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話說小朱領著徽姨旁聽了薛蟠跟粉頭們開早會, 啼笑皆非。小朱道:“這廝不在金陵時便是慧安道長主持早會。”
徽姨霎時神色古怪,半晌才說:“……是麽。”
小朱譏誚道:“假若天下如常,慧安這會子做的活計其實也差不多吧。”徽姨瞪了他一眼。
說話間粉頭們已收拾好了東西,三五成群離開會議室, 亦少不得有人朝徽姨好奇張望。薛蟠與盧慧安同幾個粉頭說了會子話才走過來。
徽姨看了他倆會子,張嘴又沒說出話來,搖搖頭。薛蟠興致勃勃道:“徽姨看如何?我們這早會開的不錯吧。”
徽姨一歎, 道:“坐吧, 有事同你們說。”待小輩們坐下, 她才說, “今兒我收到了京中的飛鴿傳書。去年那水災案子結了。”
薛蟠長出了口氣:“這麽久了,我還以為又查不成了呢。”
徽姨道:“不止這一樁案子,因這個牽扯出了許多舊案。從上到下二十四位大人斬首,另有發配的罷職的共計六十七位。攏共算起來, 廢了近百名朝廷官員。這損失可了不得。”
薛蟠嗤道:“留著他們豈不是更糟糕?聖人為顯仁心、兼官員短缺,能從輕的肯定從輕了。最終還是要殺的定是天理難容的。”
徽姨冷笑道:“或是別家王爺的人。”
“或是太上皇的人但犯的罪實在重且並非心腹,嘿嘿。老戴如何?”
“戴青鬆區區半年能查明白, 足見本事非同尋常,是個大大的能吏, 入閣在即。他手下那群人也高升了。橫豎如今多的是空缺。”
薛蟠點頭:“虧的他剛直。但願他這一係占優勢後不會打擊報複高昉的人。”
徽姨不置可否, 接著說:“太後派了個心腹大太監帶著懿旨親來江南, 給郝四和賈大姑娘賜婚。”
眾人皆大驚。薛蟠額頭兩根筋猛然一抽, 跳了起來:“啥子?!皇帝答應了?”
徽姨微笑道:“聖人不知道。她沒跟聖人商議。”薛蟠眨眨眼:咦, 您老怎麽知道聖人不知道?又坐下了。徽姨接著說, “非但聖人不知道,連賈家都不知道。”
“意思是……”薛蟠摸摸下巴,“在此事上郝家與聖人的利益不一致。或者說,郝家欲在皇帝集團內部爭取更多利益。”
小朱皺眉道:“郝家從京中來報信的不是前幾天才到的金陵?前兒賈璉媳婦剛剛打發人過來,吳太太套她的話、探聽林大人給賈大姑娘找了什麽親事,讓她給糊弄過去了。不論跑馬還是飛鴿,淑太妃都不可能那麽快拿到江南回報,怎麽就著急下了旨?”薛蟠半晌才明白“淑太妃”指的是李太後,翻了個白眼。
徽姨含笑看了薛蟠一眼:“前幾日戴青鬆進宮述職時,聖人賜宴褒獎。席上,戴青鬆把你好一頓誇獎,並聖人身邊兩三位得臉的大太監都跟著誇,誇得極實在。”
“嗷~~嗚……”薛蟠捂臉。趙茵娘小朋友隨口幾句話,影響之深遠做夢也沒想到。顯見皇帝集團內部,自己與賈璉都拿了靠前的號碼牌。如此一推,感覺郝家的實力也不過如此。他們家三個爺們事實上都在幹著高級探子的工作,還不若裘良有前途;幾位姑奶奶看意思也不是親生的。李太後這一招有點子著急了,毫不瞻前顧後。隻怕還出了別的什麽事刺激到她老人家,她極為家族擔憂,才貿然而動。“徽姨……”他遲疑半日才說,“李太後……究竟是不是她母親和郝老太爺的私生女。”
徽姨挑眉:“這個很要緊?”
“非常要緊。”薛蟠道,“關係到整個郝家的魔力來源。”
徽姨一愣:“什麽?!”小朱與盧慧安都笑出聲來。
“就是,關係到整個郝家的力量走向。包括底線、基礎、行為習慣等等。比如賈璉的外祖家陶家,滿門的武將、好用也好騙,火係。您以前混過的裘家,帝國的隱藏力量、深不見底,水係。我們薛家,恪守商業道德、追求細節邏輯,金係。茵娘她們趙家,樂觀豁達、公平實在,光係。林海和他女兒林黛玉,包容正直、才學卓越,木係。”薛蟠解釋道,“假如李太後真的是李家的女兒,那麽她母親很可能從一開始就是帶著任務嫁入李家的,李家也必有什麽隱藏秘密。不然那算命先生就太突兀了。但如果她的出生隻不過是她親生父母為了謀財給李家下的套,那郝家就要低得多,純小人之族。”
徽姨聞言思忖良久道:“這個我倒是沒查過。早先低估了他們家。”
薛蟠嘻嘻笑道:“您老要不要查查?我怕我們現在高估了他們家。”
徽姨款款的捧起茶盞子吃了一口。“再說吧。”
瞧她的眼神必會立時就查,薛蟠放了心。“那是不是隻能趕快把郝四坑死?”
“不成。”徽姨道,“越是如此越不能在金陵動郝四。你是忘了還有錦衣衛麽?等他離了此地再動手。”
“他離了此地我就沒那麽大把握了。”薛蟠垂頭喪氣。“再說他跟隻癩蛤.蟆似的惡心死人。”
徽姨一歎:“事到如今,唯有……讓林十六公子暫且先頂上兩三個月了。”
薛蟠好懸噴茶:“誰?”
“噗哧!”盧慧安先笑了。“那您老是他姨媽?”
薛蟠登時笑開了花:“別啊,還是訓練他喊母親唄,多好玩兒。”
“不成。”盧慧安道,“徽姨模樣兒年輕,怎麽看都不像有那麽大的兒子。”
小朱忙說:“還是扮作他姐姐吧,扮姨媽都太年輕了。”
徽姨端坐著似笑非笑瞧了他們一圈兒:“三分的長處隻吹出五分來?”
幾個人齊聲喊:“不是!您老瞧著當真年輕~~”眾人一笑。
故此須得跑一趟揚州,跟林海串供。
乃煩勞徽姨假扮十六的姨媽。因薛蟠已是個和尚了,若再來一個道姑太過惹眼,徽姨便換上一身素衣自稱寡婦明氏,古人雲,要想俏一身孝,如此反倒愈發好看些。隻是她氣度過於顯眼。在屋裏走來走去練了半日,怎麽都練不出尋常小戶人家小寡婦的姿態,最後幹脆不遮掩了。林大人若好奇就讓他好奇去,橫豎不告訴他底細便完了。
論理說元春應當留在金陵的。薛蟠想替她和十六爭取機會接觸,遂尋了個借口說把她也帶上。旁人皆不曾多想。茵娘有日子沒見林黛玉了,頗想她,要跟著一道。盧慧安極想去瞧熱鬧,偏她主持著聯絡東北端王處的大宗走私生意,必須留守金陵。於是徽姨、薛蟠、小朱、十六、元春和趙茵娘幾個人擇日而行。
徽姨與茵娘同乘一輛馬車。徽姨來到車前一瞧,這馬車比尋常的大了兩圈兒,青帷烏蓋。下頭有四個車輪,乃是將兩個車架子連接起來的。四個大輪子皆使牛筋裹了。薛蟠解釋道:“如此車輪便有了彈性,不至於太顛簸。下頭還裝了減震彈簧。咱們這兒買不著,我是從海商手裏買的德國零件。貧僧此車雖不及忠順王爺的騷包……額,不及忠順王爺的華麗,但絕對比他的舒服。”徽姨莞爾一笑。
再看車輿內,一水的黑漆雕框、黑漆條案長椅子,白狼皮褥子,鴨卵青色的簾幔毫無流蘇鈴鐺之類飾物。大小竹篾筐中放著各色物什,顏色式樣皆極簡。與忠順王爺的馬車簡直是兩個極端,徽姨莫名有些好笑。
元春乃扮作小夥計,十六反倒是一副儒生打扮。二人一見,元春便不覺臉紅,悄悄往旁邊閃躲。薛蟠在後頭擠眉弄眼的讓她上,她倒是避得更遠些,急的薛蟠直齜牙。
一行人浩浩蕩蕩出了府。郝家派來扮作閑漢巡門的,薛家眾人早知道是誰了。江南地氣暖,這會子天氣還熱。為著舒坦通風,馬車簾子是掛起來的。路過那閑漢跟前的時候,趙茵娘誠心把腦袋探出去,徽姨被她遮擋了個囫圇。
及到揚州,直入林府。先前已派了小子快馬趕過去報信,林海兩父女、趙文生並賈璉都接了出來。趙茵娘搶先下車,林黛玉跑到跟前,兩個小姑娘先來了個愛的抱抱。
薛蟠看了對賈璉道:“表妹夫,咱們倆要不要也抱一個?”
賈璉嫌棄道:“不。你這和尚身上有土味兒。”
“那是江南夏日的泥土氣息,你這俗人懂什麽?”
正鬥嘴呢,那頭老仆打起車簾子,十六撐開油紙大陽傘。徽姨從裏頭慢慢走了出來,明豔如九天驕陽。霎時空間靜止,四十多的林海,三十多的趙文生,二十多的賈璉和將近十歲的林黛玉,全部看呆了。薛蟠與小朱同時吹了聲口哨,互視得意。
林海率先回過神來,忙上前拱手。薛蟠咳嗽兩聲,一本正經道:“貧僧介紹一下。這位是林海林大人,這位是明夫人。”林海一揖到地。
旁邊趙茵娘在黛玉眼前擺擺手:“阿玉,樂樂,回神啦~~”
“哇~~”林黛玉睜大了眼一眨不眨看著徽姨,“她是仙女嗎?”
“不是啦,她是徽姨~~”
薛蟠回頭笑瞧了瞧她倆,接著介紹:“這位是明夫人的外甥,林十六大哥。”
林海聽見十六也姓林,立時笑開了眉眼:“倒是與老夫猶係同譜。”
“便是因為你們二位同譜,我們才來的。”薛蟠笑得見牙不見眼,“林大人,貧僧有事相求。”
自打認識這小和尚,他就沒求過自己大事。故此林海隻當又是什麽雞毛蒜皮不著邊際的小事。乃笑吟吟請他們進去。
眾人遂同入林海書房,熱熱鬧鬧坐了一屋子。元春不好意思進去,混在夥計當中立於門外。賈璉自從看見徽姨便沒移開過眼睛,愣是沒發現他大妹子也在場。林黛玉本來拉趙茵娘去她自己院子玩兒,反讓趙茵娘拉到書房窗外偷聽。她兩個動靜略大些,被賈璉察覺了。想起他自己見趙姑娘第一回就被拉去薛蟠書房窗外偷聽之事,感慨萬千。
小婢上了茶後,不論金陵的揚州的都看著薛蟠——他素來負責掰扯。薛蟠吃了兩口茶,正色道:“此事非但麻煩,而且略有風險。林大人若不方便隻管直言,我等再尋別人去。”
林海看看他看看徽姨,忙說:“你還能尋到什麽人。說吧。”
薛蟠遂苦笑搖頭,長歎一聲:“真不知道從何說起。”遂將王子騰傳出的京中謠言——郝四想蹭個大戶人家小姐為妻之事說了。林海趙文生皆眉頭緊皺。薛蟠再歎,“其實……這位郝四爺幹的,比這傳聞狠厲得多、膽子也大得多。簡直是想空手套白狼。他給那姑娘舅父的信裏頭寫的不是指路,而是因醉酒有了肌膚之親。”
“什麽?!”趙文生先喊,“豈有此理!”
“可不麽?好狠毒的手段!他推算著,這種事情當娘舅的肯定不好意思跟外甥女確認,何況那外甥女並不在京城。”薛蟠沉著臉道,“虧的貧僧舅舅不是那麽不謹慎、外人說什麽都信之人。”
林趙二人大驚。林海先問:“怎麽……是……賈家的大姑娘?”
薛蟠點頭:“他們外人焉知根由?舅父大人安排大表妹來金陵,並不是祭祖閑逛玩兒的。隻因十六大哥父母雙亡,明夫人又是看著外甥從小長大的,遂想見見大表妹。舅父替大表妹議下的親事就是——”他扭頭看十六。十六站起來朝林海作了個揖。
林海看著他捋了捋胡須,嘴角微笑,滿意之態都快從臉上掉下來了。“好,賢侄一表人才,來日不可限量。”
薛蟠接著說:“誰知道那戶人家從上到下都那麽不要臉。林大哥本是尋常人家,沒有個為官做宰的長輩撐著,一看就好欺負。郝四的姑媽,李太後,就強扮作相信了她侄子所言,如今已派了個太監從京城啟程南下了。郝四他自己大概也會同時動身來金陵吧。二人欲伺機而動、強奪婚事。故此,貧僧想求林大人幫個忙。碰巧林十六大哥也姓林。可否煩勞林大人一段日子,假扮成林大哥的遠房族叔。”他擠了擠眼,“當然,您要是肯放出話去,說林大哥是你從老家挑選來過繼的兒子,就更好了。”
徽姨與小朱同時微微皺眉:這跟說好的不一樣!徽姨忙說:“不可過於麻煩林大人,隻連個宗、糊弄過去那家子便好。”
誰知道林海笑眯眯道:“無礙,老夫瞧著十六這孩子好的很。老夫極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