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李太後問王子騰替元春瞧好了什麽人家, 郭氏隨口胡謅了幾句話;太後不禁問可是孫溧。郭氏立時瞪大了眼。這模樣瞧在旁人眼中, 都以為被太後說中了。再者,賈家大姑娘年前剛剛出宮。她那經曆,想嫁入公侯人家甚是艱難。若議了個外地的,還沒來得及與家中聯絡說的過去。
南安太妃先笑道:“這是哪家的孩子?名聲都傳到太後這兒來了。”
郭氏忙道:“當真不便明言, 求太後和老太妃恕罪。婚姻大事, 怎麽也得商議定了才能宣揚不是?”
賈母這會子卻是想歪了。她本以為元春重新入宮有望,誰知並非如此。前些日子郝家向元春提親時,賈政王夫人兩口子因嫌棄郝家全家都沒沾上太後的光,直接拒了,半個字沒告訴賈母。她遂誤以為太後今兒是欲催著榮國府快些將元春嫁出去。元春今年十八歲。王子騰瞧上的那孩子想是哪位地方大員的公子。且連太後都知道名字, 指定是一門好親了。念及於此, 她忙笑道:“孩子她舅母說的極是。如此大事,還是商議定了再告訴人的好。”
眾人看她眉開眼笑滿臉都是歡喜, 愈發認定此事不假, 紛紛恭喜。賈母不覺笑得有幾分自得, 郭氏卻是頭疼欲裂。太後麵上半分不顯出喜怒來, 隻命開席。
一時席散, 命婦們謝恩出宮。臨上轎前, 郭氏急忙拉著元春的手低聲道:“方才那些話是我信口雌黃的。你回去快些把此事告訴璉兒和蟠兒,越快越好、半點功夫不可耽誤。”元春見她說的嚴肅,連連點頭。
到了榮國府, 元春連自家院子都沒回, 急忙趕去賈璉那兒。賈璉才聽了一半, 嚇得直從炕上蹦了起來:“什麽?!舅舅替你跟孫溧定了親事?”
“不是!”元春跌足道,“是舅母恐怕李太後……隨口編排了幾句話,李太後竟劈頭喊出孫大爺的名字。”
“你先等等!”賈璉忙喊昭兒,“快快上梨香院把薛大和尚……不你不用去了。元妹妹,咱們倆過去。”他連衣裳也顧不得換,披了大氅蹬上靴子便走。
兄妹二人趕到梨香院,見薛蟠小朱等人都在,稍稍鬆了口氣。元春忙將方才覲見太後領宴之事從頭說了。又是才說到太後脫口而出孫溧的名字,薛蟠也嚇得蹦了起來。乃與賈璉麵麵相覷,半晌無語。
“這怎麽回事?”薛蟠懵逼道,“孫溧那廝已經很低調了,居然還被盯上了?”
賈璉瞪了他一眼:“還不是你的好比方。什麽肉包子進狗窩。”
薛蟠思忖道:“郝家全家都是人精,孫溧還單純了些。且這麽快就把太後搬出來了,足見他們家對元兒簡直勢在必得。同理,太後那麽了解孫溧的情況,可知對他也勢在必得。假如郝家誤以為他們想要的兩個人有結親意向,肯定會迅速采取行動。”乃打了個冷顫道,“太可怕太狠厲了,我還沒見過這樣全家都把婚姻當戰場的人家。元兒,這些日子你外出可千萬當心。”
元春忙說:“我母親病著呢,我哪兒也不去。橫豎不離開榮國府的大門。”
薛蟠點頭:“這法子倒好,不變應萬變。”乃命覺海,“快些去孫溧那破客棧。不論他在吃飯睡覺上茅房睡粉頭,立時把人給我拉來,綁架也得綁來!”覺海答應一聲,拿起腳來便走。
眾人喘了口氣,元春接著說後頭的事。待聽到滿朝命婦都誤以為孫賈兩家當真在議親,賈璉撫掌道:“倘若弄假成真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薛蟠卻是麵黑如鐵踢了他一腳:“少做夢!郝家滿門都是細作,多的是見不得人的手段。你們賈家滿門小白,人家對付你們猶如老叟戲頑童。我後背寒毛都立起來了。”賈璉一想也對,遂少不得頭疼。
不多時,覺海果真把孫溧半綁架的帶來了。孫溧方才還在午睡,讓覺海從炕上拎起來,滿腹牢騷抱怨了半日。薛蟠急著要他過來不過是怕李太後那邊動手太快,既是人到了梨香院便無所謂,隨他嘮叨去。直說痛快了,孫溧方問何事。
薛蟠遂說了裘家的八卦與李太後的身世,最後低聲道:“京裏頭許多人家都猜,李太後不姓李。讓她母親嫁給李公子的那算命先生,乃是郝家太爺之計策。李家爺倆天曉得怎麽死的。後來,郝太爺便是用李家的錢上下打點,才得了官職。那年頭可不比如今,連進士謀職都不容易,何況舉人。”
孫溧自然知道,如今官場缺人乃因之前許多官員被義忠親王老千歲帶累的緣故。乃打了個冷顫:“好厲害的人家。”
賈璉接過話頭,細述了初九那日元春去裘家赴宴時那連環六坑並方才宮中經過。孫溧聽罷張大了嘴呆若木雕泥塑。賈璉作揖道:“對不住,孫大哥,本是我嶽母隨口一言起的誤會。”
半晌孫溧才說:“……不與令嶽母相幹。”乃出了一頭冷汗。過了會子,他忽然低喊,“哎呀!那日船上的姑娘!”
“嗯?!”賈薛二人同時喊,“船上的姑娘?”
孫溧忙擺手道:“我不曾見過!不過幫了些許小忙。隻見過她的丫鬟。”
薛蟠趕忙說:“是不是很漂亮?且機靈?”孫溧點頭。薛蟠假笑道,“哥們,相信我。最多三日,你便會再次見到那個漂亮且機靈的丫鬟。嗯,說不定待會兒回客棧就見著了。”
賈璉道:“然後她會不留神拉下一張箋子,箋子上寫了首詩,可巧步了你得意之作的韻。”
薛蟠道:“然後她會跑回客棧取箋子,不留神拉下一塊玉佩,與你的一模一樣隻是小了一圈兒,雌雄陰陽一目了然。”
“你倆閉嘴!”孫溧太陽穴都疼了,“說不定隻是湊巧呢?”
“嘖嘖。”薛蟠搖頭晃腦道,“貧僧怎麽沒遇上如此巧事?還不是因為貧僧業已出家。”
賈璉也道:“我怎麽沒遇上如此巧事?還不是因為我業已娶妻。”二人大笑。孫溧狠狠磨牙。
三個人都沒料到,隨口一言竟成真。孫溧回客棧後不久便偶遇了那個漂亮丫鬟。雖隻瞧見其匆匆背影,孫溧一眼就認出來了。她不留神遺下一方壽山石印章,印紐乃桃形。孫溧可巧也有這麽一塊,且當真如薛蟠所猜、比那個大了一號。孫溧後背發冷。尋常果型的印紐,多半選石榴葡萄之類吉利的果子。他自己那枚印章雕了桃型,不過是因著當時跟前擺著一盤鮮嫩甘甜的桃子、一時高興隨口吩咐辦事的長隨罷了。遂忙當作沒看見那印章,目不斜視昂首走過。
晚上,孫溧坐立不安,直至三更天才上炕。而後又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好容易天光邊上迷迷瞪瞪睡了會子,竟夢見一個美人往自己的茶壺裏下毒!孫溧大喊一聲驚醒,渾身透汗淋漓。再看窗上已是光輝奪目。問小廝,竟過了巳時。
再過一日,客棧裏頭多嘴的夥計便告訴小廝,方才來了個管事模樣人,給了掌櫃的一錠銀子,偷偷打聽他們家孫相公。孫溧想不出可能是誰,幹脆跑去梨香院跟薛蟠商議。
薛蟠一聽便拍手道:“這還用猜?你那個叔祖父不是一直在尋你的下落麽?他若親自來迎,你還能不回去?等你進了叔祖父家就什麽都好辦了。想潑茶潑茶、想崴腳崴腳、想放風箏放風箏。阿彌陀佛。”
孫溧跌足:“如何是好!我縱搬了客棧,依著他們家的手段怕是也會早晚尋著。”
薛蟠撇嘴道:“若非你和表妹的誤會,榮國府倒是便宜收留你。如今反倒不方便。上我舅舅家躲也不成。哎呀,真真不好辦。”
孫溧長籲短歎。良久,他惱道:“大不了我回金陵去。”
“你不是還得念書考試?兩地來回就去了小半年,於你也不劃算。”薛蟠想了半日,忽然擠擠眼,笑道,“喂,俗話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大家都是被郝家坑過的。咱們要不要試試看,忠順王爺敢不敢留你?”
換個老成持重的少不得批小和尚異想天開。偏孫溧這會子心裏已認定李太後之親媽繼父害了李家父子倆謀財,斷乎不敢跟郝家扯上瓜葛。遲疑片刻,一口答應。
薛蟠想見忠順王爺很久了。一則好奇他家的信息渠道,二則好奇他的模樣、究竟像不像徽姨。既這麽著,擇日不如撞日。扭頭便看見小朱立在門口似笑非笑,忙笑行禮道:“求問朱爺,忠順王府怎麽走?煩勞畫張地圖唄。”
小朱也不推辭,當真提筆就畫了張地圖。畫完薛蟠眼巴巴看著他等提示。小朱道:“你隻管去。依著你的德行,他定然順眼。”
薛蟠心裏石頭落地,打了個響指:“賓果~~”遂與孫溧兩個直奔忠順王府。
到門口投帖子。門子看孫溧衣著華貴,上前笑臉相迎。帖子寫的是金陵小和尚不明、金陵舉子孫溧。不多時,忠順王爺命請他們進去。
二人進府,跟著人步入書房。隻見貴妃榻上歪著一個男子,看模樣隻有三十出頭,容顏俊俏姿態慵懶,薛蟠簡直想吹一聲口哨:臥槽!邪魅狂狷大帥哥,放現代閉著眼都能成網紅!不愧是徽姨的親弟弟。遂上前行禮。
忠順王爺一動不動,半晌才斜睨了他二人一眼:“什麽人?”
薛蟠搶先誦佛道:“求助之人,想同王爺討個主意。”
忠順挑起一根眉毛:“嗯?”
薛蟠道:“貧僧這位同鄉兄長眼下正在被人圍追堵截的謀婚,前狼後虎逃無可逃。貧僧想著,說不定王爺有對付那種蒼蠅人家的秘訣,特冒昧前來求教。”
忠順嗤笑道:“你這小和尚好沒頭腦。何謂蒼蠅人家。”
薛蟠登時有底了,乃一本正經道:“蒼蠅人家就是,特別喜歡高攀婚事,又拿不出足以匹配的官職錢財,隻想方設法欺哄幼不更事的少男少女,如蒼蠅般揮之不去令人厭惡,的,人家。”
忠順翻了翻眼皮子:“與本王什麽相幹。”
“委實不與王爺相幹。”薛蟠道,“隻不知王爺可有興致給他們添堵?看著討厭的人使盡渾身解數也達不成目的,挺好玩兒的。”忠順麵無表情。
直至這會子孫溧膽兒才大起來,上前作揖行禮。忠順道:“你躲去嶽丈家豈不便宜?”
孫溧苦笑道:“榮國府不是學生嶽丈家,太後猜錯了。”忠順一愣。
薛蟠既知他與李太後是對家,便放心大膽道:“實不相瞞。舍表妹尚未許人家。”
忠順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不覺坐正身子:“王子騰媳婦倒有膽子。”
薛蟠道:“古人雲為母則強,其實姨母姑母舅母都一樣。但凡關心孩子,女性長輩比男性長輩可靠多了。”
忠順似笑非笑:“他二人倒也合適。”
薛蟠道:“道不同不相為謀。舍表妹隻想逍遙一世,不願意嫁嫡長子。”
忠順詫然:“你表妹?榮國府那個大姑娘?”
薛蟠正色道:“敢問王爺,人皆有惰性,何時會勤快?”忠順瞥了他一眼沒言語。薛蟠自己答道,“偷不了懶的時候。後宮之中血淚刀光,女孩子想進去謀出路、必是家中男丁無能。如今舍表兄業已發憤圖強,就沒必要再麻煩表妹辛苦高嫁、替娘家謀好處了。”他頓了頓。忠順臉色有幾分難看。“尋個才貌仙郎,家裏陪嫁份足夠花的嫁妝,吟詩作畫拆字猜枚,得空遊山玩水,自自在在的多好。”
忠順冷笑道:“才貌仙郎?想的倒好。焉知那皮囊之下是個什麽東西。”
薛蟠直勾勾看著他:“若有朝一日發現那人不是東西,娘家兄弟把丫胖揍一頓、表妹和離唄。帶著大筆嫁妝還怕找不到下家?”
忠順一怔:“和離?”
薛蟠望天:“不和離,難道一輩子吃齋念佛麽?”他慢慢的說,“貧僧和表兄還沒無能到讓姐妹眼睜睜吃如此大虧的份上。”
“咣當!”忠順一腳的蹬飛了塌前腳踏。“大膽!”
“阿彌陀佛。”薛蟠垂目合十麵無表情。
忠順惱羞成怒,指著他道:“你知道什麽!”
“貧僧什麽也不知道,就知道裏子比麵子要緊。”
忠順順手操起案頭花瓶砸了出去,“咣嘩啦啦啦……”吼道:“滾!你給本王滾出去!”
“遵命。”薛蟠轉身就走。才剛走了兩步又止住了,回身訕訕的道,“額,那個……可不可以重新來過?貧僧方才忘了今兒有事求王爺。”忠順王爺與孫溧全都愣了。“要不貧僧給王爺唱個小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