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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調 誰主大唐沉與浮(下)

  蕭至忠幺女嫁與皇後表弟,又蒙帝後親自為一對新人主婚,朝中文武誰敢不到場祝賀,足可謂風光無兩。我派了池飛和王昰之前去蕭府送禮,他二人回來同我學話,細細描述了一番盛況。


  “隻不過,坊間諷之’天子嫁女,皇後娶婦’。中書令選擇與崔家聯姻,雖為一時的聰明之舉,終是令人詬病。”。王昰之略惋惜。


  我道:“不錯,隻願中書令不要越陷越深。”


  “朝堂向來水深,又兼正逢奸/黨橫行,想要獨善其身,恐怕極其不易。譬如今日的昏禮,真心祝賀之人寥寥無幾,卻不想開罪皇後,隻得去了。”


  我見池飛話裏有話,便道:“可是你曾見蕭府裏有誰不甘?”


  “自然。尤以’太常博士’唐紹為甚。”


  神龍三年,八月,丁酉,上欲冬祀南郊,’國子祭酒’祝欽明、’國子司業’郭山惲奏言:古者大祭祀,後裸獻以瑤爵,皇後當助祭天地。


  ‘太常博士’唐紹、蔣欽續駁之:鄭玄注《周禮-內司服》,惟有助祭先王先公,無助祭天地之文,皇後不當助祭南郊。


  ‘國子司業’兼 ‘修文館學士’褚無量亦附議:祭天惟以始祖為主,不配以祖妣,故皇後不應預祭。


  雨水淅瀝淅瀝的落不停,太平府後堂的回廊下,武攸暨席地而坐,斜倚闌幹,閑閑賞雨。啜一口熱酒,笑說等這場雨過去,暑氣便全消了,秋天就要到了。


  我端了一盤生膾放在他的手旁,他顧不得蘸料,忙夾了一條放入口中細品,連聲說鮮美至極。


  “如此說來,朝裏又亂了?”


  他不屑道:“哪天不是吵來吵去?許國公蘇瑰一向中立,今日竟在禦前怒斥祝祭酒,認為皇後不當為祭天亞獻。”


  “相信你看的明白,韋氏在複刻阿娘的舊路!”,我道:“當年高宗欲封禪泰山,便是武黨官員率先提議以皇後為亞獻。總以為,便是那次過後,阿娘越來越不像人。”


  “你!”,攸暨又驚又氣:“此話何意?!月晚,不可對先人不敬!”


  我沒好氣道:“我如何敢不敬?!我是說,她向來厭惡自命不凡的男人們,她想把自己塑造為一個趨近於神明之人,高高在上,讓男人敬仰。”


  點點頭,攸暨緊接著道歉,怪自己誤會了我。


  我問:“我想。。。陛下不曾接納蘇公的諫言,畢竟他當年曾為相王的幕僚,陛下輕易不會信之。”


  “說對了,”,攸暨道:“卻也不全因此。半月前,蘇公榮升宰相,依例當以燒尾盛宴宴請陛下,答謝皇恩。”


  我好奇道:“難道蘇公不曾奉宴?為何?”


  “不錯,他沒有。宗楚客之弟宗晉卿謂蘇公’披紫而不奉燒尾以謝皇恩,公豈不喜紫乎?’。蘇公道自己無心準備,隻因此時關中無米,長安糧價如金,不止黎民忍饑,就連宮中的禁軍也已三日不曾領取祿米,皆乃宰相失職,故而他自責非常,難以備宴。你說,這種話讓陛下聽了,豈能不恨蘇公?”


  明白了這緣故,我頓時生氣:“陛下何恨蘇公?!明明蘇公全是忠言,偏入不得陛下的心!如今關中饑荒,偏偏長安不通水路,山東、江淮運米進京的牛死什八/九。朝中已有多人勸請陛下早日巡幸洛陽,可韋後寵信的巫者彭君卿卻奏言’今歲不利東行’,致使陛下放棄巡幸之意。蘇公明說是無心置辦燒尾,實是再勸陛下離京就食啊。”


  看我喋喋不休的責怪李顯,武攸暨長長的’唉’了一聲,長臂一展,我的手被他握住,來不及驚呼,人已落入他懷中。


  “月晚啊月晚,”,攸暨似苦惱道:“朝中多紛嘈,現隻你我二人,何不溫聲細語,隻求閨房之樂?”


  我推開他的懷抱,抱膝縮坐一旁。


  “攸暨,國亂,家亂,尋常夫妻之間的閨房之樂我斷無心留戀。”


  他挪過來,又抱住我,十足不容我拒絕。好一會兒,兩個人不言不語,隻知怔怔聽雨。


  他埋首在我發間:“忘卻朝堂家國,這一刻,把時間留給你我。”


  過數日,李顯欽定祭天以韋妙兒為亞獻,以諸宰相之女為齋娘,助執豆籩。祝欽明放佛唯恐天下不亂,又議讓李裹兒做祭禮的終獻,滿朝嘩然,斷然不肯。李顯退步,命韋黨要員韋巨源為終獻。


  轉眼到了嚴冬,南郊祭祀的前一天,最是清閑的我來在未央宮散心。曾被火燒、破壞,近千年曆史的宮殿依舊保有它的磅礴與莊嚴,隻有青磚烏瓦忠實記錄下這座宮殿的輝煌與屈辱。站在一處名為’無緣’的宮殿匾額下,我東望大明宮,萬米之遙,模糊難見。


  “公主因何而歎?”


  不期而遇上官婉兒,我對她報以微笑。


  “隻是感慨,風光過後總是寂寥,未央已是寂寥,大明今日風光,來日也會歸於沉寂,不知誰會是下一個風光者。昭容以為呢?”


  在這樣的地點偶遇一位見證彼此多年來風雨之人,我內心已起波瀾,我想她也不會平靜。對視著,她本肅穆的表情終現一絲笑意,她不接話,隻逗弄我右手牽著的兩歲頑童。


  “好可愛的孩子。”


  我道:“此乃薛嗣通之孫,相王外孫。”


  她蹲下,親了親孩子的臉頰。


  “原來是花妝和薛伯陽的兒子啊,唔,花妝的小字還是我取的。取名未取?”


  我道:“取單字’談’,薛談。”


  上官婉兒笑道:“好名,好名,談兒長大了必又是一位清雅溫和的薛家男子。”


  我把孩子交給身後的樂旭之,自己和上官婉兒並肩而行。


  “月晚,”,意料之外,她竟以閨字稱呼我:“你我相識,已是三十一載了啊。”


  我平靜道:“姐姐好記性,是三十一載了,明年的七月,該滿三十二載了,又是一年。”


  “是啊,七月,那年的七月,相王迎娶劉氏,”,她的笑意多了幾分苦澀:“嗬,三十一載,一人一生也許。。。隻一個三十一載吧。五十知天命,有些事情用了三十一年都求不來,這一生再無機會。”


  三十一年前,我和她在武媚的寢宮裏認識彼此,第一次相遇,我仰慕她,卻也可憐她,隻因我早知她的結局。可是那天之後,我的生活開始向混亂、爭鬥、政治等等的不幸越靠越近,她看到了一切,不知她是否也會同情我。


  我覺得我和她之間沒有什麽可說的,我不想太過沉默,可我們又不能一直討論’三十一載’的問題。


  “那件事。。。過去兩年了,我以為。。。你會問我,為何不問?”


  她的語氣裏有隱含的不安,我本想故作不明,可又怕欲蓋彌彰,索性直麵問題。


  我淺笑:“有些事本就難掩,更何況,從小三哥他就。。。我都明白遲早會有這一天。阿娘說過,你是我的姐姐,我信你。”


  “謝謝你,月晚。”


  仿佛是解開了一道心結,她從最初相遇開始說起,講這些年我們曾共同經曆的一次次宮廷政變,講她宮外府中豢養的美少年如何取悅她,講她如今的生活是多麽的索然無味。


  “那麽,為何?為何要揮霍自己的名聲?!”。我無不惋惜,還有一絲的責備。


  “因為我恨他!我恨李顯!他不愛我!可我是他的妾,我胡作非為,我讓他聲名掃地!”,真情流露,她眉目成川,語氣激動,然而回頭看到薛談時,卻又溫柔如舊:“很奇怪吧,明明我愛上了。。。心底卻始終對顯卻留有一份回憶,我想餘生再走不出來了。也許武後說的對,我身負才學而生,愛情本就不該是我所追求的東西,我的家族不幸,既然我被特赦離開掖庭,所做隻能是用才學去輔佐權力。正如你,高宗武後愛女,高貴美麗,衣食無憂,你所做的才該是享受愛情。”


  我無奈的搖頭:“何談享受?身在皇門,我們本就喪失了資格。顯最愛的的確是韋氏,可他對你並不薄啊,如果你如今是在報複他,我懇求你罷手吧。他對你的寬容,不該得到你無情不忠的’報答’!我知道,阿娘駕崩時曾命你立誓輔佐三哥,不得離開,你怨恨她,所以你對三哥的恨其實也是。。。”


  “不,我已不恨她,那年在她的靈前,我已經把我對她的恨全部發泄完畢。月晚,不要再爭執這些陳年舊事。初遇那天的你和我,都不會再回來,我們都把單純的自己丟了。”


  上官婉兒很是沮喪,如果換做我是她,眼看大唐一步步敗落,不知未來的巨變,以為自己這一生便是如此了,平平凡凡的宮妃,碌碌無為了此殘生,也會陡然生悲吧。


  我輕解自己的裘披,我拉著她冰冷的手放入我懷中,她起先大吃一驚,慢慢的唇角上揚。


  “姐姐,來日路長啊。韋黨弄權,三哥昏庸,可大唐還有我們。的確,我們都不再是當初的自己了,我們的經曆都是我們的宿命,誰也無能為力。韋妙兒胡作非為,她總會付出代價,而你和她不同。”


  “恭喜你了。”,她對我附耳道:“月晚,從很多年前起,我便相信你有改變一切的魔力。現在,我願意聽你的。”


  “謝謝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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