後頭瞧了瞧,來的是五六個官差、一名教書先生模樣的中年胖子和一條大黑狗。那先生負手而立,旁觀官差同山匪鬥嘴;那狗已被山匪拿繩子套住了,偏拚命往想莊子裏撞。


  薛蟠前生是養過狗的,一眼就瞧出不對勁來了。狗太髒太瘦,像隻流浪狗。教書先生那麽胖,可知並不缺錢。用來追蹤的狗不會被虐待。莫非……這是柳湘芝的狗?從京城一路尾隨主人來到揚州,千裏迢迢的。他不覺低念了聲佛,悠然而出。


  幾個山匪立時喊“師父”。薛蟠看看那狗,滿眼疼惜:“這是誰的狗?飯都不給吃麽?好可憐見的。”


  官差指教書先生道:“他的狗。”


  薛蟠怒目道:“先生就是這般養狗的?多少日子沒給飯吃了?髒成這樣,多少日子沒洗澡了?”


  教書先生忙說:“不是我的狗,我才剛撿到的。”


  “阿彌陀佛。既然不是先生的……”薛蟠吩咐那套著狗的山匪,“它想進去,想來跟咱們有緣分。你帶它去廚房吃些東西,洗個澡。”山匪答應一聲。


  那教書先生愣了:“等等!”


  薛蟠合十誦佛:“我佛慈悲。先生若不放心,待會兒吃完了洗完了澡再牽出來你看便是。”乃示意山匪。山匪忙引著狗進去了,先生壓根攔不住。


  官差笑道:“他們出家人心善,先生不必擔心。”遂告訴薛蟠此人報案賊人入莊子。


  薛蟠愁道:“若是平日,沒什麽問題,貧僧這兒不過是個尋常農莊。可今兒不大方便,裏頭有兩位不便見人之人。”


  教書先生似笑非笑道:“何謂不便見人。”


  薛蟠想了半日不知該怎麽解釋,擺擺手問道:“先生丟了什麽東西?”


  教書先生道:“我家祖傳之物。”


  “祖傳物件通常是熟人作案。什麽物件兒?平素放在何處?咱們去失竊現場看看吧。”薛蟠向官差道,“貧僧與吳大人乃摯友。不如這樣。咱們同回衙門見吳大人,貧僧負責將這位丟的東西找回來。”又轉頭問教書先生,“如何?”


  教書先生皺眉道:“你這莊子藏著賊麽?為何不許人進去搜?”


  “先去衙門,貧僧解釋給吳大人聽,可好?”薛蟠愁著臉歎氣道,“裏頭一沒錢財二沒古董,貧僧也想省事兒啊。可這會子真不行。”


  官差們互視幾眼。這和尚開口閉口就是他們大老爺,不敢胡亂得罪。一個領頭的湊近前來低聲問道:“師父,何故啊?”


  薛蟠也低聲道:“兩位有頭有臉的大爺在貧僧的地盤偷情。貧僧也想把他們打出去,可不敢啊!”官差撲哧笑了。薛蟠使眼色道,“你們吳大人也……不會觸黴頭的。貧僧覺得賊絕對早走了。我們莊子就這麽點大。大不了貧僧賠他錢就是。驚擾那兩位貧僧就慘了。要不這樣,留幾位官差大哥和那位先生在門口守著,貧僧並一兩位官差大哥同進城去尋吳大人拿主意,可好?”官差朝裏頭張望了兩眼,答應了。


  遂讓山匪搬些椅子出來給官差們坐,又命倒水。折騰半日,和尚稱要進去換衣裳,趕著跑到廚房。一瞧,兩個平素在莊中養狗的山匪正給大黑狗洗澡呢。那狗極不老實,汪汪亂叫。他遂轉身趕去了關押柳湘芝的屋子。


  讓人打開門,薛蟠正色問道:“柳大爺,你的狗叫什麽?”柳湘芝一愣。薛蟠接著說,“餓的挺慘,方才已吃過了,這會子正洗澡呢。”


  柳湘芝神色大變,隨即說:“我的狗在京中。”


  薛蟠聳肩:“想否認的話,你應當說你沒有狗。”柳湘芝啞然。薛蟠又道,“官差和你的同僚都被貧僧哄走了。真好騙。”


  柳湘芝冷笑道:“我不好騙。”


  “哦。那要不要去看看你的狗?”柳湘芝看他氣定神閑,麵色陰晴不定。薛蟠從懷內掏出一物遞給他,“借來的。”


  柳湘芝接來定睛一瞧,大驚。那是塊雙魚銅牌,正麵刻著:錦衣衛百戶何平。乃緩緩抬頭。薛蟠徑直從他手中拿回銅牌,笑容可掬道:“去看你的狗不?洗澡真不老實,嗷嗷直叫跟殺豬似的。我們莊子裏還養了條年輕可愛的小姑娘狗,它也不怕人家笑話。對了,你家這位公的母的?”


  柳湘芝不覺答道:“公的。”


  “幾歲?”


  “兩歲。”


  “我們小姑娘比他小半歲。”薛蟠轉身邊走邊說,“是條小花狗,叫朵朵。”柳湘芝趁勢跟著他出了屋子。門外之人並未攔阻,但不遠不近的綴在後頭。


  二人走到廚房後頭一瞧,兩個山匪正罵黑狗呢。“見過野的沒見過這麽野的!你方才是誠心的不是?”


  薛蟠隨口問道:“它幹什麽了?”


  山匪道:“甩我倆一身水!”


  “哈哈絕對是故意的。”


  那狗扭頭往這邊一望,口中“嗷嗚”一聲撒腿就跑,身形如飛,眨眼間跑到柳湘芝跟前。柳湘芝已蹲下了,張開雙臂。黑狗飛撲進他懷裏汪汪汪大喊,柳湘芝緊緊抱住了狗。一人一犬兩顆腦袋蹭到一處,柳湘芝早已淚流滿麵,偏那黑狗竟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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