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朝歸 不是往年憶中人(下)
“李重茂錯了!你錯了!你們都錯了!她有了身孕!”
我驚的身子一軟,幸有他扶著才沒墜地,心神大亂。聯想起一些令我百思不得解的由潛意識催生的幻象,莫名有了答案。
“你。。。是指。。。她腹中。。。難道是。。。不,一定是她騙了你!你被她騙了!”。我抗拒樂旭之的說辭,我堅持認定這都是陸竹青的欺騙。
樂旭之俯首,耳畔的嗓音如沉如醉:“何必在乎那麽多?無論是誰的孩子,她都不該死!她隻是弱質女子,無辜被卷進這肮髒的朝堂,憑什麽要為你們一家人的爭鬥白白付出一生?李綺,你成全了李重茂,李重茂成全了她,你就放過她吧。何況,她自己選的這條路,也不見得就平坦光明!”
初’禦史中丞’和逢堯攝’鴻臚卿’,使於突厥,說默啜曰:“處密、堅昆聞可汗結婚於唐,皆當歸附。可汗何不衣唐冠帶,使諸胡知之,豈不美哉。”
默啜許諾,明日,頭衣皆紫,南向再拜,稱臣。遣其子楊我支及國相隨逢堯入朝謁君。十一月,戊寅,至京師。逢堯以奉使功,遷’戶部侍郎’。
除夕夜,麟德殿擺下大宴,邀突厥使節團赴宴,命五品以上朝臣及男性皇族全部出席。旭輪本無意出席,令我及李隆基代為主持,但考慮到二國間如今正是和談時期,為彰顯大唐誠意,他終還是親自到場,並與楊我支飲酒暢談。
李子蘊著一身青衫,扮作中人侍立在我身後,看清那楊我支時,她幾欲泣淚。
“公主,您看呀,那個什麽突厥王子,生的又醜又粗鄙,他父親默啜豈不更難看?!大父怎忍心教我下嫁默啜?”
李子蘊哭啼抹淚,怨自己的命實在不好。
“莫哭,”,我小聲勸慰:“你偏跟來,來了又。。。唉,莫哭了。我從前是見過默啜的,他少年時。。。也算俊朗英氣,雖是三十多年未見,可我想。。。他也不至。。。唉,子蘊啊,讓你去突厥和親,並非陛下的本意。”
李子蘊垂首泣道:“昨日見阿娘同阿耶爭執,說三月裏是東宮的幕僚出了這和親的主意,阿娘指責阿耶怯弱,不肯為我的幸福向太子求情。”
“你既清楚原委,便不要怨陛下和你阿耶,”,我柔聲道:“豳王乃高宗之孫,你阿耶乃陛下長子,皇族裏如今以他二位親王最是尊貴。豳王的女兒倒是不少,可金城公主去歲已奉先帝旨意和親吐蕃,如今也不好再選豳王宮的哪個縣主嫁去突厥。你自己真若打定了主意不肯和親,那便隨你的姑母們出家入道吧。總也是個權宜之計。過些年,若有心儀男子,再嫁便是。”
李子蘊本哭的梨花帶雨我見猶憐,聽我出了這個主意,忽抹了淚,她神色倔強:“我自有心儀男子,便是。。。是公主之子立節郡王!我已同阿耶明說,阿耶聞言大為光火,還罰我禁足三日,不許離開王宮。”
“你這孩子!”,不想她芳心暗許之人竟是薛崇簡,我啞然失笑:“他是你的表叔!雖說皇室有此前例,可他已有妻室!你父親縱然首肯,武王妃又豈會讓位?!也怪陛下平日對你過於驕縱,你便什麽話都敢說!”
李子蘊不滿的嘟嘴,雙頰通紅,固執的小聲嘀咕:“可我就是喜歡他!誰叫他是皇族裏最英俊最優秀的男人!”
此一刻,看這懷春少女憨態可掬,我頗同情卻又無可奈何。明知肩負家國重擔,她仍對自己和心上人那遙不可及的未來充滿幻想。
“公主。”
和逢堯四十出頭的年紀,生的並不高大,體態略胖,見人三分笑,說話和氣,在朝中的人緣一向不錯。隻見他笑嗬嗬的來到我麵前,手執銀盞,姿態恭敬。
我起身,也舉起案前酒盞:“和侍郎是來敬酒?不知所為哪般恩惠,倒教我受之有愧啊。”
“這盞敬酒公主可是一定要喝的!”,和逢堯笑說:“上月歸朝麵聖之時,若無公主出言舉薦,這’戶部侍郎’一職又怎會歸我?”
和逢堯一飲而盡,我不好推辭,遂也痛快的滿飲一盞。接著,他呈上一個墨綠裹銀邊的精巧錦囊,我接過放入袖中。
“此乃突厥可汗托我轉呈公主的手書。公主的手書,他在我麵前便拆開覽閱。逢堯看得出,他很意外也甚為感動,道不想公主竟能記得他。他對公主是掛念的,談及長安的人物風貌也是如數家珍,無所不知。我在突厥時,他數次發願,說有生之年還想再回長安。公主的饋贈,他一一收下,並請我將此回禮轉呈公主。”
和逢堯奉上一隻式樣古樸的木匣,男人巴掌大小,打開來,裏麵是一隻碧綠瑩潤的玉鐲,通體無一瑕疵雜色。
“默啜有言,說依稀記得曾聽章懷太子道公主閨名乃’玉環’。此鐲原石出自突厥聖山’燕然’,佩戴可保主人平安康健,故而以玉環贈玉環,希望公主勿嫌此禮輕賤。”
我收下回禮交給身後的李子蘊,客氣笑道:“可汗有心。”
待和逢堯離開,我悄悄拆閱默啜的回信,心中難言悲喜。
李子蘊因好奇,悄悄的瞥看,我卷起帛書,笑嗔:“窺視尊長信函,該教你阿耶再罰你禁足三日!”
從申時勉力支撐到戌時,旭輪著實疲於應付,遂宣起駕回鸞。殿中烏烏泱泱的眾人全部跪地恭送,我看向跪在身側的李隆基,他也正半仰著臉看我,眼神裏透露出一絲討好的意味。
說實話,我從不信張去逸不是他安插在蒲州的耳目。每每想起那夜的種種驚險全是出自他的密令,我心底升起陣陣惡寒。若非張去逸年輕不經事,換了任何一個老練官吏,不懼我的威脅給弓/弩/手下令,我早往西天極樂。
“太子身份尊貴,”,我道:“便請留下招待突厥王子。陛下龍體不愈,今日又過多飲酒,我不能放心,需去還周殿親自看過。”
李隆基輕笑:“自然,侄兒不孝,一切有勞公主。公主請。”
“唔。”
我起身離開,有人正想起身,可看太子仍恭恭敬敬的跪著,便趕緊又跪下送我。走出四五步,我莫名回首,人人垂首,我隻能看到每個人腦頂的華貴束冠,唯有李隆基,他上身挺直,眼神一眨不眨的追隨著我,表情似笑非笑,教人難辨情緒。
冬日天黑的快,進殿時還是明媚燦爛,此刻天際已如墨藻,兼寒風陣陣。萬幸有巨木搭建的庭燎,稍靠近便溫暖如春。宮娥手中皆端持一盞琉璃宮燈,仿若盛開於夜色中的異彩花卉。
追出大殿,見華唯忠正在扶旭輪坐進步輦。他雖喝的酩酊大醉,仍保留最後一分清醒,不至在朝臣和突厥使臣的麵前失態。戴正厚實的風帽,華唯忠又為他擁了內外兩層裘披,隻恐他再染了風寒。
“公主?您何必來這殿外恭送陛下?”
“哦不,陛下方才喝了許多酒,我是想送陛下回。。。啊!”
一陣邪冷西風驟然卷來,刺入肌理般的極度冷意,我忍不住低呼一聲。旭輪已聽出是我在輦外,抬手挑開了障目珠簾。上好的東珠快樂的碰撞彼此,發出陣陣噠噠聲。
“你要送我回還周殿?登輦。”
我垂目,婉拒:“妾不敢與陛下同。。。”
“我方才說’登輦’,你聽不見麽!還是要我再說一遍?!”。他加重語氣,醉意明顯。
恐旭輪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華唯忠急忙作勢虛扶,意為請我速速登輦。
我隻得硬著頭皮邁上禦輦,身子才進了一半,便覺冰涼的手被他牽住,心跳立時加速。他繼續用力,我終撞入他的懷裏。步輦微顫,繼而被宮人們緩緩抬起,穩穩的離開了麟德殿中庭。
黑暗中,霸道又急促的吻,狹帶濃鬱酒香,混合了安息香氣,緊緊包裹著我。溫熱寬厚的掌,在背後莽撞遊走。趴在他身上,我隻覺頭暈目眩,若非偶爾鑽入輦內的寒風,我隻怕自己已無力保持理智。
“為什麽?!”,發泄似的輕噬我的頸,他微惱:“回來半載,你始終不肯與我獨處私語。你可知我有多少話想同你說?你在躲避什麽?!還是想報複我將你軟禁蒲州三月?”
發覺他的情緒格外激動,我盡量以溫和的語氣安撫他:“真若報複,我大可不隨唯忠回來。我隻是。。。想讓你安心養病,擔心影響你的恢複。吐血一症,於人的身子損傷極大,不可輕視,非得一年兩載不能全愈。”
“真為我好,還是你不想陪我?”,他不滿的哼道:“之前模糊見你與一人熱絡交談,我問過唯忠,他道是和逢堯。哈,原來他竟是你熟識之人,怪不得你會在我麵前力薦他做’戶部侍郎’。可我聽說,這和逢堯是個慣於唯唯諾諾的五尺短漢。怎麽?你如今倒欣賞這類男人?!”
言辭間的滿滿醋意,簡直要將大明宮乃至整個長安城淹沒了。我心話,這可真是’酒壯慫人膽’,喝了酒,就連醋勁也能倍增。我不過是和男人多說了幾句話,他居然也會糾結不放。
我是又好氣又覺甜蜜,他仍心存不滿,捧起我的臉,吻複落下。如炎夏傍晚時分的暴雨,明明一直期盼,待它真正來臨時卻又無力承受那份瘋狂。
粗重的喘息,如刻意的挑逗一般,時急時緩的撲在臉上,教人已經紊亂的呼吸又漸漸困難。我不敢掙紮,怕被輦外的宮人們發覺異樣。不過,二人共乘一輦,也許已在某些人的心裏衍生出無數悱惻猜想。
隱約聽到清脆悅耳的風鈴聲,他稍停,側耳傾聽,忽喃喃自語:“是清暉閣,快到還周殿了。”
輕輕的推開他,我挑開珠簾露出一條縫隙。隻見我們行在深不見盡頭的宮道上,一片濃墨般的霧氣靜靜等候著我們。眼看前方的宮娥依次緩步走入那霧氣裏,整個人便似消失不見了,就連手中的宮燈也都被黑暗吞滅。
冷風趁機入侵,我複又撤手。
“印象裏,上一次經過此處,”,他微歎,回憶道:“放佛還是鹹亨年間,三嫂她。。。嗬,我還當她是自己的阿嫂。韋氏難產,阿娘命我們代她去看望,你我曾走過這條宮道。是也不是?”
我笑:“我喝了酒總愛忘事,不想你竟是酒後更易記事。四十年前的事情,就連那夜的人都已不在,還想它們做什麽?你是大唐天子,天下都是你的,這條宮道,無論何時你都可以來走。”
“不,”,他搖頭苦笑:“我不敢走。這座皇宮,如果身邊沒有你,我哪裏都不敢去。如今,我愈發愛想起舊事,還有夢中,我和你坐在弘文館裏讀書,那時旭之的父親比他現在還要年輕。你偏要自己研磨,丁香衣裙上染了一朵朵墨梅。月晚,我心裏很清楚,此乃上天警示,一定是我時日無多,即將去見你我的親人了。”
饒是禦醫和我們都對他隱瞞了殘酷的實情,但他自己又豈會察覺不出?隻不肯明言說破,免得讓本是好意的大家為難。
“大唐長安,天子萬年,”,我道:“何必胡思亂想?安心休養。待到夏日你的身子好些,我陪你駕幸九成宮。我們去石臼山的瀑布山洞裏尋寶,就像小時候那樣。”
抱住我,他語氣悲戚:“我不要萬年,我隻要太平!”
發覺他已對自己的健康不抱任何希望,我心酸至極,強忍情緒不敢哭。輦外,華唯忠小聲的提醒已至還周殿。步輦直入宮門,朝著寢殿而去。
他的擁抱更緊,似命令般再次要求我:“不要走!我要你時時刻刻都陪著我!一直陪我!直到。。。”
“妾恭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