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薛蟠身著僧袍腰懸佩刀,跟賈璉前往榮國府的舊花園子拜見賈赦。賈赦早已等候多時,亦早從兒子口中得知他是個什麽模樣。饒是如此,真見麵時亦不禁吃驚,讚道:“好個威風的和尚!”


  薛蟠忙合十誦佛:“好個走運的老爺。”


  賈赦挑眉:“哦?師父瞧著我走運麽?”


  薛蟠道:“一條已走了大半輩子毫無察覺的死路,竟忽然散去濁霧窺見懸崖,世人能有幾個這般走運的。”他微笑道,“賈施主結了門好親。”


  賈赦哼道:“不也是那位賈施主的親?”


  薛蟠歎道:“雖亦是親,他並沒到施主這份上,故此貧僧渡不動他。”


  “此話怎講?”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前一句便是他,後一句是施主。”


  “他比我還有餘?”


  “他有個聰明漂亮的女兒在宮裏。天塌下來砸死個子高的,個子矮子說不定就閃避過去了。”


  “嘶……”賈赦深吸了口氣。半晌,捋著胡須笑瞧了眼賈璉,“賢侄一路風塵辛苦。犬子承蒙賢侄照料,多謝了。”


  薛蟠微笑道:“彼此幫忙罷了。貧僧亦有不少要緊事須得煩勞璉二哥哥相助。蘇州是個好地方,林大人亦如參天大樹。在本朝,不靠著大樹,任憑誰都沒法子將生意做大。貧僧之癖好從來不曾瞞過人:最愛的就是錢。”


  賈赦心頭如開了扇窗戶似的。他本疑心薛蟠何以費盡心思替林海著想,反倒寒磣他的親姨父賈政;原來如此。商人如犬最擅逐利自古不變。二人心照不宣打了幾個哈哈。橫豎日後有的是功夫商議正經事,賈赦遂讓薛蟠到賈政那邊去。


  小廝打起門簾子,薛蟠立在門口掃了眼門外,含笑回頭道:“賈施主住花園子也挺好。雖然這世道從來不是誰占理誰得利,終究需要一個過得去的借口。滿京城都說賈施主是混人,混人認混理天經地義。為爭一口閑氣玉碎瓦全的事兒,子曰詩雲者反倒做不出來。何況誰又不是混人呢?左不過事不關己才彬彬有禮罷了。正經損了他們各自的顏麵利益,也都是撿軟骨頭啃的。到時候,人家反倒會怪罪誰誰行事太過、竟逼得混人犯混。”


  賈赦賈璉父子倆同時眉頭一動。還國庫銀子之事,他倆最愁的便是此舉多半須得罪太上皇和旁的不想還錢的人家。小和尚倒是給了個極好的由頭。賈赦哈哈大笑,心中卻是大罕:這小子才十七八歲,何以知人心至此?


  薛蟠合十垂目走出屋子,在外頭長誦一聲:“阿彌陀佛。風正一帆懸,千金散盡還複來。”


  賈赦眼中精光迸現,抓著胡須沉吟不語。半晌,向賈璉正色道:“告訴你媳婦好生照看林家甥女。”


  “兒子明白。”


  不多時薛蟠來到榮禧堂見著賈政。賈政之麵相果然比賈赦斯文好看得多,不怪林海看重他。與賈政說話薛蟠便輕車熟路了。無非是商業互吹。賈璉在金陵早聽過這和尚吹捧人無數,頗為習慣。


  一時賈政拿起案頭一封信,笑道:“昨兒林妹夫舉薦了一位賈時飛先生來見我。”


  薛蟠在進京路上已得了都中準奏起複舊員的消息,亦遙想既有了自己的預言、林海趙文生該是個什麽心情。果然賈雨村上林海那兒求門路去了,果然林海將之舉薦給了賈政,趙文生的表情一定很精彩。不知道等賈雨村當上應天府尹那日林海的三觀會不會崩塌。乃笑道:“貧僧路上行舟悠閑,倒是雨村先生先到的麽?”


  賈政笑點頭道:“他乃前日抵京,昨兒來我處投了名帖。我瞧著既是妹丈致意,兼看他相貌魁偉、言語不俗,且起複舊員本是聖意,自會竭力協助於他。”


  薛蟠愈發笑得春風拂麵:“賈先生才學過人,姨丈好眼光。”賈政十分滿意。


  辭別賈政,薛蟠忽然想起一事,問賈璉道:“孫溧今春大比,你可知道他如何?中了沒有?”


  賈璉忍笑道:“此事說來話長,回頭與你詳談。”


  “好。那個姓餘的大叔呢?”


  “在我那兒呢。大事辦完就還你。”


  “哼,我知道你用得趁手。萬一小氣舍不得還我咋辦?先把他的身契拿來。”


  “哈哈哈你這和尚真真吝嗇。好說好說,這就取給你。”


  他二人本該去拜見賈母的,這會子也顧不得了,直往賈璉院中而去。賈璉倒是個精細人,極順溜的從櫃屜中取了餘得水的身契出來,全然沒有找王熙鳳或平兒問問之意。薛蟠接過來瞧了瞧,欣然道:“你們爺倆挺夠意思,有心了。我都想不起來何時誇讚的他。”


  賈璉心中暗笑。“我也想不起來,隻記得你說過此人聰明,若在你們家定然用得比孫家好。”


  “絕對用得比他們家好。人在哪兒?”


  “在外頭呢。”


  二人乃出去找餘得水。


  得知身契已到薛蟠手中,餘得水長出了一口大氣:他在榮國府不敢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唯恐讓賈璉或是旁的主子瞧上。懸心整整一年,可算熬出頭了。明麵上依然正正經經給老主子賈璉磕頭,給新主子薛蟠磕頭。


  薛蟠道:“今兒先歇息一日,明天貧僧和子非過來了解下情況,咱們倆再商議下一步如何行動。”賈璉點頭,喊了個小子領餘得水去梨香院。


  他倆還算沒把賈母給忘了。京裏頭規矩大,薛蟠本不該見李紈等人。因他是個和尚、不在俗世中,遂將賈母院中眾人都見了一回。王夫人看見外甥極和藹,笑若菩薩。


  林黛玉趙茵娘也在呢。薛蟠瞧著她兩個道:“你倆可安生?”


  趙茵娘滿麵無辜:“我們規矩著呢,何嚐不安生了?”


  “安生就好,貧僧不過白囑咐你們。”薛蟠道,“老太太喜歡,少不得事事由著你們。這麽大了也該自覺點,功課不可拉下。”


  二人齊聲道:“知道~~”


  賈母微微皺眉:“女孩子家,認得兩個字不做睜眼瞎也就罷了,何須勞頓她們功課。”


  薛蟠誦佛道:“因為是女孩子,要學的東西愈發多些。不然白白被人哄騙。多少人家的主子因為不會看賬目,被奴才聯手外人掏空了家產。老祖宗,藝多不壓身,功到自然成。”


  賈母淡然道:“那是外人男人的活計。”


  薛蟠看著賈母似笑非笑道:“內外本是同體,塌了哪塊都使不得。規矩也非亙古不變。”賈母沒來由的心中不悅。王熙鳳隻當他意指榮禧堂,嘴角悄悄掛出絲笑意。


  而後邢夫人與王熙鳳一道帶著林黛玉去見賈赦,王夫人讓薛蟠去她屋裏說說話兒。


  再入榮禧堂。如原著所言,賈政與王夫人的屋子並非正室而在耳房,想來他倆也清楚不合規矩。小丫鬟捧了茶上來便退去,屋中隻餘薛蟠與王夫人兩個,王夫人立時紅了眼圈子。


  薛蟠最不愛聽人哭,忙先誦了聲佛。“姨母麵上精神仿佛不大好?是身子不爽利麽?還是擔心大表妹?”


  王夫人正欲哭訴心中許多委屈,聞言忙說:“你表妹自打去年秋天讓皇後派去什麽書庫,到如今一年多,半點消息也沒有。我竟不知她究竟如何了。”


  薛蟠思忖片刻道:“此事舅舅寫信跟貧僧提過。姨母,依貧僧看,表妹多半是命數上出了什麽岔子。娘娘怕當不上了,咱們與舅舅商議設法讓她出來吧。”


  王夫人大驚:“我兒命數極好,能出什麽岔子!”


  “也許衝了什麽人。”薛蟠道,“必不是衝了太上皇、太後、皇帝、皇後這四位,否則大表妹舊年早被攆出宮了。然宮中貴人最多,妃嬪、皇子、公主、皇孫,隨手一抓一大把。不論什麽命數都可能衝了貴人。”


  王夫人麵如金紙:“哪能有這等事……該不會是遭了人算計吧。”


  薛蟠垂目道:“就算遭了算計,咱們又能如何?壓根不知道誰幹的,也不知道人家是怎麽幹的。如今要緊的是後續怎麽處置。難不成就讓大表妹在書庫裏熬到二十五歲麽?”


  王夫人喊道:“萬萬不可!”過了會子急道,“我兒命數極好、與人無爭,斷乎不會衝了誰。”又過了會子,“咱們家是功勳老臣之後!元兒小時候進宮覲見,太後都誇讚過她聰明俊俏、知禮懂事!”


  薛蟠依然垂目:“功勳老臣之後不止賈家,太後誇讚過的也不止大表妹。能進宮的,無不年輕、無不貌美、無不聰明,無不有來曆。有人贏就有人輸,輸贏皆常態,阿彌陀佛。”


  耳聽“刺啦”的一聲,原來是王夫人手裏捏了帕子,竟生生將那絹帕撕成兩段!“黑了心肝的賤人!”


  薛蟠遲疑片刻道:“甥兒雖為僧人,還略有些武藝和本事。表妹若趁年輕出來想嫁人,甥兒必幫著判斷那男人可好不好,日後亦能護著她不受丈夫婆家欺負。她在那裏頭甥兒便有心無力了。”


  王夫人麵上顯見略有遲疑。半晌,終是咬牙道:“我兒生有大福分,如今不過暫遇上點子波折罷了。”


  薛蟠不覺失望,唯有垂頭誦佛。他知道過會子林黛玉要過來,恐怕王夫人遷怒,遂另尋了個話頭。“姨母,二表弟瞧著有些體弱。”


  王夫人果然把元春撇下了,愁道:“可不是麽。自打落胎就弱。”


  薛蟠便開始說些養生練氣的話題。古往今來,養生和八卦皆是婦女的最愛,扯上兩三個時辰沒問題。扯著扯著,外人有人回話說王熙鳳親送了林黛玉過來。王夫人登時皺眉。


  薛蟠含笑道:“這小女娃兒真真聰明,跟林大人一樣。若生了個男兒身,少不得也能考個探花郎。可惜了。”


  王夫人思忖道:“林大人在蘇州官聲想來甚好?”


  薛蟠點頭:“極好。林大人極得聖寵。”


  王夫人登時站了起來:“既是侄女兒來見老爺,我得去照看照看。”薛蟠誦佛,默默跟在她身後。


  出去一看,林黛玉神色平靜嘴角含笑,想來賈赦接待得不錯。既有王夫人與薛蟠陪著,賈政也給足了顏麵,回憶了一陣子賈敏又誇讚了一陣子林海,薛蟠在旁幫腔。後薛蟠遂與林黛玉一同告辭。他去梨香院,王熙鳳送小姑娘回賈母院子。


  林黛玉與趙茵娘都是孩子,睡一張床足矣。賈母已命人將碧紗櫥收拾出來安置她倆。等過了殘冬再替林黛玉整頓房屋,趙茵娘想必也該走了。


  黛玉回去時,碧紗櫥已妥當,趙茵娘正伏案做功課,寶玉在旁左一句右一句的打擾。趙茵娘頗不耐煩。見林黛玉回來了,忙不迭的把寶玉丟給她。


  林黛玉奇道:“你竟這麽用功麽?今兒太陽究竟是打哪邊出來的?”趙茵娘不理她。“你做什麽呢?”


  趙茵娘撂下筆半個身子趴在案上,懶懶的說:“二元一次方程。”


  “難麽?”


  “不難,極簡單。”


  “那你愁什麽?”


  “沒挑戰啊!”


  林黛玉橫了她一眼。


  寶玉在旁問道:“姐姐做的什麽題?許多古怪的外國字。”


  “那是阿拉伯數字和運算符號,算不得外國字,謝謝。”趙茵娘眯著眼道,“你若有興致,我給你看應用題。應用題都是中國字。”


  寶玉忙說:“拿來我瞧。”


  趙茵娘遂當真拿給他,指道:“喏,這些全中文的便是應用題。你自己看自己解吧。”


  賈寶玉興致勃勃接過來一瞧,霎時迷瞪了。這些字他每個都認識,連在一塊兒全然不認得。林黛玉看他滿麵疑惑,便說:“我瞧瞧。”賈寶玉懵著遞給她。


  隻見那題冊的應用題下頭寫著:清晨,溪水旁飛來一群小仙子和小蝴蝶。小仙子每位一根魔杖一對翅膀一對觸角,小蝴蝶每隻兩對翅膀一對觸角。現已知共有翅膀七十六隻觸角五十根,請問共有多少根魔杖。


  林黛玉好懸沒笑出聲來:這個給他解不是欺負人麽?一麵已心算出來了。“魔杖十二根。”


  “不愧是揚州第一聰明寶寶!”趙茵娘人還趴著,高高舉起一隻大拇指。“喂,還沒到晚飯時辰,去梨香院逛逛吧?”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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