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仙門 權來權去權如水
走出約二丈遠,背後傳來極其痛苦的咳嗽聲,我立即止步,那聲音忽又變得微弱不楚,不消看,也知是他自己捂住了口鼻。
繼續向外走著,雙唇緊閉,我始終不敢發聲,喉頭的哽咽湧動不息。想轉身回去為他撫背,想依從本心去關心他,竟難以做到。腳下頓時一軟,無力蹲坐地上,任漣漣淚水打濕了明豔衣裙。
當華唯忠進殿時,隻看到一個伏在聖像下,一個伏在大殿中央,皆默默無言,唯淚千行。
“您具。。。具已知曉?”。華唯忠擔憂的顫聲問我。
我微頷首,他眼圈霎時通紅:“那您這般。。。可是怨恨陛下?”
“恨?真若是恨,我此時便可一走了之,毫不猶豫。”,我壓低聲音哭道:“正因不恨,我才不忍離開,卻又為著攸。。。我不能再如從前那般去安慰他。相識三十八載,成婚二十二載,撫育三子二女,一次又一次共對朝堂危機,朝朝暮暮累積而就的深厚感情,對攸暨的離開。。。我不可能無動於衷,我非無心之人!唯忠,代我轉告旭輪,我不恨,但我尚需時間為自己療傷。你去服侍他吧,其實他心裏比我更苦。”
“唉。。。其實。。。是。”
失魂落魄的朝殿門走著,幾乎一步一頓,步步煎熬,終於,腳下的光線越發明亮,殿外,七月驕陽異常刺目,好容易拭淨的淚頓時又將湧出。
薛稷迎上詢問情況,我不動聲色,緩聲道:“無他,陛下仍堅持禪位避禍,我亦無力多勸。其實,太子真若登基,我們也沒得怕,繼續各司其職便是。”
“公主善言,”,蕭至忠笑吟吟道:“莫論你我或是太子,所作所為都為大唐江山萬代,隻為百姓安居樂業。”
竇懷貞點頭:“蕭相所言至極。君臣既是一心,我們無需憂慮。”
是夜,一場駭人的雷雨不期而至,我於一個並不美好的夢中醒轉,自然而然的伸手去摸一旁,卻驚覺未能尋到那副能讓我安心的溫熱臂膀,隻摸到微涼如水的軟緞被衴。不由連連苦笑,自他離去,這樣的夜晚明明已非初次,而我卻總會徹底遺忘上一次的失落,周而複始。
披衣而起,在床側靜坐片刻,心中有所念想,遂推門而出。悠長的回廊,燈火通明,唯高遠天際依舊漆黑如化散不開的濃墨。雖獨身一人,我卻不再害怕黑夜,內心平靜無波。或許從前的我並不畏懼黑夜,隻因清楚身旁有攸暨為伴,所以知道自己不必堅強,可以做一個單純柔弱的女人,便常常不由自主的去依靠他。
上夜的奴婢和執乘親事們無不止步向我行禮,我也難得不吝自己的時間,甚至迫切希望能有人願意與我交談。隻是一些不知真假亦不知來源的市井傳聞,我卻饒有興致的聽他們說個不停,借此打發漫漫長夜。
一行人陪我來到前廳,有人升起竹簾,舉目可見白燭白幡等仍未撤去的哀悼之物。眾人自覺止步,我抬腳入內。憑借記憶,我在曾經停靈的地方緩緩躺下,蜷縮身體抱住了自己,曾被他時常捧於掌心輕嗅的烏發散發著若隱若現的蘭枼幽香,耳畔,似乎仍能聽到屬於他的沉緩的呼吸,愈來愈近。
不過一月之前,當我親手寫下那兩封書信時,我如何想到與他會是這般心碎的結局,原來自己的所作所為和殘忍無情的利劍並無兩樣。也許我本該隨他一起躺進棺內,也許這是對所有人來說最好不過的結局。
“何必不告而辭?茫茫人海,此生能夠相遇極是不易,難道你以為下一世還能再見彼此?雖不知你如何做想,我卻還想能再見你一麵,我。。。我要親口對你說,抱歉。其實你真的不必做的如此決絕,隻要你說出來,我一定不再堅持讓你離開長安,情願讓你留下,陪我一敗塗地。攸暨,對不起,你一定恨透了我,可我。。。我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對不起,對不起。”
手遮雙目,忙不迭地以袖拭淚。我一廂情願的認定他能聽到我真誠的懺悔和期許。隻是,那讓他無力承受繼而選擇死亡的真正原因是我愛意的真實歸屬。我卻難以為此而悔。
“躺在此處,似是不詳吧。”
廳內忽響起了薛崇簡的聲音,我眉目微蹙:“我情願他此時能返魂相見,我正可一訴衷腸!反倒是你,他的後事早已安妥,你為何不回自己府中?”
輕微的衣料聲響,他在一旁坐下。
“你對他。。。終還是動了心的!這月餘,我親眼看著你因他而。。。”
“住口!”,我陡然聲厲:“我和他之間的感情,無論如何都不該由你妄議!在你眼中,從來隻有愛或不愛,你永遠都不會明白,這世間,還有於二者似是而非的第三種情感。”
“哦?願聞其詳。”,他苦笑,語氣低迷:“自幼,你教我做人,你為我啟蒙,但對於男女感情之事,你卻從未教給我。你說過你愛我,可當時的我萬萬不曾料到,那由始至終都隻是父母對子女的慈愛!”
“我與他之間的情感。。。大抵是相濡以沫。生於帝王之家,縱錦衣玉食,受人敬仰,可皇城內的明爭暗鬥卻從未間斷。你多年來耳濡目染,應有不少心得。與他一路相伴走來,即便不曾有愛,卻仍是一份難舍難棄的深感,唯可惜無法生死與共。一切的一切都隻怪我,是我薄情寡義,此生終究是。。。是我欠他。崇簡,僅憑這三言兩語,無法使你通曉其妙,唯有日後的漫長歲月可以給你答案。我明白,你留下是為照顧我,可真的不必了。知他離世的那一刻,我已做好孤身走下去的決心。我孑然一身來此世間,注定也將獨自歸去。”
一方柔軟錦帕覆上我的手,他沉聲道:“來日,若我真能明白此情,我必告知於你。可,即便你不愛我,倘使你能將這份感情予我,我情願代他而死!隻求也能換你如此深情以待!月晚,此生因彼此身份的桎梏而失去你,你可知我有多麽不甘!”
“你隻是不甘,而不甘卻並不等同於愛情,放下這份不該有的執著吧。”,我啞然失笑:“說什麽要代別人犧牲,多麽傻氣的話啊,性命何其珍貴,更何況,你是章懷太子他們的全部希望。”
憶起李賢,想起一個又一個離我而去的親人,尤其是被我逼上死路的李顯,情緒再難忍住,握著他的錦帕,眼淚洶湧不止。頃刻之間,身子被一雙有力的手攉進寬厚的懷中。
“為什麽你寧願餘生孤寂也不肯垂憐於我!為什麽世上男人獨我不能愛你!”,他無不悲戚道:“我明明不是你的兒子!我的痛苦竟是誰人之錯?!”
輕輕推開他,凝視他無不痛苦的俊顏,我嚴肅道:“崇簡,隻此一生,終有一憾,你需明白這個道理。世人羨我權傾天下,卻不知我亦有大憾未成。不要說’垂憐’這般卑微的字眼,你是世間最優秀的男人,並非無人愛你。錯?誰都沒有錯!不過是你的宿命本該如此!何必至今仍耿耿於懷?早些回府,別忘了,你還是她人的丈夫和父親。”
“可我隻想和你在一起!”
深埋多年的放縱之吻一如今夜突襲的瓢潑暴雨,似要將我原地埋沒一般迎麵席卷而來。知以自己的力氣根本掙脫不得,我一動不動,隻以沉默而待,少頃,他默默的鬆開了雙手,低垂著頭,任我推開自己起身而去。
“究竟我要如何做你才會死心?定要與我糾纏一生不成?!”,我聲如寒冰:“哈,如果我明日便隨攸暨而去,你又預備如何?也想以死相隨?薛崇簡,你年將而立,人生已半,為了你的前路和家人,好好籌謀吧,切莫辜負你父母兄弟對你的期望!你活著,本就不是為你自己!”
延和元年,八月,庚子,召太子紫宸殿即位。尊上為太上皇。上皇自稱曰朕,命曰誥,五日受朝於太極殿。新皇自稱曰予,命曰製、敕,日受朝於武德殿。三品以上除授及大刑政決於上皇,餘皆決於新皇。
甲辰,赦天下,改元’先天’。
丙午,立妃王氏為後。
戊申,立長子許昌王嗣直為郯王,立次子真定王嗣謙為郢王。
入秋前,長安城迎來最後一場夏日暴雨。瓢潑而下的雨水,不帶一絲暑氣,如傾如注,盡全力為一個嶄新時代衝刷去舊時的一切殘塵。勉力支撐到夏末的嬌嫩牡丹再經不得這般殘酷風暴,紛紛任風墜落,零落成泥,終隨流水四散而逝。
“公主。。。你。。。”。池飛哽咽著,小心翼翼的提醒我時間正無聲流逝。
貪戀的凝望崇羨的恬靜睡顏,想到母子分離在即,從此後人間碧落,再不得見,忍不住想最後一次親吻自己的孩子,卻怕一次過後又再一次,終讓我徹底改變心意。心如刀絞,一時間四肢百骸竟無力支撐,也隻好強忍,隻輕輕撫摸他稀疏柔軟的發,這一瞬,熱淚傾灑。原來往年種種痛苦經曆,竟都比不得這一次,像是有人拿鈍刀自我心口反複割劃,痛入骨髓,迅速蔓延全身。
驀的想起那一年,前一刻,張氏懷抱新生的崇簡連連親吻,後一刻,卻隻得把他交托於我。我們的心情,如出一轍,我們都信任托孤之人,可這種信任卻無論如何都替代不了母子連心之情。
“細枝末節我具已派人打理過,”,擦拭眼淚,我竭力平靜囑托:“無論從前還是此刻,權勢榮華於我一如煙雲,我不愛亦留不得,唯獨這小小稚子,對我來說,他意味著一切!也唯有他的平安,才能償還些許我對他父親一生的虧欠。芷汀,池飛,今把我唯一的骨肉托付於你二人,我萬萬放心。隻求他能康健成長,教他讀書識字,讓他明善惡、知是非,成為一個寬容謙和的君子,忠於大唐天子,一生清白守節。唯切記,絕不可踏入仕途!”
芷汀和池飛一齊抱住我,親如姐妹的三人依依不舍,哭成一團,卻又不敢縱情放聲。為免心生後悔,我不敢多留一刻,狠心推開了她們,逃也般的跳下馬車。扮作車夫的樂旭之深深看我一眼,我以為他有話要說,他卻一言不發,揚鞭啟程。
立身暴雨之中,我默默目送那架毫不起眼的馬車越行越遠。忽然,我莫名失聲哭喊,腳下似不受控一般,拚力跑著去追趕,但它卻始終遙不可及,我不過跑出三四丈,它已徹底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內。我咒罵自己,我開始後悔送走我的孩子。
無力跪地,我回望長安,巍峨高聳的城牆在雨幕裏若隱若現,更北方的天際,依稀可見宮闕雕欄的淺淺輪廓,它們燦爛輝煌若天上宮闕,卻到處充滿最黑暗血腥的權謀算計,囚困著我最為掛念的男人。
如今的我已將大唐江山捧於股掌,我的一念之差,足可決定一人一族的生死榮華,卻唯獨不能解救自己。揮去臉上水珠,我起身,大步跑回送客亭,鬆開韁繩,義無反顧踏上了來時的路。
翌日,我素服現身罔極寺。隻見寺內信眾如織,人聲如沸,香火鼎盛。大雄寶殿外,隨我而來的侍婢們將一方三尺長的棺匣交付一個年約七八歲的小沙彌,並說清原由。那小沙彌驚愕非常,他愣愣的望向我,我唇角微微揚起,他隨即垂首匆匆而去。
侍婢返身回來,恭敬道:“公主,財施已奉。小郎的後事全由寺中大和尚來安排。”
“好,你們在此等候,我入殿為聖帝天後奉香。”
“是。”
兩個時辰後,我入宮麵聖,紫霞團錦雲紋上裳,金絲撒花曳地留仙裙,繡鞋上點綴了百顆琉璃珠子,晶瑩剔透。珠翠華服,麵帶如春笑意。
華唯忠正服侍旭輪用午膳,二人似在議論什麽事,甫見了我,他不由怔住,隨後對旭輪耳語,我已邁進了門檻。旭輪早有旨意,凡我入宮不必遣人先行通報,可直入還周殿。
“孩子。。。才沒了,你必痛心,怎不在家好生靜養?”。我才坐定,旭輪似責備道。
我笑:“靜養?哈,我如何敢一門心思的靜養!從前,我總以為是自己多慮,而今才知並非如此。真沒想到,同一天,我送別了崇羨,而你的好兒子,大唐的天子竟會想要我的命!”
就在昨日,全身濕透的我回到太平府,才要飲一口熱湯祛寒,卻遇崔湜親自登門,他驚慌失措,麵色慘白,附耳向我道出一個壞透了的消息。悉知前因後果時,我全然怔住,眼看著因為手抖,灑出的熱湯將整個手背燙紅,猶不覺疼。
‘尚書右仆射’劉幽求與’右羽林將軍’張瑋私下密議,準備調動羽林軍發動兵變,誅殺我及竇懷貞、崔湜等人,他們兵變的名義便是我與竇崔等’日夜陰謀,不利上皇’,而這場密議的最終結論得到了李隆基的默許。張瑋此人曆任武職,性格粗爽,喜炫耀,愛飲酒,每醉便多話,不意將此事泄漏於’侍禦史’鄧光賓,明言自己備受天子器重。事後想起,張瑋急向李隆基告罪。李隆基雖已確認鄧光賓未敢轉述他人,卻仍不得安心,隻能使出丟卒保帥一策,先行向旭輪上陳劉、張之過。
我出城之時,旭輪派人將劉、張二人逮捕,以’離間骨肉’的罪名將二人下獄,並授意大理寺及刑部務必按律審判,定二人死罪。李隆基複又求情,道劉、張二人於旭輪登基有功,應免死罪。此事本為宮闈秘事,想是旭輪不欲外揚,幸刑部有崔湜的一位舊友,那人恰好有心投靠我,故借話頭提點崔湜,好教我們知曉來龍去脈,早做應對。
一夜難眠,閉眼便是劉幽求急於上位的可惡嘴臉。直等到此刻入宮,我心裏對旭輪實無一絲一毫的怨恨,這本就不是他的過錯,而且他的決定足已說明他對我的全力支持。然而,卻並非我最想要的。
知我已洞悉昨日之事,旭輪無奈的歎一口氣,放下手中銀箸,他揮手示意宮人全部退至殿外。
“此事已有結論,”,他默默看我:“無論三郎如何求情,我必殺此二人!如果沒有這種人,你和三郎之間的關係也不至如此緊張。”
我搖頭:“可我不需他們以死謝罪。你痛恨他們調唆三郎來對付我,但其實你我均心知肚明,若無。。。他的首肯,劉張之輩又豈敢擅自行事?而你,不忍見骨肉相逼,不忍見親人之血再濺大明宮,殺了劉張,不過為泄憤罷了,卻無法解決根源。現今,三郎以劉張二人有功向你求情凱恩,你若堅持要殺二人,豈不讓其餘助你登基的朝臣心悸恐慌?於社稷無益。”
他倒未意外,似乎已料到我的這番說辭。身子微斜在榻中,他換了一個更為舒適悠然的坐姿。
“你欲如何?我的確必要殺此二人,但你若有別意,我自會按你的意思下旨。”
我淺淺一笑:“三人皆罷為流人。”
“相較於他們所犯之罪,罷為流人實在算不得是懲罰,可是,”,他略微不解:“三人?難道鄧光賓也?”
我點頭:“不錯,鄧光賓即使無辜,也要一並撤官流放。小懲大戒,我要讓那些無論依附或有意依附三郎的朝臣明白,有些心思,絕不該生。讓他們明白,你雖放權,卻並不意味你放棄了我。”
“可。”
“多謝。”
見他似再無言,我起身行禮告辭,他頷首準許。
我甫一轉身,聽他似落寞道:“除了朝政,你我之間。。。你。。。你。。。不預備和我說些別的事情麽?或是。。。可願聽我一二閑言?”
我複麵向他,斂袖為禮:“我便在此處,謹聽聖諭。”
他看不清我的容貌表情,隻能聽到我恭敬的略顯冷淡的語氣,良久,他唇角揚起一貫的溫和笑意,甚至比以往還多了幾許柔情,雙眸卻漸漸蒙上一層氤氳水汽。我心疼不已,隻固執不肯開口說出任何安慰他的話。
“去吧。我已忘了該說什麽。”
“是。”
微揚起下頜,絕不教一滴淚水輕易的滑落眼眶。麵對世人,我猶是大唐最尊貴最富權勢的女人。
“月晚!”
他不管不顧,似用盡全力喊出了我的閨名。頃刻之間,我為自己精心構建的一層保護就此破碎,化為粉塵。屏息凝氣,片刻,我緩緩地轉過身。餘光掠過侍立一旁的華唯忠,他眼含期許,雙手緊張的抱在胸前,十指纏繞。
凝望旭輪,我盈盈笑語:“旭輪,對不起,我失去了一切,我看不清自己的前路。。。”
“那我呢?!今時今日,我之於你,難道。。。難道已全無意義?!”
初秋的午後陽光透過人高的半月軒窗薄薄的鋪散在我們的麵前,他仍在勉力笑著,然而眼神頗為複雜,意外,恐慌,疑惑,痛苦,後悔。。。種種種種,無聲的令我的思緒開始紊亂。
全無意義?不,你是我不顧一切用盡一生所愛,縱我來日粉身碎骨,餘世的一縷殘念也隻眷戀著你。
輕提裙裳,我徐徐跪地,想開口,卻覺喉中已是哽住,隻得先深深吸氣,而後才輕聲道:“旭輪,你我。。。相知相愛,四十餘年,往事種種,猶如昨日,曆曆在目,你從未負我,直到如今,猶肯鼎力為我的安危而嚴懲朝臣,我感念至深,卻。。。卻恐無以為報,隻因我。。。我負了你。我明白,方才你留我,是想取回阿娘遺製,廢殺太平公主,娶李綺為妻,從此將大唐江山徹底托付於隆基,你我二人相守餘生。可是。。對不起,今生今世,你的愛意。。。終是錯付了,我此生。。。隻會是攸暨的妻子。對不起,旭輪,是我當年說錯,原來,一個人一生可以。。。不隻愛一人,原來,我對你已。。。”
“公主!”
華唯忠的聲音似驚雷響於耳畔,他如墜地般雙膝跪下,近乎瘋狂的不斷朝我叩首,懇求我不要再說下去。
旭輪臉色虛白,笑容慘淡:“唯忠,起來!朕命你起來!讓她說完,我好久。。。不曾與她說過這許多話!”
華唯忠不得已起身,滿麵淚痕,緊咬著下唇不敢發聲。旭輪命他出殿,他踟躕不從,但見旭輪堅持,也隻得躬身退下。
“說吧。這宮中,這天下,”,旭輪忽頓住,繼而又笑:“還有誰肯跟同我說心裏話,說實話。你說吧。”
我的淚這才敢落下,卻也是笑著說:“其實,都說完了,反反複複,也隻一句,今生是我對不起你。旭。。。陛下,寧姐,雲馨,芳媚,還有崔媛,她們也會同你說心裏話,她們也會對你很好,也會以命維護你,從來都不隻我一人!陛下,您得上蒼眷顧,您富有天下,子孫繞膝,唯有它們才值得您用真心以待。請您從此後。。。忘了月晚,月晚也。。。絕不會再將經年往事掛懷。”
鎏金瑞獸的口中輕吐煙雲,濃鬱的熟悉的安息香氣繚繞徘徊,似在我們之間隔了一層不可觸碰的屏障。
他笑,風淡雲輕,似自嘲道:“何必教我忘了。方才你說昨日之事,猶曆曆在目,可我自己憶起,卻覺得一幕幕。。。彷佛從不曾真實存在過,不過青瓷枕上一夢耳。夢碎驚醒,我。。。竟無論如何再描繪不出夢中所遇之人。公主,跪安吧。我仍予你特權,可隨時出入還周殿,不必通報,但你若不願,你我。。。兄妹逢年節相晤即可。”
“遵旨。妾告退。”
天空澄清,陣陣秋風遙送來入鼻陌生的花香,腦中一時清醒了許多。見我駐足輕嗅,身後的宮娥討好似的對我說是木香花。
“太上皇素愛木香,命禦匠在還周殿及附近幾處寢宮的花園內遍植木香。”
“哦。原是木香,我幾已忘記。”
竇懷貞和崔湜二相正等在崇明門外,明明焦急不堪,隻表麵上強作鎮定。
“公主。聖意如何?”
二人迎上,我平靜道:“待劉幽求將至流放地時,派人除去此人。”
二人也不問我為何會從死刑改為流放,滿口應下,又說劉幽求死不足惜,不會輕易給他痛快一刀。
“哦,還有,”,我道:“你們誰與將作監熟識?代我知會一聲,宮中木香過多,聞多了頭腦並不舒服,悉數除了。”
竇懷貞大笑:“哎呀,公主呀,我當是何要事。容易的很,不過一株花草罷了。”
先天二年春末的某個清晨,氣象更新,拂麵南風帶來絲絲灼人的氣息。登閣遠眺,長安東南一隅,早已冰融的曲江池波光粼粼,環岸新柳的婀娜垂影落在水中,一樣的碧色,水波、垂影渾然如一體。唯一能辨清的,仍是那綿延無窮的嬌豔牡丹,它們盎然恣意的生長著,一如大唐江山,錦繡富麗。
自出了正月,我帶著崇敏住進了位於樂遊原的別苑。朝堂一切如舊,三省六部的官吏各司其職。崔湜每日寫了手書派人呈送於我,不過半個月,我便覺無趣,回信他不必每日一報,他便改為三日一報。我有大把閑暇,我迷上了刺繡裁剪,而這曾是我年少時最厭煩做的事情,順帶也討厭那些教授我女紅的女官,不意如今卻會樂此不疲,甚至常誤了時辰用膳。崇敏到底年青氣盛,最值耐不住寂寞的年齡,隔日便要離開別苑,或帶著小廝們往西市觀賞胡旋,探究奇聞逸事,或呼朋引伴,數十人策馬入南山行獵,鮮衣怒馬的男人們,引得路人每每側目。
“李綺!”
忽聞有人如此喚我,一時竟茫然無措,視線急急的自遠方收回,落在花草鬱鬱的中庭。俯瞰發聲處,一道挺拔修長的身影,樂旭之正仰麵望著我。孩童般的咧嘴大笑,一口白牙甚是搶眼。他生就兩分女兒相,偏又穿了一身淺緋胡服,倒有些雌雄莫辨的意味。
我本是起床後閑來無事慵懶的立於閣上賞景,未料他竟會在此時返回長安,原本隨意搭在雕欄上的一雙手驟然握緊。
“她們都好嗎?!我的。。。他好嗎?!”
借著一方假山石,他腳下發力,整個人一躍而起,輕輕鬆鬆的攀住了我身旁的玉柱。
“很好,”,他在我耳畔低語:“他們都很好。營業數月的繡莊,喪夫寡居的掌櫃攜子和她同樣寡居的妹妹回到家鄉,住進店後的自家小院,並未惹人注意。”
親耳聽他說出,我終於放下擔心:“多謝你一路護送,旭之。”
他翻身跨過雕欄,站在我身旁不住的打量。
“我們都很好,可你看起來似乎很不好。”。他如是道。
我抬手隨意撫了撫鬆鬆挽起的發髻:“是麽?其實我如今很好,從來不曾如此之好。”
他本是聰明人,稍一思量,平靜道:“看來,你和太上皇之間。。。已。。。分清?”
“是啊,”,我側過臉,複望向曲江的方向,語氣輕鬆:“你們離開長安的第二日,我與他。。。算不得一番深談,不過是對他說一句,此生是我負他。糾纏多年,感情早已平淡無味,隻當局者迷罷了。他已釋然,從此我隻是他舊夢之中的一抹飄渺。彼此放過,這是我與他再好不過的結局。”
靜靜的聽我說完,樂旭之隻一曬置之,不做任何評論。
我忽發笑,遙指湖麵的一葉扁舟:“你可曾在春夏泛舟曲江?重櫻盛放之時,兩岸景致實在大美!斜坐舟頭,飲一杯醇酒,回味無窮,何其愜意灑脫!我從前常和薛子言去遊曲江,我總扮作男子,我們還曾被美婦人調戲呢。哎呀,乘興而遊最是風雅。我在這別苑裏也是煩悶,你且等我片刻,我去穿衣,你陪我往曲江泛舟!”
轉身的一刹那,手腕不意被他握住。他的手正抑製不住的顫抖著,透露出他此刻焦灼不安的情緒。稍稍用力,將我的背貼向自己的胸膛,另一手輕輕的試探似的環上我的腰肢,他深深呼吸著,猶豫的開口。
“倘若。。。倘若你真的已將他放下,何不隨我離開長安?!我們去找崇羨,袁姐姐和上官姐姐也希望你能同往,她們都舍不得你。李綺,你最清楚不過,大廈傾覆之際,再無人可以助你回天!我不怕與你同死,總歸我這條命本就屬於你,可我不想你死!現在,一切都還來得及,隨我走吧!”
我甩開他的手,眼神怔怔,自言自語道:“我是太平公主,即便離開長安,可神州廣袤,哪裏會有我容身之處?我隻會給芷汀和池飛帶來災難,隻會害了我唯一的骨肉。何況,你憑何認定我會敗?憑什麽!我不會跟你走。我不信命,我要留在長安,看所有人的結局!”
我在五月末回到宣陽坊的太平府,卻仍不回朝,隻在六月初一日入宮與皇族一起為旭輪的慶壽。生平第一次,我再未送他自己親手縫製的香囊,而是從善如流,自倉廩中選出十分富麗堂皇的貢禮,並特請薛稷代我寫了一道辭藻華美恭謙的賀表。
是夜回府後,我獨自喝的酩酊大醉,恍惚間憶起旭輪接受賀表時冷如寒窖的眼神,不由得萬念俱滅,乘著醉意,竟顫巍巍拿起了鋒利匕首,不帶絲毫猶豫,精鋼立時劃破手腕肌膚,驟然而至的疼痛將我喚醒。看著鮮血淋漓的腕,我才知發生了什麽,疼的冷汗直流,驚恐怕死,又不願被任何人看見這般懦弱狼狽的模樣,隻用力咬著匕首手柄不敢喊出聲,把餘下的酒水全部灑在流血處,胡亂的拿過一件紗裙紮實的裹住了傷口。
這一切都發生的太快,又結束的太快,若非那道留在腕上的傷口,我必以為自己是在夢中。而當我渾渾噩噩的躺在地毯上真的入夢後,卻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夢境,一個美麗的我從不敢奢望的夢境。
在那個夢裏,在重重朱門後輝煌璀璨的宮闕裏,我的父母兄長都還活著,他們慈愛笑著,望著我,望著與我比肩而立的旭輪,祝福我們終成眷屬。李顯笑著,眼中淚光瑩瑩,依依不舍的喃喃’晚晚嫁人了’。
夢醒時分,我立即狠狠給了自己一掌:“你早已沒有了兒女情長的資格!保持清醒,你還要一個人走下去!”
過了一月,值崔湜等人一同休沐,眾人聚在太平府觀舞飲宴。盧藏用借話頭提及竇從貞下月將續弦一事,滎陽鄭氏的女兒,二八年華。崔湜喝的已是微醺,笑諷竇從貞’人老心不老’。
竇從貞故作不屑:“我年未半百,餘生漫漫,如何不能續娶一位嬌妻作伴?倒是你,府裏有十餘位妾侍,如此用情不專之人,倒來打趣我呢!”
“哎呀,竇相啊竇相,”,崔湜笑道:“竟是何處聽來的市井蜚言?不過都是些沒名份的婢女罷了,哪裏就是妾?竇相放心,你我嘴上雖咄咄,然你大婚之日,我必備一份厚禮以賀。”
盧藏用要我請出崇敏一起飲酒,我道他約了唐晙等人出城遊玩去了,想是要明日才能回來長安。
“唔,小郎年過雙十,”,盧藏用話裏有話道:“公主理應為其前程早做打算。立節郡王雖是公主長子,然其與新皇來往款密,公主是明白的,當有計較啊。”
薛稷附和:“若隻崇簡一人倒也罷了,經他引薦,我們薛家幾個大有出息的後生也有意投靠新皇,長此以往,大為不妥啊。”
我才要接話,卻有家奴報宮中來人,道是旭輪宣我入宮。
這一二年,尤其自攸暨謝世後,我鮮少與旭輪獨坐議事。宮中漸有流言,暗指旭輪對我及我的黨羽不複當初榮寵。而隻有我和他清楚究竟是為了什麽,今日突獲邀請,我心裏已極快轉過了好幾個念頭,卻又覺得是自己多心了。
主人既然離席,客人們便也識趣的紛紛告辭了。我回房更換了一身較正式莊重的衣裙,而後乘馬車入宮。啟程的一刻,卻被樂旭之攔下。
我舉手撥開珠簾:“何事?”
他的視線快速掃過我左腕留下的淺淺傷疤,麵無表情道:“我陪你。”
“隨你。”
入宮後才知,嶺南快馬送來新鮮瓜果,幾位皇子公主恰好都在,旭輪各賞賜了一些,又獨給我留了一份。待進了還周殿,卻見不止嶺南瓜果,還布置了各色糕點冷食,樣樣精致,色澤鮮亮,卻難讓我生出分毫食欲,莫名覺得今日的殿中湧動著不尋於常的詭異氣氛。我側目打量華唯忠,見他仍是往常模樣,無論是麵對萬乘天子亦或末流小吏,都是那不卑不亢的表情,恰當有度。
“坐吧。”
“謝陛下。”
見旭輪指著距自己不過一尺遠的錦席,我的心由是更慌,默默的跪坐在旭輪身側。
“端州刺史入貢,今晨才到長安。酷暑天,比不得上月新鮮,聊勝於無吧。”
“是。”
隨意拿起一顆燦爛若寶石的鮮紅果子,緩慢剝去它的果皮,入口卻味同嚼蠟,心情再不比從前入宮品嚐新鮮瓜果時的輕鬆愉快。稍垂雙目,不敢教旭輪察覺我的情緒。
“唯忠,旭之,你們先下去,我想與阿妹閑話二三家常。”
“是。”
華唯忠應了,樂旭之卻氣定神閑的朗聲說:“公主因駙馬的離世傷情心悴,月前在醉中割腕,欲隨駙馬而去。公主病痛未痊,不宜多食冷飲,還請公主愛惜己身。”
我的頭垂的更低,暗暗蹙眉。
旭輪幾不可聞的笑了笑,溫聲道:“公主對駙馬如此情深義重,實在教我佩服不已。你且放心,我自不許她貪嘴。”
“謝陛下。”
二人退下,旭輪示意我伸出手腕。
“留下的疤痕頗為駭目,妾不敢挽袖示於陛下。”。我懦懦道。
對麵忽沉默了,我稍抬眼,見他怔怔的凝視自己的掌心,舊年的兩道疤痕仍依稀可見。右手,他為阻止我在眾目睽睽下殺馮小寶,握住了我的長劍。左手,麵對李顯的詰難,他搶下匕首,代我受了一刀,以自己的血為李顯做藥引。
“以血肉之軀承受精鋼利刃,此種勇氣與果敢,非為心愛之。。。嗬,料攸暨泉下有知,也當無憾。”
一個時辰,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他絕口不提往事,隻聊詩書辭曲,我大多一知半解,總是他在說,我偶爾應兩句,多是安靜聽著。然而氣氛尷尬是無疑的。
“你遠不如寧姐博學,”,他似嘲笑我:“從前,我和她徹夜辯論,她旁征博引,常教我啞口,不得不拱手認輸。”
我局促苦笑:“是啊。其實我一直都清楚,在宮中,我。。。絕非出色女子。從小不愛讀書習字,亦不精女紅之事,因怕高宗與武後動怒,不得已才跟著樂師們勤練琵琶,想學得一技之長,也好不教別人笑話,但實則。。。至今也不純熟。唉,而今才知後悔,為時已晚。”
他點頭,表示讚同,隨手端起一盞石榴汁,說宮中教坊新添了一位琵琶高手,技藝精湛,我可隨其學習。我急忙謝恩,忽覺困倦,隨即睡意沉沉襲來,整個人居然控製不住的歪向一旁,我想扶住什麽,手卻抓了空。同時,旭輪已扔了銀盞,他前傾身子,及時抱住了我,卻被我連累,兩個人齊齊倒在地毯上。
殘留的幾分清醒和力氣敦促著我欲推開他的懷抱:“不必勞煩陛下,我隻是。。。隻是。。。”
他的聲音似夢似幻般遙遙傳來:“月晚,你真的累了,好好歇息。”
“不,我沒。。。”
“安心睡吧。一切有我。”
冗長且安詳的一覺,再睜眼時,發覺紙窗外夜幕已降,而我竟睡在旭輪的床上,身上蓋著盤龍錦被,滿目金紅,泛著虛渺的光澤,竟略晃眼。掀開被子,見外裳不知何時被人脫下。側目看向枕邊,空無一物。
“公主。”
聞華唯忠喚我,見他正靜靜的侍立床尾,手裏還抱著什麽東西,隻因層疊紗幔的遮擋,一時沒能看見他的身影。想起入睡前那一段甚為怪異的記憶,我走下床,急步來到華唯忠麵前。
“陛下何在?你們在我的飲食裏放了什麽?!取來我的衣裳,既已入夜,我不當滯留宮中。”
華唯忠將手裏的東西奉上:“仆伺候公主更衣。”
看清那套衣裳,我心頭又添疑惑:“這。。。這分明是宦。。。唯忠,究竟發生何事!”
“請公主更衣,仆稍後自會說明一切!”
心起滔天巨浪,我不及穿鞋旋跑出內室,卻見空蕩蕩的大殿無一人影,視線無意掃過燭火燁燁的庭院,隻看到一個無比熟悉的背影。他手執長劍,正穩穩的一步步走出還周殿宮門。我大惑不解,佇立原處不知該做什麽說什麽。
這時,華唯忠跪在我麵前,他含淚再次懇求:“請公主更衣!”
“唯忠!”,我如墜迷霧,隻知必有大事發生,也跪在他麵前:“求你告訴我,他要去做什麽?!總不是他要。。。你告訴我啊!”
“新皇決意起兵誅殺公主!陛下為公主尋了一條生路!陛下留言,出了長安,再莫回頭,除非他。。。待他廢黜新皇之後,親自迎您還京!”
明明我對李隆基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殺機,他卻不肯放過我,難道我們天生便是宿敵?
我猶不敢信:“不可!他不能去!”
“我亦苦勸陛下,他卻執意如此,陛下還說,大唐自立國始,父子相逼、手足相殘之事未曾絕跡,他並非第一人!”
“他一生清白如水,何苦晚年留汙青史!”
我拔腳要追回旭輪,卻被華唯忠拚力抱住了雙腿,一步也動彈不得。
我憤怒瞪他,甚至揚手要打他,他猶不肯放手,痛哭哀求:“遲了!一切都遲了!您以為自己隻是歇了一晌?不,再有半個時辰,天就要亮了。天亮時,新皇手下的兵馬便會開始。。。執刀屠戮!而陛下他。。。他已秘密召集從前相王宮的舊部,決意對抗新皇,軟禁他,改立宋王為儲!陛下說從前是自己不曾預料,他以為新皇要的隻是江山,他可以奉送江山,卻絕不容許您受傷!公主,無論您對陛下的心意是否如昨,然陛下對您卻一生未變!您若執意留在長安,陛下又如何能安心行事?!求您跟我走吧,這是陛下用自己的性命為您換來的最後生機啊!”
已是寅時半刻,天邊逐漸退去了寶藍夜幕,七月晨風狹帶一絲舒爽涼意。宮城和皇城的重重門禁早已大開。皇城內各衙門寂靜無聲,尚無一人當值。二人牽馬自延政門緩慢而出,我腳下發虛,一步一念,牽掛旭輪的安危,多少次想要折返大明宮去找他,卻怕自己成為他的累贅。一路側耳聆聽,風中卻尋不到任何兵馬響動。
華唯忠出示銅符,隨口對禁軍說自己奉命去給高安長公主賜藥。禁軍隻掃了一眼二人馬背上駝著的尺寬藤匣,不多話便痛快放行。畢竟華唯忠的身份盡人皆知,太上皇給自己的姐姐賞賜了什麽,他們也不好過多查問。
上馬後行了數丈遠,我低聲問華唯忠:“我昨夜不曾出宮,李隆基必會嚴防。。。”
“不,”,華唯忠搖頭:“‘太平公主’回府了,您的家奴陪著她回府了。”
所以此刻的太平府外必定密布李隆基一方的暗探,一旦令下,府中眾人隻得任人宰割。
我陡然明白了旭輪的精心布局,忙問:“是誰?”
“崔娘子。您幾乎從未與她照麵,其實她生的有兩分類公主,尤其盈盈笑語時,更有五六分相似。”
我愕然:“那。。。為何旭輪還會對她。。。”
華唯忠低下頭,氣滯凝噎:“是啊,我又何嚐不曾如此勸過陛下?然則陛下所愛始終無法被任何人取代。”
我望向太平府的方向,驚道:“但崔媛她。。。她會死!”
“公主放心,陛下已有安排。崔娘子已由那位樂郎悄悄送至貴妃府中,貴妃必會妥善保護他二人。唉,貴妃為了陛下。。。也是傾盡所有啊!”
“你呢?今日過後,你又會如何?”
華唯忠笑容慘淡:“陛下乃我主人,本就當以性命來維護他。”
話落,一人緩緩騎馬朝我們而來。是陸景初。他去年雖為我舉薦任相,可私下從未與我往來。
陸景初看清是我,也看清我來不及收回的驚恐神色,明白我是刻意遮掩身份,恐怕他已猜出今日的宮城內必有變故。我生怕他會下馬向我行禮或張口喚出我的身份,真若如此,結局此刻已定。
待他到了我們跟前,我已垂目,又壓低籠發的襥頭,悄悄扯動韁繩,試圖躲藏在華唯忠馬後。
“華監。”。
“陸相。”
“華監這是?”
“唉,高安長公主患疾,我奉禦命至府賜藥。”
“唔。某還要往衙門當值,告辭。”
“告辭。”
二人於馬上擦肩而過,陸景初聲如蚊吟:“阿月姐姐,保重,盼能再見。”
小時候入弘文館讀書,我說自己沒有弟妹,陸景初怯怯的喚了我一聲’姐姐’,我笑嘻嘻的把鵑娘塞給我的白糖糕分給他一份。他把它捧在手裏,我催他趁熱吃,他於是細細品嚐,說比他娘做的好吃。
一個談不上交情深厚的同窗,一件早已被我拋之腦後的塵埃小事,回憶竟如潮水般呼嘯著湧入腦海,鮮活如昨,最是觸動心弦。
我抬頭看向陸景初,他也正不眨眼的看著我,鼻頭一酸,我勉力笑說:“再見,景初。”
今日一別,恐陸景初也難活命。我將與他告別,與長安告別,與從前的歲月徹底告別。旭輪不知曆史結局,也許他認為他能勝,也許他期待我們的重逢,也許他以為我們還有長遠的未來。
縱馬奔向安化門,華唯忠囑我先躲入南山靜候佳音,又道藤匣中有一套百姓衣物及錢糧。
“陛下怕引人注目,未曾為您準備金銀錠,都是零碎銅板。”
回望那座薄涼無情的宮闕,我忍淚,叮囑華唯忠:“你轉告他,無論是何結局,請他為我珍重,但我活命,必回來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