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陽公主之雙姝
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
我生命裏最重要的兩個人,他是第一位,雖不能言說,卻永遠都是第一位,第二位則是李歸晴。我喜歡李歸晴,後來卻又厭她,甚至恨她,恨不得她死。
父親有二十一個女兒,隻四人為嫡出,李歸晴和她的一姐二妹。庶出的我們,除封號’臨川’的李孟薑乃貴妃韋氏之女,其餘庶女的生母大多份位卑下,比如我吧,人言我的生母是彩絲院的宮奴,產後血崩而亡,對,就是因為生我才會死,我無一同胞手足,她的死也隻可能是因為我。不過,庶出又如何,不得生母撫育又能如何,反正我對她沒有任何印象,隻聽說她是春水一般的柔媚美人。自他去外州就官,我給自己找了新的倚杖,很牢靠,父親的恩寵,還有李歸晴這位嫡公主對我的信賴。
六歲,由於教養女官一時疏忽,竟使我一路跑到了臨近外朝的毬場邊。駿馬飛馳,旌旗翻揚,呼喊不絕,人頭攢動,這是一個對我來說新奇無比的熱鬧世界。一個比我略高的錦衣男孩站在距我一丈遠的地方,正悻悻的望著賽場。不意看到無依無靠的我,他壞壞一笑,隨手撿起土塊朝我扔來,正中我的腦門。又疼又怕,我當即哇哇大哭。那男孩兒竟不覺有愧,身側的宮人還誇說’大王準極了’。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是封爵’晉王’的李治,皇後長孫氏的幼子,李歸晴的小哥哥。因年幼之故被禁上場,因此鬱鬱不快,隻能借著比自己弱小的我發泄一腔怨氣。
這一通嘹亮哭聲,很快引起了場上某些人的注意。一騎狹風而至,我驚呼著,整個人被一隻大手穩穩撈起,緊接著又坐進他踏實寬大的懷裏。如飛駿馬始終未停,風聲呼嘯不絕於耳。我忘了要哭,隻一眨不眨的盯著他。三十餘歲的中年男人,誌得意滿,眾人紛紛勒韁暫停,隻關注他的一舉一動。
“小小孩子,竟不害怕?!”。他大笑問我,眼神卻瞟向發現我的那個地方,大概是牽掛李治。
吸吸鼻涕,我扯著嗓子回答:“天可汗的女兒,莫說騎馬,赴陣殺敵又有何懼?!”
早已忘記是誰教我的一句場麵話,他眼中無不驚異,少頃,極欣慰道:“是朕的女兒!”
就是這句話,使我成為庶出公主裏寥寥無幾的受寵者。但所謂的恩寵,也不過是每年可以見到父親幾次。當他不再忙於軍政,厭煩打馬毬,甚至無意讀書時,他會命人把我帶去立政殿,親自問一問我的近況,讀了什麽書,宮人們好不好,溫情卻極是短暫,至多半個時辰。長大後,我也曾深思這個問題,讓一位盛年君主沉溺於盡享天倫的尋常百姓的生活實在是不現實,尤其還是一個立誌於開疆擴土的野心家。
李歸晴的出現之於我,說是奇妙緣分,倒不如說是我一生的夢魘、劫數。
貞觀十年的盛夏,我在望雲亭附近玩耍,第一次遇見了李歸晴。翠裙白裳,精雕玉琢的女娃兒,靈氣十足,誰也不會說不喜歡。她雙目通紅,似受了無限委屈,然而卻揮手對著我笑。
“你是我哪位姐姐呀?”
待彼此仔細問過,知她才是姐姐,雖隻比我早生四天,卻正經是我的姐姐。我問她為何要哭,她說她阿娘就要走了,女官們教她哭,還得不停的哭,否則便是不敬不孝,可她實在是哭不出來了,嗓子也幹啞難受。
“所以我隻能從千秋殿逃出來了。”
“哦。”
看了看坐在遠處閑談的宮人,她問:“你一個人?”
搖搖頭,我興奮不已:“方才我哥哥陪著我呢!他才從齊州回來!”
拔了兩根青草,她把它們絞在一起,互相勾著,使勁拽,看哪一根會先斷。
“哦,我也有哥哥,三個呢,”,她漫不經心道:“你哥哥是誰呀?”
“吳王!我哥哥是吳王!”。我大聲說著,滿心驕傲。那白衣少年,匆匆走過,俊美側顏,闔宮女子的視線都隻係在他身上。
果然,如我所料,李歸晴睜大了那雙漂亮鳳目:“竟是吳王!!天啊,宮人們每天都會說起他呢,說他文武全才,雅量非常。可我阿娘好似並不喜他,她說吳王對我大哥是無益的。不過,我聽說吳王隻有一個胞弟梁王呀,他沒有妹妹吧?”
雖然她並非有心弱化我和他之間的關聯,我仍很不滿意:“你又能知道什麽!隻許你有哥哥,不許我也有嗎?!”
見我表情不快,她不由害怕,再不敢多提’吳王’這兩個字。怔怔望著千秋殿的方向,她嘟嘟喃喃的自問阿娘睡醒了會不會想見她,又自答說肯定不會,阿娘最看重大哥,最寵三哥,疼惜兩個猶在牙牙學語的妹妹,自己在不在其實並不重要。頓生憐憫,原來同胞手足太多也不見得是一件好事,父母眼裏總有比較,總有親疏。
簡單來說,我喜歡李歸晴是從她自怨自艾才開始的。因為我自認與她雖嫡庶有別,可她其實並沒有因嫡出的身份而比我多得到了什麽,她反而更羨慕我的自由自在,利用一切機會悄悄與我碰麵,央我帶她去我口中’有意思’的地方冒險,向我傾訴她的心事。
也許誰都不曾察覺,深宮之中還能存在這樣一份不夾雜任何功利之心的姐妹情。
父親有二十一個女兒,我和其餘十六個姐妹都活著出嫁了。哈,出嫁,我從來都認為這隻是好聽一點的說辭罷了。我們所嫁之人都為父親欽定,都是他需要拉攏、有心獎賞的臣下。我曾把這個想法吐露給李歸晴,她不能理解,說我們是帝女,駙馬人選都為勳臣子孫或外戚,天底下還有什麽男子足以匹配帝女。我知道她的話很有道理也是唯一解釋,可我知道其實還有另外一種人也匹配我們,可我不能說,對誰也不能說。
發覺我和李歸晴之間的差別或者說嫡庶之間的差別,是在我們被賜婚的那一年。除了心中的他,我其實誰都不想嫁,可又清楚自己不能不嫁。父親有太多想要拉攏的臣下,可他親生的’恩典’就隻有十七個,每一個都極其珍貴,他要前思後想,不能浪費。
得知我將嫁的駙馬是誰時,霎時隻覺眼前一黑,似天塌地陷一般。別人口中,他’誕率無學’,可我自己曾親眼目睹,又何止這可笑四字足以形容他容貌和舉止的種種缺陷。明明我是所有姐妹裏最美的,為何父親卻安排我嫁給那樣一個。。。
終於盼到我心愛的男人入宮,我做好了準備,甘願接受任何嚴懲,我要把最幹淨的自己獻給他而不是留給那個已讓我產生反感的駙馬,我要讓自己永遠成為愛人心底的一抹嫣紅。可麵對我的/胴/體,他卻退縮了,他仍是無力承擔道德的譴責,他竟比一個女人還要怯弱,不堪一擊。
我想把嫁人的壞消息告訴李歸晴,即便清楚她並不能幫我改變父親的決定,我隻是想親耳聽到她的安慰。然而,真見到李歸晴時,我的心情卻更為沮喪。
不過兩天,她主動來找我,未開口竟已喜極而泣,說她就要嫁給自己心愛的那個人。我腦中空白一片,她不曾發覺我的異樣,隻喋喋不休,甚至開始規劃她和她心儀之人的美好未來,全都不切實際,我不信!我不信一個被聖旨欽定為駙馬的男人會像對待普通女子一樣對待天子賞賜的恩典!
婚期漸近,從宮人們的閑言碎語中,我拚湊出了一個完整故事。父親至今未見過我的駙馬,隻因他父親是梁國公因而才定了他。長子襲爵,次子尚主,很是公平。而李歸晴的駙馬,是父親屬意又親眼確認後才為她賜婚的。同樣是把女兒當做’恩典’賜給臣下,借以讓臣子對自己感恩戴德,鞏固李家的萬年江山,可為什麽我要嫁的人就如此不堪,為什麽李歸晴卻能得償所願,家世,品性,相貌,才情,騎射,樣樣都需頂好!既然父親對臣下都能公平,為什麽要對自己的女兒不公平?!
出嫁當日,想著把我拋棄的他,想著等候在宮門外的駙馬,我一直在哭,哭自己一無所得,餘生無望。宮人們紛紛勸我,說房家多麽多麽的好,還提起李歸晴,說我嫁房家,她則嫁去杜家,房謀杜斷,大唐的股肱之臣,足見我在父親心中的份量,下嫁的臣子一點都不輸嫡公主。她們本是一番好意,卻讓我更為惱火,哭的更厲害。
歸於房家之後,平庸且木訥的房遺愛,卑謙卻疏離的房家人,陌生又孤單的宅院,使我每時每刻都無不懷念我曾經的家,遠方的愛人,我的父親和李歸晴。曾期盼李歸晴能來探望我,給我空曠的小院帶來一些熟悉的親情,畢竟杜府就算再遠也還在長安城內,可她從來沒有。聽說她過的很好,也許她認為我也不會差。偶爾我們在宮宴相遇,她隻會絮絮叨叨的反複提及自己幸福的婚後生活。她是那麽自私,對我毫不關心,從未察覺我口裏的’很好’其實都是謊言。
而那個被她朝思暮想最終成為她丈夫的男人,竟如她所期望的那般完美無瑕,他把她視為珍寶般嗬護、疼惜,那含情脈脈的眼光,竟比上好的貢緞還要柔軟。這教我如何能甘心順意!所以有一次,在僻靜無人處,我用身體攔住了杜荷的去路。我直白的問他,我和李歸晴相比誰更美,他毫不猶豫的回答說是我。我心花怒放,指了指附近的廂房,暗示他可以做我的情人。
我根本不覺得對不起我的丈夫房遺愛,對我來說他至今仍是一個掛著駙馬頭銜的陌生人。他曾試圖用蠻力成為我的男人,逼我接受他,給房家開枝散葉,卻在我凜凜一聲’我教陛下斬了你’之後跪在我的腳下不住的叩首求饒。他不懷好意的窺視我的婢女,還恬不知恥的勸我在父親麵前為他美言,他大哥房遺直有實職,他不想隻擔榮銜。為報複房遺愛,我故意調戲和我年紀相仿的房遺則,引他去我院中坐客,嚇的房玄齡的夫人盧氏把房遺則禁足好幾天。
羞答答凝望著那與房遺愛猶如雲泥之別的杜荷,竊笑李歸晴失敗的婚姻,得意我輕易摧毀了她的幸福。原來杜荷也不過如此。嫡出公主又能如何?男人始終隻重女子的容貌。然而,杜荷的答複卻似在我心口擱下一塊沉甸甸的冰坨,他依舊笑著,認真對我說’荷一生隻歸晴一人足矣’,他對我’無福消受’。
【】
正巧被房遺愛路過瞧見,他討好似的說願聞其詳,我於是說杜荷看上去是個恃才傲物之輩,我有些討厭他。覷著我並非是說笑,房遺愛試探著靠近了我。看著那張五官平平甚至有點醜陋的麵孔越靠越近,衣物不知熏了什麽嗆鼻的豔俗香薰,我隻覺惡心想吐,卻聽他附耳小心翼翼的說出’齊王雖已被賜死,可朝裏並不幹淨呢,隴州的漢王,好像和齊王有所勾結,而漢王和宮中哪位貴人最是親密,公主該是清楚的’一番話。
我先疑心他如何會知曉此種機密,他說是無聊偷聽了他父親和別人的談話,說齊王留下的罪證不在少數,一旦查出漢王有實罪,總是會牽連到太子,不過,也許並不能借此撼動東宮,至多殺幾個幕僚以儆效尤吧。我未曾錯過房遺愛話裏的失落,我知道他和我幾個姑母的駙馬們與魏王李泰頗有往來。太子如果有失,魏王便該得意了。
早在李歸晴嫁給杜荷之前,就聽說杜荷和太子打的火熱。我頭腦發熱,開始拜佛燒香,祈禱被殺的人裏務必有一個杜荷。我的祈禱靈驗了,杜荷居然真的出事了,隻是誰也沒能想到,最終被揭穿的會是個驚天動地的大秘密。
齊王李祐殺的是整天在自己耳邊囉裏八嗦的權萬紀,可漢王李元昌和太子李承乾想要刺殺的人卻是自己的兄長和父親!是大唐的天子!而杜荷竟諫言李承乾佯裝染疾,騙得父親親臨探望,備兵殺之!
儲君被禁東宮,戰功赫赫的陳國公侯君集亦牽涉其中。朝野大震,一時間人心惶惶,我也終日忐忑,甚至悔於與李歸晴相交,生怕會連累自己。婢女們私下裏說,沒想到往日看著溫文爾雅的襄陽郡公竟能想出如此惡毒的弑君手段。
杜荷自是罪無可恕的了,我料定李歸晴必被賜死,可父親卻說她是無辜的,因她每次入宮都談笑自如,心無芥蒂,杜荷斷不敢將此等機密告知膽小婦人。一句話,赦免了她的必死之罪。說實話,我本覺可惜,但看到走出杜家府門的她消瘦不成人形,我又忍不住的可憐她,開始後悔自己在佛前的那些日夜祝禱,如果沒有我的祈禱,也許杜荷就不會死呢?
然而我對她的同情並未持續太久,杜荷被斬後不過半年,心疼她年輕寡居,父親著手為她甄選駙馬。許是自責上一次婚事的失敗是自己失查之過,他設定了更為苛刻的條件,尤其不敢選與自己的兒子們走的太近的臣子。最終,由高祖婕妤薛氏舉薦的族侄被父親欽定為李歸晴的第二任丈夫。雖然他二人命格犯衝,但父親不肯放棄這難得的出色人選,嚴令術士想出了化解之法。
薛瓘,一個尚未出現在後宮八卦傳言中的名字,卻的的確確是一位樣樣出眾的青年才俊,否則絕不會得父親如此看重。尤其當我親眼看到他時,我一眼就認出他是那個曾藏身樹後的清臒少年,一個視線隻追隨李歸晴、隻為她臉紅傻笑的靦腆少年。我從前不曾把他的存在告訴過李歸晴,因為知道她的心裏隻有杜荷。
天子嫡女下嫁,又破天荒在白日裏行禮,惹得長安百姓紛紛擠到宮門外爭相觀看。我死死的盯著薛瓘,我盼能看到他對李歸晴不再有從前的珍視,他會在意她曾為逆臣杜荷所有。然而我的希望全部落空了,宮娥簇擁著李歸晴自長樂門緩緩行出,團錦鴛鴦扇遮麵,猶能看清她那不帶任何喜悅之色的眼眸,而他的眼裏卻染上一層氤氳水汽,心願得償,別無所求。
再一次,我感到深深的挫敗,真心所愛求而不得,我退而求其次選擇接受現實,但我以為至少和年齡相仿的姐妹尤其是與李歸晴相比,我的幸福絕不會比她差,卻未曾預料,一次又一次,她始終如此幸運。而我,永遠在絕望的深淵裏苦苦掙紮,渴求陽光。
心傷和失意在遇到辯機時得到了修補,卻也隻能是修補,而不可能因他而痊愈。一度以為自己愛上辯機,可以卸下那份委實沉重的禁忌之愛,最終隻悲哀的醒悟他隻是一個讓我不再寂寞的情人,再多的意義,是我第一個也是唯一的男人。躺在佛經竹簡上,聽著空靈暮鍾,我茫然的向那聰慧而又溫柔的僧人獻出了我的貞操,驟然明白,原來男女/歡/愛不過如此,抵不過心中那人的一瞬笑顏。他此刻在哪裏?我把本該屬於他的貞潔軀體奉獻給了佛祖的信徒,他是會歎息還是悔恨?
生下辯機的孩子,如同在死亡河岸爬過一遍。靠著對所愛的想念,我命令自己必須撐住,活著等他回來長安。瞪著啼哭的孩子,房遺愛臉色鐵青,我故意激他為孩子取名,看他怒吼著摔門而去,我直想大笑,我覺得自己報複了愛人,報複了父親,報複了李歸晴。可其實,他們並不想也從不知自己傷害了我。
四年的暮鍾晨鼓,四年的醉生夢死,直到某個落日斜暉下,歸家時,不意在前院遇到了梁國公。除了年節,我們二人從不相見。放在從前,我並不討厭這位素有謀略的睿智老者,他官聲甚好,更莫論他為父親立下的一樁樁豐功偉績,可他是房遺愛的父親,我便總也不肯把他歸於無辜,我還曾毫無根據的恨他,恨如果不是他這般能幹出色,父親一定不會把我賞賜給他的兒子!還有,為什麽他的長子遺直和幼子遺則都生的眉清目秀,偏我嫁的房遺愛就是個歪瓜劣棗!
二人相遇,我不冷不熱的向房玄齡斂袖施禮,他則拱手稍還一禮。我抬腳要走,他卻開口和我議起春日瓜果哪種最好吃。我倍感莫名,卻還是停下腳步,忍著不耐聽他詳說。他說樹木開花再結果,人亦如此,所作所為,最後都會報應在自己身上,倘若是真心所求,那麽便一往直前,無所畏懼,等待自己的結果。若隻是一時新奇,則隨時都可以罷手,不必蹉跎大好歲月,誤了收獲。
我於是明白,他知曉我和辯機的事情了。心笑自己實在是傻,住在一處府裏,房玄齡再是忙於為君分憂,但他是一家之主,家事總是要隔三差五的問一問吧。自下嫁房家,我從不與房遺愛同房,偶爾派侍婢去安撫房遺愛,而我卻能懷孕生子,這般紮心折辱,房遺愛縱不會對外人明言,對自己的父親卻絕不會隱瞞。說不定,那個看似蠢笨的醜貨還指著房玄齡能把事情捅給我父親,讓父親幫他去懲治辯機。
既然房玄齡特意給我暗示,勸我好自為之,想必他並不準備代天子教育女兒。但就是這樣簡簡單單的一番話,卻觸動了我的心。房玄齡放佛已看明,我對房遺愛的抗拒不僅僅因為他的平庸,而是因我的心裏已容不下第二個人,因此,我寧可在外麵墮落胡鬧,揮霍我無望的人生,不給房遺愛和房家留任何情麵,也不願直麵這份被父親欽定的婚事。
是啊,辯機從不是我想要的果。如果那個人知道了辯機的存在,他會罵我嗎?也許並不會,他沒有勇氣麵對自己對我的感情,興許他巴不得我能早一日忘了他,無論是因辯機還是任何別的男人都好。
我麵向房玄齡曲膝一禮:“多謝梁公。然新婦苦無詩書可讀,未知梁公有何指教?”
“好,好,”,他慈愛笑著,連連頷首:“我稍後派人送去你院中。長日漫漫,能有書卷作伴實是上好!”
翌日,命婢女將陪嫁妝奩裏最珍貴的一樽金寶神枕送去寺中,轉告辯機不悔四年恩愛,但也不必再見。他留下寶枕,回我’彼此珍重’。他始終心向佛門,他既已幡然回頭,我也當祝他一切順利。
我沉醉於詩書之雅,和婢女們比賽背書。值房玄齡旬休,我偶爾會去找他,靦腆的請他為我指點迷津。他十分高興,還誇我有智慧,能成大學,並指點我練字,親自寫字示範。被房遺愛得知,氣的直翻白眼,恨自己的父親居然接受了我這般行為不恥的兒媳。後來再進宮時,父親也看出了我的變化。我真誠的讚揚房玄齡,說他是一位慈悲智者。
包括對李歸晴,我也不再覺得她的幸福是那般高高在上。我已明確了下半生要走的路,雖然所愛一生都不能得,但我有自己的孩子,還有詩書墨香為伴,這種至誠的平和歲月,不也是紅塵中一種難求的幸福嗎?
貞觀二十二年,暑氣最重的時候,房玄齡撒手人寰,天子的哭求,靈丹仙藥都沒能暫緩他離開人世的腳步。
他病入膏肓之時,某個清晨,避著人,我曾跪在他的塌下,還小聲的喚他一聲’阿耶’。我求他不要死,我說我其實沒有幾個親人。天子生養了我,可天子對我沒有用過真心,而他則真正的懂我包容我,還教我迷途知返,使我不致蹉跎一生。他欣慰備至,勸我要理解父親的不易,說自己給孫兒取了名,又說我嫁給房遺愛的確是委屈了我,怪自己沒能教出一個出色的兒子給我做駙馬。
因為房玄齡的死,我數日垂淚,一度萎靡不振,秋日裏還大病一場。本以為房玄齡是我人生中唯一失去的重要之人,然而,真正的噩夢才剛剛開始。
五天前,巡夜金吾抓住了一個犯夜禁的竊賊,而那萬死惡賊所竊之物竟是我贈於辯機的玉枕!聽聞消息時,我和辯機的故事已然成為長安街頭巷尾的笑料談資!性子一向溫吞老實的房遺直風風火火的衝到了我院中,不顧我帝女的身份和皇室威儀,指著我的臉大罵我是房家最不堪的汙點!
“不,國公,其實我。。。”
我想說自己早與辯機斷了往來,而且房遺直興許也是知道的,可房遺直卻不肯聽我任何解釋。
看著我花容失色,房遺直忽然陰測測的笑了:“無所謂。陛下不至降罪於你,你還是我們房家的新婦,房家的恩典。至於那個無恥的僧人,他一死,這樁皇門醜事早晚還是會過去的。”
我不信:“辯機無罪!我們從前是兩情相悅,如何陛下會賜他死!”
“嗬,辯機已入死牢,”,他遙指大興宮:“聖意如此!公主奈何?!”
“你等著!我要把辯機活著帶到你麵前!”
我立即回房梳洗,特意梳了惹人憐愛的愁來髻,想著父親說過最喜歡看我穿紅衣,便教婢女為我挑選一套正紅色的十二破留仙裙。
值此時,有宮人到府宣旨,我忙又去接旨。雙膝跪著,一瞬間,感覺自己全身的血都涼了。哀嚎頓時不絕於耳,任何掙紮都徒勞無功。我癱軟在地,一動也不能動,眼睜睜看著軍士們捆綁了服侍我多年的侍婢們押出房家。抗拒她們的結局,我甚至不敢去想父親會賜她們怎樣的死法。
我不禁相信了房遺直的話,父親這次定要除去所有他認為抹黑皇室顏麵的人,若我不是他的女兒,我也在列。淚水盈眶,我努力睜大雙眼,手撐著泥土慢慢站起身。忽又奇怪,為何宣旨的宮人還不離開,他們的聲音又冷又細,請我交出’辯機孽子’。
“不!”
我跑回臥房,卻被他們攔住了去路,他們並不敢動手抓我,困住我在原地,自有人帶著我那對自己命運一無所知的孩子回宮複命。蠢鈍怯弱的房遺愛不敢阻止宮人留下孩子,他不停的勸我息怒。怒?不,我哪裏敢有怒,我隻是怕,怕我的父親處死我的孩子!
房遺直始終佇立在我的附近,冷眼看著悲劇發生又結束。他的眼光,得意而又毒惡,他恨不得我死。本想要彎下的膝就此站直了,我清楚這個注重家族聲譽和自己官聲的男人絕不會幫我,我隻能靠自己。或許,我可以去求歸晴幫忙嗎?如果父親不肯聽我的解釋,但她應是能見到父親的。不,不好連累她。
【】
人們用天子的名義宣布我不受歡迎,可為了我的孩子和無罪的辯機,我不惜生死。我闖入禁宮,闖入曾給過我驕傲和父女親情的立政殿,我跪倒在父親禦前。
因為震怒和疾病,他的臉色很不好,像是臨死之前的房玄齡,一樣的蠟黃無光,枯瘦難看。豔冠後宮的才人武氏宛然隨順的服侍在側,幫他挑出朝臣們的奏疏,偶爾他會問她一句,她則由衷敬佩的稱’是’,而我隻能伏地不停的哽咽。
“陛下,”,喉嗓裏的淚水漸漸疏通,我顫抖的卑微發聲:“兒與那僧人早已斬斷。。。”
“你知道,”,父親終於放下奏疏,終於肯賞賜般的看一眼他的女兒:“這幾年,阿耶長日心憂,承乾沒了,麗質、明達。。。房卿。。。望月興歎,偶爾會想起你,想起你對阿耶說自己是天可汗的女兒,恍惚間,阿耶會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毬場,回到了沙場,看萬馬奔騰,看天下臣服於我!嫤紓,阿耶疼你,把你嫁給了房家,嫁給我最寵信最看重的臣下,比之麗質姐妹,阿耶待你可曾有過絲毫輕怠?!可為什麽,為什麽你給朕的報答竟是。。。竟是這奇恥大辱!你啊,你令阿耶蒙羞,令你的姐妹們蒙羞,令大唐蒙羞!”
多年的委屈和不甘就此再不隱瞞,跪地向前,我指著自己對他說:“正因你把我嫁去房家!!!你隻是感謝房玄齡為你立過的功績!你有沒有想過,那個蠢笨的房遺愛,隻是看著他我都覺得惡心!我怎會甘心為那個男人生兒育女!而歸晴。。。一次又一次,你把最好的男人賜給她,你是用了心的!你沒有對我用心!房玄齡是個好人,他比你要關心我,懂我,他才是我的慈父!對辯機,他從沒。。。“
父親盛怒非常:“房玄齡為何不早呈告!該死的辯機!枉稱淨土沙門!玷汙迦藍寶刹!佛祖怎能容許你們的孽子來到這世上!”
心如刀割,我聚起開始潰散的精氣,直麵父親的惡毒詛咒。
“不,阿耶,正是佛祖把孩子賜給了女兒,賜給了女兒餘生的全部意義!而您,是讓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阿耶,當初是我勾引辯機在先!但他愛上了我,像愛至上佛祖一般的愛我!世上再沒人能比他還要愛我!我們之間真的已經斷了,辯機何錯之有!”
“愛?!別為你們的淫/蕩/無恥找這般神聖純潔的借口!!腰斬!腰斬!”
最誠實的解釋和哀求,他竟置若罔聞,怒吼著,命令才人武氏研墨擬旨,為辯機畫下結局。及時住口,我不敢多說一字。心裏飛速盤算,我安慰自己,也隻能對不起辯機了,但我的乖順聽話卻能救下我們的孩子,始終是父親的孫兒,他不會如此冷血絕情。
“陛下。”。一個青衫中人在殿外請示。
“講!”
“沙門辯機孽子已奉旨溺殺。”
“好!”
冷冽刺骨的北風,天空忽然飄下點點白雪,漸漸融入大地。幹淨的一方天地,肮髒無情的宮城。狹長宮道,半低著頭,我搖搖晃晃的扶牆走著,人們紛紛避讓,姿態卑謙,然而我知道,那一雙雙垂下的眼睛裏必藏匿著對我的恥笑和不屑。
‘李世民,我恨你’。
最後留給父親的話,淚幹了,心也早已麻木,隻留委屈。為什麽一個與我無親無故的房玄齡能包容我開導我,而與我血脈相連的父親卻要動用他無上的權力隻為摧毀他的親生女兒!既然我的父親不憐我,那我以後又何需對他心存敬愛與崇拜?
對,這個劊子手本就不值得什麽愛什麽敬!為皇位,他殺過自己的同胞兄弟和他們的幼子,他甚至殺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為顏麵,他奪走了我僅餘的希望,他會不會自認對我已足夠仁慈?
不,沉淪悲痛於事無補。昂首挺胸,我還是大唐公主,我要驕傲尊貴的活下去!我要去為辯機送別,感謝他曾那般誠摯的愛過我!我會牢記痛殤,報複所有給過我傷痛的人!無論他是誰!
不遠處,出現一個再熟悉不過的人,李歸晴,她注意著腳下的水漬,挺拔俊秀的薛瓘陪在她身側,微笑著,為她壓緊風帽,收回手,卻又撫上她已隆起顯懷的小腹,體貼備至。她於是側目,二人默契相視一笑。他俯首對她耳語,她點頭,他忽在她臉側落下一吻。她紅著臉,作勢輕輕捶他。
多麽美好的一對璧人啊,他們進宮是要去見父親吧?告訴他自己懷孕的喜訊,撫慰他心上的道道傷痕。
就此止步,我站在風雪中,腰背挺的更直,等著幸福洋溢的她走到我麵前。怨怒複燃,就算所有人都可以比我幸福,唯獨她不可以!!尤其在我已一無所有時!明明從前她並不如我啊!!
“嫤紓。。。你。。。終是會過去的。”。她看著我,無不同情道。
心裏泛起陣陣冷笑,曾幾何時,我也用這種眼光看過她,當她說長孫皇後不在意自己時,當她失去杜荷無意偷生時。過去?不,我不會讓它們過去,不會讓你們過去。李世民不再是我的父親,而你卻是他的女兒。
我擁住她,我大哭大喊。絕望,委屈,最真實的情緒,最真實的話語,我也隻肯對她一個人說。
“你也是來看我笑話的不成?!”,我聲音尖銳:“就在剛剛,阿耶溺死了我的孩子!他還要腰斬辯機!歸晴,他是我們的父親啊!”
李歸晴眼中含淚,茜唇顫抖著,似乎想要安慰我,可又覺得說什麽都已於事無補。我推開了她,並未用什麽力氣。薛瓘眼疾手快,單手環在她腰間,給她支撐,防止她滑倒受傷。
我也需要支撐,可誰又能給我支撐?我的愛人,現在會不會也把我看作一個笑話?薛瓘越是在意李歸晴,我越是不許他們這般快活!我要在他們之間築起一道牢不可破的牆,讓他們一生都不得彼此真心,即便被他們恨之入骨,我也在所不惜!我要的就是她不幸福!
我哭的若梨花帶雨,淒慘至極:“歸晴,你忘記杜荷了麽?你忘記那驚鴻一瞥令你為之心心念念的男人了麽?我記得他,我還曾去為他送別呢。貞觀十八年,那天的雨好大啊,是不是?唉,你一定已忘了,你看你,和你身邊的這個男人濃情愜意,你還要給他生孩子。他真的能取代杜荷在你心裏的位置麽?杜荷!杜荷!你說過’荷一生隻歸晴一人足矣’,可你看她呀,寥寥數年,她已然將你拋之。。。”
薛瓘的臂已高高揚起,眼中怒火似要將我原地化滅。我心中狂笑,成功了,我已經成功了,我的目的已然達到。
“不可!”。李歸晴及時將我擋在身後,她傷心慟哭,一定是她自覺對不起杜荷。
“她是我的妹妹!叔弼,陛下已經拋棄了她,我不能再傷害她!”
我聽了覺得很不順耳,她實在是惺惺作態,推開她,我徑直向前。從未如此輕鬆,我愉快笑著,回家為孩子和辯機準備後事。
一聲驚呼,這一次薛瓘沒能及時接住,任她重重跌坐地上,白嫩素手在粗礪的磚石上擦出一道寸長血痕。他瘋了一般跪在她身邊,把她擁進懷裏,不教她的身體繼續接觸冰冷地麵。他焦急詢問她是否不妥,她臉上的驚色已被笑意取代,驟然又僵住,那明媚俏麗的臉上落下豆大汗水,緊緊捂住了小腹,無聲的凝視薛瓘,連疼都喊不出。
我的人生,再沒有任何親人,也再不能被任何人救贖。
薛瓘的臉色驟然慘白,緊咬著唇,溢出一滴刺目鮮血,立即打橫抱起了她。
最後的回眸一笑,李歸晴和薛瓘齊齊看向我,一個痛苦不解,一個空洞卻又藏著令我戰栗的莫名神色。但我又有何好怕呢?隻剩軀殼一副。
“姐姐,李歸晴,”,我點去眼角的淚:“把你的幸福讓給我一點,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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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公主
辯機
城陽公主
薛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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