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薛孫兩家最有才學的下人,盧慧真與餘知書,於廊下偶遇。


  餘知書比盧慧真大了三十多歲,本不該同一小姑娘辯論。然他平素也沒旁人可辯,憋得慌。何況盧慧真將孫溧比作“細人”,他替主子掙臉天經地義。乃不慌不忙站起來回了個揖道:“我主孫溧公子寬宏大義,絕非細人。若姑息二爺,哪能來貴府賠禮?”


  盧慧真道:“貴主既來了第二回,便是姑息。《元典章》曰,姑息任情則或生不測……”


  “太宗嚐病亟,帝往視之,親為灼艾……”


  他兩個便唇槍舌劍的鬥上了。四周眾仆壓根聽不懂,麵麵相覷。薛家的兩個小廝每聽盧慧真說完便撫掌:“盧姐姐說的好!”


  孫家一人問道:“你們這盧姐姐說的什麽意思?”


  “不知道。”小廝道,“我們隻管搖旗呐喊,凡盧姐姐說的都好。”


  孫家下人一聽:既如此,我們也不能沒了聲勢。餘知書一說完他們也喊:“餘大叔說的好!”長廊之下霎時熱鬧無比。


  兩人鬥了小半個時辰沒分勝負,辯的聽的個個盡興。


  送走孫溧,薛蟠立時回到自己院中。才剛跨入門檻便聽小朱抱怨:“什麽都不知道你急慌慌的讓人喊我來。我忙著呢。”


  盧慧真懶洋洋道:“別問我,大和尚吩咐的。”


  薛蟠忙說:“是我的話!”乃含笑看著盧慧真,“聽說你們倆棋逢對手、將遇良材?”


  盧慧真滿意道:“我都多少年沒跟人辯得如此暢快了。”


  “氣度如何?”


  “曾意氣風發過,絕非下人。”


  小朱咳嗽兩聲。薛蟠道:“方才我煩勞慧真試探孫家那個餘知書去了。若是個庸才便罷;若是個奇才便趕緊找你過來。”


  小朱皺眉:“世間有的是人才,難不成你個個想要?慧真道長已夠讓人頭疼了。”


  盧慧真悠悠吃了口茶:“我才懶得跟你這般無知細人計較,沒成就感。”


  小朱才剛端起了茶,聞言便欲放下抬杠。薛蟠忙喊:“停停!別鬥嘴。”他正色道,“朱大爺,我想同你商量。這個餘知書,咱們是將他繼續留在孫家,還是設法救梁廷瑞大人出來。”


  “咣當!”小朱失手砸了茶盞子。“你說什麽?!”盧慧真也嚇了一跳。


  薛蟠慢條斯理道:“我說,要不要從孫家救先正四品大員、鴻臚寺卿梁廷瑞大人出來。堂堂狀元牽馬沏茶怪可惜的。再說,咱們手裏也缺一個能主持大局之人。梁大人先後任夔州知府和成都知府,還混過翰林院,貧僧覺得他應該挺能幹的吧。”


  小朱呆了半晌沒回過神來。盧慧真道:“你怎麽看出他是梁廷瑞的。梁廷瑞不是跳河自盡了麽?”


  薛蟠攤手:“又沒找到屍首。”


  小朱磨了磨牙:“快說!”


  薛蟠右手高舉起茶盞:“總得讓人先吃口茶吧。有學問了不起啊!”眼看小朱要翻臉,他趕忙仰脖子吃幹淨茶開始解釋。


  原來薛蟠前世曾在深圳工作過兩年,一見這個餘知書便覺得他長得像廣東人。廣東男孩小名常叫某仔。他大學室友是四川人,遂知道四川孩子小名兒多叫某娃子。故此薛蟠猜測餘知書應當是廣東人、在川蜀呆過挺長的年頭。那麽問題來了:他幹嘛要撒謊說自己是四川人?與那個姓梁的通判可有瓜葛?


  前陣子覺海趕回揚州,煩勞趙文生幫忙查找邸報,看看通州近幾年可有姓梁的通判犯了罪。趙文生一查,五年前通州通判梁廷瑞因行為不檢點被革職查辦,趕在官差捉拿之前畏罪投河自盡,屍首未曾找到。梁廷瑞原為鴻臚寺卿,有人檢舉他與先義忠親王有瓜葛。盡管查不出證據,依然短短一年連著貶官三回,直貶到通州做通判,最終還是逃不脫莫須有之罪。薛蟠遂疑心是忠仆穿著官袍替梁廷瑞投河,梁大人自己假冒下人被官賣為奴了。


  然而這個餘知書給主子代筆的文章平平。或許他腹中墨水有限、或許不敢太過招搖。梁廷瑞年僅二十六歲便高中狀元,素以博聞廣記著稱;盧慧真亦有此能。自打孫紈絝二鬧石壩街,薛蟠就知道孫溧又得來賠禮,特讓盧慧真等在薛家試探餘知書。


  盧慧真聽罷立時道:“抓犯官的個個眼睛鋥亮,不好哄騙。”


  “這一節我想過了。”薛蟠道,“我國幅員遼闊、地大物博,麵積跟整個歐洲差不多。你們看那些西洋商人傳教士,是不是都長得差不多?其實他們看我們東亞人也一個模樣,分不清中國人東瀛人高麗人。京城派出去的官差皆北方人,看廣東人都差不多。梁廷瑞若長了那麽樸素、那麽廣東的一張臉,挺容易混過去的。畢竟他們家定有從廣東跟去京城的奴才。再說,‘梁大人’不是投水了麽?官差的主要精力肯定放在河上。”


  小朱斟酌良久,輕聲道:“梁大人……真不是太子的人。”


  薛蟠摸了摸下巴:“難怪查不出證據。”


  盧慧真道:“既如此,他必然惦記著平冤昭雪。”


  小朱嗤道:“什麽冤什麽雪?誰不是冤枉的?”


  薛蟠隻當沒聽見,打了個響指:“我有主意了。小夥伴們,別忘了我們的誌向不是封官拜侯,是綠林大佬。凡官道解決不了的,可以走匪道嘛。”


  小朱與盧慧安互視一眼,同時歎了口氣。盧慧安無奈道:“和尚,你還沒死心啊。”


  “死心?這位道友你開玩笑!”薛蟠搖頭晃腦道,“既在江湖內,都為苦命人。底層人民力量是無窮的。”朱盧二人再互視一眼,再齊聲歎氣。


  那頭,餘知書替孫家長了臉,才剛回到府中便有人忙不迭稟給了孫溧。孫溧大喜,隨口問他們說了什麽。餘知書不便自答,隻謙遜道:“不過是略辯幾句罷了。”


  一小廝道:“餘大叔與那個盧姐姐說什麽細人。”


  另一小廝道:“還有姑息。”


  早先盧慧安在天上人間罵時紈絝,為了扮出氣定神閑的模樣來,說話頗慢並時不時解釋給圍觀閑人聽。兼孫二爺那小廝記性好,轉述得還算齊全,驚了孫家爺孫倆一回。然今日餘盧二人乃文人辯論,語速快、往來皆典故、鬥的時間長還絲毫不照顧聽眾文化水平。從中後期開始他倆專挑偏僻之典玩兒。兩府仆從早都沒去留意他們說了什麽,隻管對著呐喊、比誰的喊聲大。因此,兩個小廝你一言我一語說了半日,全是“餘大叔威風”、“餘大叔暢快”之類的場麵話,壓根沒有具體內容。孫溧隻猜出了引戰的那句禮記,便當餘知書替主子跟那薛家那丫鬟抬杠而已,遂賞了他二兩銀子。餘知書一時說不清是慶幸還是失望。


  數日後,孫溧書房裏平素使的仿澄心堂紙快用沒了。金陵市麵上各色紙坊多有此貨,價錢高低不一。勤快跑遠路便能買到物美價廉的,油水豐厚。因上回餘知書在薛家給主子長了臉,掌管書房的大書童與有榮焉,便將這美差派給了他。


  餘知書依著一位機靈小廝的舉薦,特跑去了北傘巷。北傘巷實則在金陵城西,毗鄰莫愁湖,常有文人墨客遊湖興起、索要紙筆記錄詩文。湖畔茶樓酒肆的老板便會預備下些好紙好墨,看來人衣著富庶舉止大方,恭敬奉上;大爺們心情一好,給的賞錢保不齊比酒錢還多。


  買好東西從紙行出來,餘知書信步閑行,不覺走到了北傘巷南端。巷口有座茶樓名叫莫愁遐思,淩空架起飛閣連著那邊的南傘巷。這會子猶在六月天,蟬鳴四起暑氣襲人,餘知書猶豫著要不要進去飲一盞清茶。


  偏這會子茶樓中走出一個小夥計,笑嘻嘻上前打了個千兒:“這位先生,我們東家想請你吃杯茶。”


  餘知書一愣:“請我?”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委實穿著下人的衣裳。


  小夥計道:“是,請先生。我們東家平素小氣的緊,請人吃茶不容易。”


  “尊東貴姓?”


  “姓薛。”


  餘知書心跳急了幾拍。薛家他隻見過那個小和尚,尋自己作甚?莫非是前幾日同盧姑娘多言了?偏他身為奴仆,主子的朋友請他他不能不去。乃躬身道:“既如此,煩請小哥前頭帶路。”


  小夥計遂引著他上了樓直奔飛閣,在門外喊道:“東家,那位先生請到了。”


  裏頭果然傳來薛蟠的聲音:“請進來。”


  小夥計道:“先生隻管進去。我們東家怕熱,裏頭冰盆極多。先生進去快些關上門,莫走了涼氣。”


  餘知書暗有不妙之感,也隻得答應,硬著頭皮推門而入。


  果然,才推開門縫便覺一股涼氣撲麵而來。他忙快步進去轉身關門,扭頭便看見薛家大爺穿了身鴨卵青的襴衫、頭戴儒巾端坐於一長案前。餘知書還未來得及上前打千兒,薛蟠已率先走過來作了個揖:“先生您好。初次見麵,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薛蟠。”


  餘知書趕忙還禮:“薛大爺,奴才見過您。”


  “非也非也。”薛蟠笑得滿麵春風,“孫溧先生之隨從餘知書見過棲霞寺小和尚不明。我乃紫薇舍人薛公嫡孫、本朝戶部正經掛名的皇商、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甥、榮國府嫡長孫賈璉內表弟,薛蟠。”


  餘知書猛然吸口涼氣,強笑道:“這……不是一個人麽。”


  “人是一個人,身份不是一個身份。”薛蟠引著他來到窗邊茶幾前,殷勤拉開扶椅,“先生請坐。”


  餘知書忙躬身道:“奴才不敢。奴才一個下人,跟著主子略認得兩個字,哪能妄稱‘先生’。”


  薛蟠麵露難色:“哎呀,不叫先生叫什麽?要不我叫您瑞大叔?”


  餘知書聲音微顫:“……那是奴才年幼時的乳名,早已不使了。既然跟著主子,自然用主子賜的名字。”


  薛蟠搖頭道:“叫不出來。知書這個名字跟書童似的,真寒磣。也怪不得孫溧。他還在喜歡風花雪月的年歲,也隻能取出這等名字。”眼看餘知書臉色越來越難看,薛蟠再作揖道,“大叔不用這麽緊張,晚輩沒有惡意。不過是方才湊巧看見大叔路過巷口,想起前幾日的一個念頭、想跟你做筆生意罷了。”他乃正色道,“我首先是個商人。商人最重商業道德,萬事以契約為準。絕不會強買強賣、更不會要挾客人。還望您千萬放心,梁大人。”


  “噗通!”餘知書腿腳一軟跌坐於地,冷汗霎時迸出、麵如金紙。


  薛蟠接著說:“我知道您並非義忠親王的人。這一節朝廷早已查明。”


  餘知書懵了。半晌,顧不得爬起來就在地上喊:“朝廷查明白了?聖人知道了?”


  “額,聖人知不知道……就不好說了。”薛蟠道,“您若真跟義忠親王有勾結,哪怕將舉國之地掘出三尺也得把您抓住,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哪能逍遙自在活到這會子?既然不是,那您死活就無所謂了。”他扯了扯嘴角,“狀元固然難得,每三年就有一個。朝廷查錯了人多沒麵子,您說是吧。何況還不是殺人放火貪贓枉法這樣的實罪。”餘知書才剛撐起半個身子,聞言腦袋一暈又癱下了。薛蟠也不坐,就在他身旁恭立。


  良久,餘知書慢慢爬了起來。薛蟠上前攙住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倒了兩盞茶,方坐在旁邊。寂然半日,餘知書緩緩抬頭看著薛蟠:“薛公子找我,想必別有用意?”


  薛蟠微笑道:“方才已說過,想跟梁大人做生意。晚輩再聲明一次:絕不強買強賣、絕不要挾客人。梁大人若不願意也沒關係,我不會向孫家透露半個字。”


  餘知書擺擺手:“不用叫我梁大人。梁廷瑞五年前就死了。”


  “那好。”薛蟠從諫如流,“餘大人。額……餘先生。餘大叔吧。晚輩先開出條件:事成之後,晚輩可以幫餘大叔從孫家自然而然、悄無聲息的脫身,並得個毫無汙點的良籍,甚至士籍。您願意用餘這個姓氏也可以,想改回梁姓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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