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賈政命薛蟠跟他去書房。薛蟠看其眼神就知道自己又惹上事兒了。賈政四十多歲的人, 心比天高、仕途不見光亮, 好容易長成了個兒子竟死了, 遇事沒個人商議, 倒也挺慘。


  果然, 落座後賈政頭一句話便提起賈珠, 霎時淚如雨下。薛蟠路上已盤算好了,扮作深沉的模樣道:“甥兒不曾見過珠大哥哥, 甚為遺憾。不過甥兒看蘭哥兒倒聰明、有福相。”


  因著方才查看邪祟,賈政已將他當作半個神棍,喜道:“果真?”


  薛蟠點頭:“隻是年幼時不可逼之太過。姨父, 太早得功名不是什麽好事。眼前放著兩個例子。揚州林大人三十四五歲取探花, 已算年輕了, 身子卻不大好。金陵孫溧公子才二十出頭中的舉, 他們孫家緊接著便出亂子、他自己也得了重病險些喪命。福氣再深也得有了年歲才能受得起。”


  孫府的亂子賈政略有耳聞;有陣子孫溧就藏在榮國府, 聽下人說孫大人好懸把嫡妻給休了。再想長子賈珠,十四歲進學, 莫非也是因年歲太小、得功名太早才出受不住的?不禁愈發後悔早年逼他太過。過會子又問:“依賢甥看, 寶玉可有福相?”


  薛蟠略為難道:“寶兄弟……不論福分或天賦,皆寧榮兩府上下三輩最好。然並不在仕途。貧僧隻能說這麽多。”


  賈政吸了口冷氣抬目凝視薛蟠,薛蟠合十垂目。賈政登時想到那塊玉上頭去了。他年少時也沒少看雜書, 登時猜了個八.九不離十。良久,長歎一聲:“也罷。他本不愛讀書。”


  “他隻不愛讀四書五經罷了。”薛蟠道, “旁的書他極愛讀, 可謂歪才盡有。來人世走一遭, 留名青史免不了。姨父好福氣。”


  賈政才剛惋惜兒子沒有官運,聽聞此言霎時寬慰。而後他就……說起如何給吏部官員寫信、約他們會麵吃茶、舉薦賈雨村雲雲。薛蟠本以為這位會跟自己商議王夫人的事,預備了好幾套詞兒應對。結果人家壓根沒提。薛蟠忽然理解了王夫人何以愛財——跟太監愛財是一個道理。錢是她唯一可以獲得安全感的途徑。順帶也解決了一個疑惑:賈政一個小小的京官,如何能替人謀到比自己高的官職。原來朝中極短地方官員,大把空缺沒人填補。賈雨村這樣的本來就要複職、隻看去哪裏。人家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罷了。


  薛蟠納悶道:“姨父,每三年便有兩三百進士高中,再加上舉人亦可為官,何至於要起複犯罪革職之人?不怕他們再犯麽?”


  賈政瞧了他幾眼,含笑道:“你還年輕,哪裏知道這些事。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才剛入仕的小官諸理不通、最易生事。吃一塹長一智,革過一回職後自然懂了。再有……”他思忖良久,低聲道,“前些年義忠親王老千歲壞了事。”


  “!!!”薛蟠如醍醐灌頂。易儲、老皇仍在新君即位,官場大地震也不知震死或冤死了多少官員。誰能想到好端端的太子爺會沒了?乃肅然立起,朝賈政躬身下拜,“謝姨父指點迷津。甥兒明白了。”賈政笑眯眯捋著胡須看著小和尚點頭。薛蟠心裏默默朝皇宮裏的太上皇比了個中指。


  從賈政書房出來,迎麵便看見金釧兒等在廊下。薛蟠上前合十行禮:“白施主。”


  金釧兒正欲萬福,聽見這三個字忙改做合十:“師父,我們太太請師父過去。”


  “阿彌陀佛。請白施主帶路。”


  二人便拐入王夫人屋中。王夫人正端坐炕桌上。薛蟠上前合十,金釧兒輕輕退出。王夫人麵色遲疑,久久不言。薛蟠遂也立在跟前不出聲。


  良久,王夫人終於說:“隻丟了金銀,再無別的。”


  薛蟠誦佛道:“那會很難找。”王夫人一動不動。薛蟠想了想,輕聲道,“雖然丈夫靠不住,姨母終究是有兄弟之人。”王夫人猛然扭過頭。薛蟠垂目道,“姨母不若把他放開些,保不齊更輕鬆。”


  王夫人捏緊帕子再三咬牙,眼中之懷疑糾結險些溢出來。最末仍搖搖頭。“沒有別的。”


  薛蟠正在斟酌話語,忽聽外頭傳來一陣吵鬧。王夫人喝問是誰。隻聽門外傳來昭兒的聲音:“不明師父!快些過去!出大事了!出人命了!”


  嚇得薛蟠一哆嗦。“怎麽回事!”也顧不上王夫人了,匆匆拜別。“姨母再好生想想,若改主意就來告訴貧僧。”拔腿快步走出去。


  隻見昭兒蹦蹦跳跳的喊:“師父,那個裘良大人又回來了,說是死了人。”


  “阿彌陀佛!”


  乃急忙跟著昭兒趕到賈璉院中。一瞧,五城兵馬司指揮使裘良果然回來了。賈璉正急得滿頭大汗,在他跟前比手劃腳。見薛蟠進門立時喊:“你可來了!”


  薛蟠忙問:“誰死了?”


  “一個花魁。”賈璉道,“弄月閣的。”


  “呼——”薛蟠鬆了口氣,“嚇得貧僧好懸崴了腳!聽口氣就不是你相好,你蹦達什麽。”


  裘良拱手道:“不明師父,我手下已查到嫌犯,他說你們二位能替他證明他不會殺那粉頭。”


  薛蟠一愣:“誰啊?”


  賈璉道:“孫溧。”


  “誰?!”


  “孫溧!”賈璉道,“孫溧是個什麽人咱們倆能不清楚麽?他哪裏會因為爭風吃醋之小事殺粉頭?”


  薛蟠忙向裘良行禮:“究竟怎麽回事,可否煩勞裘大人告知。”


  裘良身後出來一位文吏,大略說了經過。今兒早上弄月閣來報案,說是花魁娘子鄭酥兒被相好抓奸在床,那相好一怒之下把她掐死了。老鴇子領著姑娘們抓住了凶手關在閣中。捕快趕到弄月閣將此人帶回衙門。因鄭酥兒名聲極大、相好極多,裘良欲親審此犯。才剛將人提上來,榮國府便來報案重金失竊。裘良隻得先過來,回去再問鄭酥兒之死。那犯人早上剛到時渾渾噩噩,這會子已清醒了,一口咬定自己被人栽贓陷害。鄭酥兒昨晚使人給他送了帖子,讓他今兒早上過去。還提出兩個證人:榮國府賈璉,並他內表兄薛蟠、法號不明。裘良一聽這二位實在耳熟,趕忙回到榮國府,直求見賈璉。


  薛蟠問道:“那帖子你們可找到了?”


  文吏道:“找不著。已搜過孫公子的身了。”


  薛蟠一歎:“那大約是找不著了。隻能從別處想辦法。”


  賈璉問道:“你可有頭緒?”


  薛蟠搖頭,過會子才說:“然我覺得,孫溧是凶手的可能性很低。”


  賈璉立時道:“孫溧乃心中有大誌向之輩,豈能為這個殺粉頭!”


  文吏道:“孫公子與鄭酥兒已好了數月。”


  薛蟠忙說:“你確定?”


  文吏道:“有弄月閣眾人為證。可孫公子自己隻說他二人不過尋常往來。”


  薛蟠正色道:“若如此,貧僧就有九成把握,孫溧是無辜的。”他看著裘良道,“那鄭施主想必是個美人?”


  “自是美人。”裘良道,“滿京城的王孫公子無不傾倒。”


  薛蟠微笑道:“貧僧上個月才剛到的京城,此前與孫施主已有一年多不見。若依著弄月閣眾位施主所言,孫溧與鄭施主那會子已好上不短的時日了。再依著我二人的交情並貧僧的營生,他若得了美貌粉頭做姘頭,豈能不來貧僧跟前顯擺?”


  賈璉撫掌道:“不錯!委實如此。他豈能不顯擺?換做我也得顯擺。裘大人……”


  薛蟠擺手道:“別難為裘大人。咱們倆心裏清楚遠遠不夠,還得找出證據來才行。畢竟人家不認識他,不知他的性情為人。”


  裘良讚道:“不明師父真真是個明白人。”


  賈璉急道:“他不知道,咱們告訴他不就行了?快些把孫溧救出來要緊。臘月的天兒、他還是南邊人。舊年也是這個點兒病的。”


  薛蟠無奈瞥了他一眼:“賈璉先生,你長點腦子行不行?裘良大人是景田候府繼承人,五城兵馬司指揮使。死一個尋常粉頭,犯得著累他親自跑來跑去麽?”


  賈璉一愣,裘良一驚。半晌,賈璉問道:“這粉頭是什麽人?”


  “你管她什麽人呢。”薛蟠搖頭道,“那個不要緊、不與咱們相幹、咱們犯不上知道。縱然裘大人信得過你的判斷,與鄭花魁相幹之人根本不認得你,人家憑什麽信你?”乃向裘良合十道,“抱歉,貧僧這個表妹夫比較幼稚,大人別與他計較。”賈璉本是個極斯文愛顏麵之人,聞言忍不住齜牙。薛蟠正色道,“可否讓貧僧見見孫溧、再去看看現場?”


  裘良含笑道:“下官早知師父……”薛蟠眨眨眼。裘良頓了頓,“師父略有常識。”薛蟠點頭。“既如此,煩勞師父走一遭。”


  薛蟠問道:“除了我們,你們可通知了孫溧他叔祖父沒有?”


  裘良一愣:“誰?”


  薛蟠賈璉互視一眼。賈璉道:“他竟沒說麽?”


  文吏道:“我等隻知他是舊年進京趕考的舉人,因病誤考,欲幹脆就在京中遊學等下科再比。”


  薛蟠翻了個白眼:“二貨。都什麽時候了,還惦記顏麵。”乃拍了拍賈璉的肩膀,“你就別去了。人在困倦時腦子必糊塗。你看看你這黑眼圈,跟熊貓似的。先補覺吧表妹夫!萬一有事還能找你打配合。”


  賈璉本待執意跟著去,聽到後來以為薛蟠別有安排,遂留下了。他乃將屋裏屋外的大大小小十幾個手爐腳爐統統收拾了,打個兩包袱讓帶給孫溧去。又從木施上取下一件貂鼠皮的大氅。薛蟠看了他半日:“完了?”


  賈璉道:“還要拿什麽?”


  薛蟠嘴角抽了抽:“這麽點子炭夠一個時辰麽?你當貧僧是神仙啊,怎麽也得在裏頭住幾日。快快去抬筐炭來。”


  賈璉忙喊人抬來一大筐銀霜炭。薛蟠手裏拎著貂鼠皮、煩勞幾個捕快幫忙抬那筐炭和拿著手爐腳爐,與裘良一道趕往五城兵馬司。


  到了牢房一看,孫溧那廝還挺自在,盤腿坐在稻草上身形筆直。薛蟠不禁念了聲“阿彌陀佛”,孫溧抬起頭來望著他一笑。


  薛蟠隔著柵欄門罵道:“笑你個頭!你們倆能不能消停點?貧僧自打進京就被你倆坑得一個好覺沒睡成。好容易他那頭折騰完你又來了。”


  孫溧作揖道:“對不住,我委實不是故意的。待我出去了請你吃酒。”


  “阿彌陀佛。”薛蟠合十道,“很不必,貧僧是出家人、要麵子。你幫貧僧寫兩首詩便好。”孫溧哈哈大笑。


  牢頭都讓這架勢給弄迷瞪了,還是那文吏催他快些開門。薛蟠走進去先將手裏的大氅丟給他。孫溧喜道:“賈璉還有點子良心。”


  “點子?貧僧可告訴你,你這輩子大概再遇不著這麽可心煩人的朋友了。”薛蟠指著捕快們送進來的包袱道,“貧僧自打來了京城,每天都在打破對‘幼稚’這兩個字的認知。”


  孫溧打開包袱,看見裏頭各色小爐。有紅銅的黃銅的白銅的,方的圓的八角型的南瓜型的,雕梅花的刻如意的,隻隻精細華美,眼中終於盈淚。“委實……可心煩人。”


  “喏。”薛蟠指道,“還有一筐炭。貧僧沒那麽快找到證據,你慢慢使吧。使完了再給你送來。喂,真不告訴孫大人啊,不好吧。”


  孫溧才剛要謝他,聽到後頭那句話又咽了回去,抱起一隻尚熱的手爐道:“不告訴。”


  “貧僧生平最恨死擰之人。”薛蟠正經合十垂目,“第二恨死要麵子之人。”


  孫溧隻當沒聽見,在小爐裏挑揀了半日,將裏頭炭火未熄的都挑出來,一隻隻塞入懷中,最後抱起一隻大些的腳爐貼了手上去,笑道:“哎呀暖和了。”


  薛蟠望天,半晌嘀咕道:“貧僧上輩子欠了你們的。”


  孫溧抬頭道:“不明師父,你何以那麽信得過我?就知道我沒殺人?”


  “少廢話,貧僧就是知道。”薛蟠解開第二個包袱隨手取了方才賈璉從廊下小廝手裏奪來的手爐丟給他,“放心吧,貧僧定替你洗脫罪名,向葛軍先生起誓。”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