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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心 別有幽怨暗恨生(下)

  “你。。。怎會在此?快些走,皇城外還貼著懸賞榜文呢!”


  他撇嘴,隨手折下一叢樹枝砸在了我頭上:“所以還需你來保護我、養我呀!”


  一路拌嘴,回到府裏時已口幹舌燥,樂旭之由家奴引著前往廂房,閽者對我道旭輪攜子女登門。


  “您未告歸時,駙馬便設宴款待相王,大娘子與豆盧郎君亦在場作陪。”


  “唔。代我告知駙馬,請他盡心招待相王。”


  “是。”


  我回到臥房午睡,把與自己有交情的那些朝臣及他們的人脈在腦海中細細的濾過一遍。


  不多久,有人敲門。


  “可是躲著不願見我?原諒我,可好?其實我是請三郎等人陪著我一起來的,若隻一人,我可是不敢見你的。”


  “我已睡下!”


  門外爽朗輕笑,隨即推門而入。


  我赤腳跑下床,看也不看直把他往外推:“不請自入婦人閨中,此舉實在輕佻!快些走!”


  他任我推搡,待退到門邊時卻單手抓住我,另一手關上門,身體隨性的倚在門上,笑看我氣急敗壞的模樣。


  少頃,我背過身,道:“你走吧,我並未怪過你。”


  “若不怪我,為何一連三月都不肯見我?”


  “我。。。唉,我。。。”


  他的手攬上我的腰,試著把我拽向自己,我固執不動,他尷尬輕咳,再一用力,把我牢牢抱在懷裏。


  “我知道,你是。。。介意她。”他在耳畔低語。


  我沉默以對,他接著說:“其實我。。。早有察覺,可我不敢相信,也不敢對你說。這二十多年,她待我及成器等人非常之好,原以為是因三哥之故。可是那年,三哥還都後,你我在雪夜無意聽他二人私談,她說她愛上了別人,我心中頓生不安,越想就越。。。直到三月前,她在阿娘靈前說的那一番話,我終於明白了。”


  “那你以後預備如何麵對她?” 我問他,心底有一麵小鼓咚咚作響。


  “是啊,很危險,她可是三哥的昭榮。不過,她暫且不要提,我今日來可是有要緊之事,快些更衣吧,大家都在等你。”


  欲點頭,又有些生自己的氣,我哼道:“總是經不起你哄!”


  等我穿戴完畢,旭輪還在門外等候。二人並肩前行,卻在院門外巧遇樂旭之。


  旭輪一直心存疑惑,此時再見了他,便開門見山道:“你究竟何人?我曾見過你,不止一次。”


  樂旭之看我,笑容邪氣:“李綺,你說我是誰呢?”


  我悄聲對旭輪解釋:“他乃樂思晦之子!當年有幸逃脫,你時在東宮,大約未聞。名旭之,虛長隆基三歲。”


  旭輪驚喜不已,竟激動的拉起了樂旭之的手,卻立刻被後者甩開,旭輪並不怪罪。


  旭輪大為感慨:“你父親一直為我所敬重!上蒼慈悲,能讓我再見他的後人。”


  樂旭之仍不開口,態度桀驁。旭輪不解,我示意旭輪不要理會他,二人先行離開。


  我道:“身為罪臣之後,他逃走後過的如何想必你也能猜出。行事荒誕,說話喜怪調,又跟隨世外之人學了一身武功,近兩年那位連殺不仁不義之徒的’悲公子’正是他。”


  “是他!”,旭輪若有所思:“也對,本為清貴公子,卻遇飛來橫禍,家破人亡,悲公子,恰當。”


  宴會廳的熱鬧程度是我不曾預料的,旭輪的子女幾乎盡數在場,他們依長幼之序向我行禮問安,我高興的不知如何是好。長日思考奪權爭利之事,偶爾也要見見這些讓我甘心為之付出的孩子們。


  忽見一陌生男子,七尺之軀,麵貌卻有一分柔美風情,氣質倜儻,一舉一動恰當有禮。


  “後生唐晙見過公主。”


  一聽他自稱姓唐,又是跟隨旭輪一家人來此,我便猜他許是受劉竇巫蠱之事牽連而死的唐明姬的親人。果然,旭輪為我引見,道他是莒國襄公唐儉的曾孫,其祖唐河上與唐明姬之父乃手足兄弟,唐明姬未入宮時他隻是懵懂幼童,她生前很疼愛這個堂侄。


  “子明今二十又三,尚未娶妻。”旭輪最後說道。


  我對話中深意了然於胸,因第一印象頗佳,又因旭輪既有心為敬顏牽線想他的品行必然端正,便越看越喜歡。


  攸暨比我先一步知情,他對這個唐晙也是非常之滿意,早就忘了曾被自己大誇特誇的李林甫。他此刻完全是嶽父心態,主動與唐晙攀談,話題無所不包,生怕唐晙此人有任何瑕疵,卻又想挑出一二弊端。


  隆業高高舉盞飲酒,他故意陰陽怪氣道:“往昔我至府,主人翁噓寒又問暖,如今卻,唉!可憐呀!”


  崇敏竊笑:“表兄乃天子侄,堂堂彭城郡王,若想抱得美人歸何不與我母親明說?”


  隆業微微臉紅,伸手拉扯崇敏衣袖:“休得胡言!近日陛下有意為我賜婚呢!”


  我們微驚,旭輪笑道:“不錯,乃皇後族人,’太常丞’韋元圭之女,不過還需等二三載,此女方行了十歲嘉辰。”


  “倒是一樁好昏事啊,卻隻怕咱們五郎等不及,”,攸暨乘著酒興調侃隆業:“五郎今已雙十,即便無妻,也該納幾房出身清白的妾侍啊。相王,瞧瞧,你至今不娶正妃,害得這些兒子們的終生大事也無人張羅!”


  崇敏手指女客一方,道:“阿耶喝醉啦,隆基表兄之妻不是也在廳中嗎?”


  攸暨瞥他一眼:“你舅父五子,現隻長子、三子娶了正妻,我是急他人之所急,你懂什麽!”


  我喚來二使婢,教她們攙了攸暨回房歇息。


  “阿娘倒也放心!”崇敏話裏有話道。


  我笑說:“你那些叔伯們每開宴便邀其至府共歡,席間從來少不得美人、胡姬相伴。我便是不放心,卻總不能派人把他看在府中吧?倒是你這小子,少學你父親的風流多情,我才真的放心了呢!”


  隆範、隆業二兄弟趁勢起哄,直教我多說一些攸暨的風流事。


  “好啦,好啦,”,旭輪笑著擺手製止:“姑母待你們一向隨和,你們便忘了尊卑?她這府邸華美大氣,比之皇宮也不逞多讓,你們雖常來走動,但王娘子、子明卻是第一次到府,我看,你們便陪著他們四處走走吧。”


  眾人應了,紛紛起身,我叫住崇敏:“去房中叫上你二姐。”


  崇敏道:“阿娘不知?今日靜德王府有宴,鎬國公親至,邀阿耶、長姐夫婦、二姐與我一道赴宴,他走後不久,舅父與表親們登門,阿耶便設宴款待,二姐欲往,阿耶便教她一人去了。”


  “哦,原來如此,去吧。”


  見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崇敏身上,旭輪笑問:“你很喜歡這孩子?”


  我心中泛起陣陣暖意:“自出生便由我養育,十六年,與親生骨肉又有何異?他對我孝順有加,便是讓我為他折壽續命我都肯!”


  容貌三分肖父親,又是一個翩翩美少年,一顰一笑都惹人注意,為人不羈但不放蕩,言辭多幽默,待人真誠善良,常引得女子側目。唯一讓我不放心的是他與武家眾人的過份親厚,我希望他能疏遠他們,多與隆基等人走動,我時常不著痕跡的給他灌輸這種思想,可是,血統與姓氏決定了他的歸屬。


  我們聊了幾句孩子們的事情,他忽然壓低聲音:“昨夜得郢州手書,袁君被貶出京後晝夜難安,料前路不平,懇請我能相助。”


  “不止是他,”,我道:“博陵王已著手為子孫們安排退路了。我送他一物,可免得屆時被武三思的爪牙侮辱。”


  他顰眉:“難道說。。。曾經的至偉功臣都隻能等。。。死?袁君和桓君與我私交甚篤,常一起論道,我不能見死不救。”


  “五王政變後便請誅武三思,隻可惜教他躲了過去,以他平素的為人,他既沒死,那麽,本欲他死的那些人可就不走運了。數年前李武盟誓,任何人不得以刀劍相向。我倒有可用之人,隻是,如今韋、武勢大,我們稍有舉動便會被彈劾,雖然我們隻是想救人,卻也會引來三哥猜忌。依我說,隻有順其自然,以不變應萬變。”


  他道:“我知你所謂何人,可他與三哥之情更似手足,恐怕無論如何都隻會忠於三哥,讓他除奸,隻怕不成。”


  我道:“他忠的是三哥和他的江山,可眼下,婦人霍亂宮闈、諸武橫行無度,我想他不會忍耐太久。高祖雖終結了亂世,可我大唐百年來卻從未真正太平過!或許,你我又將親眼目睹一場宮變。”


  他作色,微微搖頭:“不會。”


  “的確不會,倘若武三思能及時收手。”


  這時,隆基折返回來。


  旭輪道:“怎的回來了?王娘子怎麽辦?”


  “身子忽發冷,回來避寒,有妹妹們陪著念安,想是無事的。”隆基笑說。


  我吩咐家奴準備可托在手中的小巧銅爐,隆基向我道謝。


  我道:“提起你妻,人道王娘子與其兄乃雙生子。”


  隆基說:“不錯,侄兒與念安成婚之後認識了守一,他兄妹二人容貌頗肖,人品、學識具佳,隻是。。。美中不足,哎,此人酷愛金玉俗物!您曾賞賜侄兒一對琉璃鎮紙,他見了喜歡硬要討去,還教念安來勸我,不得已,我便說出此物乃您所賜,若給了他便是不孝,他這才作罷,卻又好些日子不再與我來往,教人哭笑不得。”


  隆基之妻王念安乃’長上果毅’王仁皎之女,雖說官職不高,然其出身太原王氏,自魏晉始便是高門世族。先祖王神念,為人剛正果敢,乃梁武帝重臣,曾授命北伐。王神念次子便是曾大敗侯景的梁朝大權臣王僧辯。隻是入唐以後,尤其是在武媚執政時期,世人多趨權臣而不看家世,也隻有旭輪,在為兒女挑選配偶時更看重對方的家學素養。


  我與旭輪繼續議論如今朝事,隆基在旁靜坐,忽感慨道:“大凡至偉之臣均難逃功高蓋主惡咒,功成便該是身退之時,五王糊塗啊。”


  二人對視,我打量隆基,心說往日看他隻知讀書、狩獵,不想眼睛也曾放在朝堂,但又想,他可是未來創造開元盛世的唐玄宗啊,也許他早已心慕全力,隻是掩藏心思罷了。


  功高蓋主?我一直幫助旭輪、幫助他們一家,沒有我就不會有旭輪的皇位,也就不會有他李隆基的江山,難道說冥冥之中,他是在提前勸告我嗎?功成該是身退時,可放不下旭輪,我又該如何退?


  李顯不喜政務,全交由武三思一派處理。黑白不兩立,拉鋸不斷。朝堂風起雲湧,我們身處風暴中心雖能免禍,但看周圍烏雲滾滾又焉能不著急。


  神龍二年,夏四月,隱士韋月將告武三思潛通宮掖,必為逆亂。上大怒,命斬之。


  時辰雖已過午,但氣溫依舊高猛,心話今年的暑氣來的早。我與旭輪奉命到了李顯所在的襲芳院,邁入宮門,見幾個孩子隻穿了小褲在玩摔跤,都是四五歲的幼童,白白胖胖,動作笨拙,煞是可愛。地上鋪有數層獸皮,以防摔傷,乳娘和宮人們笑看議論。二人覺得有趣,便信步近前圍觀。


  “陛下最喜這些孫兒們了,怎未旁觀?”我道。


  一宮人遙指寢宮:“陛下乏累,約莫半個時辰前入殿午睡了。可,方才黃門侍郎等人有急事奏報,不知陛下可會即刻宣見。二位殿下既來早了,何不去偏殿裏稍坐?嶺南今晨新貢甘果入宮,陛下早教婢子們為二位備下,二位正可嚐鮮。”


  旭輪頷首:“唔,也好。天熱,別教小郎們頑的太久。”


  “是。”


  二人徑去東偏殿,我扭頭見宋璟站的筆直,而’左禦史大夫’蘇珦等則聚在一起悄聲商議著什麽。還未進門,卻見李顯竟身穿寢衣自正殿大步而出,一腳□□,另一腳隻堪堪的拖著靴。


  “為何不斬韋月將!我以為他三天前已死!究竟是誰違背我的旨意!是誰在蔑視天子威儀!”李顯的手裏揮著一本奏折,怒氣衝衝。


  宋璟後退一步,但並不畏懼:“陛下,臣此疏中寫的清楚。既然韋月將告靜德王與中宮有私,事關陛下及大唐顏麵,若殺月將,需先交由刑部推審此案,證其言為虛,方可斬之。如今陛下不問不審,便要殺月將 ,臣恐天下竊議!”


  “天子有令,誰敢竊議!”,李顯把奏折扔在了宋璟腳下,他已怒不可遏:“靜德王與中宮是否有私難道我會不明?韋月將全為虛言!殺了他!即刻!即刻!”


  李顯身體並不強壯,加之生氣,發完火直捂心口,想是氣血不順所致。


  看這情形,宋璟徐徐道:“既如此,便請陛下賜璟一死!但璟有命在,恕難奉詔斬月將,必先推審再做議論!”


  知宋璟此人性格相當頑固,李顯一時也拿他沒辦法。


  ‘給事中’徐堅小心建議:“陛下,此時方入夏日,按律非殺戮之季。”


  李顯不悅瞥他,轉而問尹思貞:“你是’大理寺卿’,你說,何時可殺?!”


  尹思貞道:“立秋之後可殺。隻是,臣附議宋侍郎,此案需先推。。。”


  “不必推審!此乃我私事!宋璟,你。。。好!我暫不殺他!”,李顯極其無奈:“不過,處以杖刑!不見血不能停!流放嶺南!派人告訴他,既為世外隱士,便不要插手宮城之事!”


  四人領命退下,我與旭輪已到李顯麵前。


  “陛下息怒。”


  李顯用衣袖急躁的擦著脖上的汗水:“這個宋璟!!我今日被他氣的可要折壽三載!”


  旭輪勸道:“宋廣平一向如此,堅持己見,從來不惜生死。難道您忘了?那年魏公被二張誣陷,上殿對質,他在母親的麵前亦不收斂。想他年十七便進士及第,心高氣傲總是難免。”


  三人進殿說話,宮娥為李顯披了一件繡有壽字祥雲圖樣的杏色薄衫,他忽道頭癢。


  宮娥近前,我笑說:“便讓我來為陛下搔頭吧。”


  摘下耳畔的玉搔頭,我親自為李顯搔頭。


  旭輪怪我舉動逾越,李顯卻未禁止,反略有得色:“她幼時曾教我為她搔頭,如今怎不能對換?我看你是妒忌!稍後教晚晚也為你搔頭便是了。”


  我道:“您是君、是兄,我是臣、是妹,為您搔頭乃我本份。未知陛下今日宣見所為何事?”


  “哦,乾陵玄宮已啟,兩日後宜奉阿娘靈柩上路。”李顯道。


  我道:“如此甚好,不要讓阿耶繼續等她了。可巧,前日得夢,我泛舟太液池上,阿耶與二哥立於舟頭,父子二人對麵飲酒。可我人明明在洛陽。您說怪不怪?”


  李顯讓我收了簪子,他不再斜臥,正了正身子。


  “唉,我近日也與皇後說,該迎二哥靈柩回都了。記得阿耶駕崩前曾求過阿娘,’讓六郎回家’,這一等。。。就是二十三載啊!太液池,是啊,太液池,我也想大明宮,想長安,罷,待洛陽的一些事處理完畢,至多數月,我必還長安!”


  旭輪不解:“聖駕還都何需數月準備?陛下是為何事憂心?”


  不過簡單一問,李顯眉目卻皺起:“王同皎一案尚有同黨!若不徹底清查,我實難心安。揮軍詣闕、廢後,又與謀反何異?!枉我曾如此信任他!還有,皇後父母兄弟的深仇,哼,寧氏兄弟必死。”


  天子既是天下的主宰者,他的意願很少無法實現。


  武媚的靈柩奉安乾陵後不久,’中書舍人’鄭愔上疏,告五王乃王同皎同謀廢後者。滿朝皆知鄭愔乃武三思爪牙,可李顯信他,故無人能救。翌日,下旨奪五王王爵,貶敬暉’崖州司馬’,貶桓彥範’瀧州司馬’,貶張柬之’新州司馬’,貶袁恕己’竇州司馬’,貶崔畢’白州司馬’,不止一律不知政事,甚至終生不在吏部考核之列。五人至死都隻能在天涯海角做一個掛名的’司馬’。


  廣州都督周仁軌奉旨領兵二萬征討寧承基兄弟,寧氏聞訊逃入海上,周仁軌不棄,率軍追擊,終以二人首級祭韋母崔氏,寧氏部落亦未幸免,幾乎被殺戮搶奪一空。李顯滿意至極,加封周仁軌為’鎮國大將軍’,並充廣、桂、邕、容、瓊五府大使,又賜爵’汝南郡公’。立秋的第二日,周仁軌奉旨派人去斬了韋月將。


  這天晚上,攸暨輾轉反側總也不能入睡,我撐起身子見他神色凝重,似有無限心事。


  “因何不眠?”


  他側目看我:“我。。。心裏。。。總覺得要出事。”


  我好奇:“哦?我可看不出。衛王成了太子,明日陛下為其正式加冕。定了冬日西還長安,各級官員的調派、誰人留守東都也在緊密安排。又有哪裏會出事呢?”


  臥內明明隻我們夫婦二人,可他還是讓我近前附耳,我於是依言。


  “可知紀處訥?”


  我道:“自然,其妻乃靜德王妃之姊。”


  “今日與靜德王飲酒,他也在場。”


  我有些不耐煩,輕揪他的胡須:“你倒是說也不說!快些講來。”


  他拿開我的手,許是覺得冷,又攏了攏自己的寢衣。


  “我喝的微醺,聽靜德王對紀處訥說,’須得早日除了那五個禍根’,定是要對張公等人下手。可你說,五人現為區區司馬,且不知政事,與白身又有何異?無權無兵,對他分毫威脅都無,他為何定要置他們於死地?”


  我道:“武三思向來心胸狹窄,當初五人想讓他死,他豈會不記恨?”


  攸暨微歎:“以前覺得靜德王至多是擅恭維太後,雖不思進取,倒也不做壞事,現如今。。。怎變成了這樣?說是權臣,卻更似佞臣。還有崇訓,今為駙馬又兼’太子賓客’,來日太子登基之時,他少不了也成朝中權臣,隻怕更加目中無人,萬幸,萬幸啊,當年不曾將惠香嫁他。誒,惠香產期何日?”


  我忍不住發笑,笑他這話題轉的也太快了。


  “孕時現已滿了八月,興許中秋前後產子吧。”


  攸暨很為惠香高興,又問我何時為敬顏成婚。


  我道:“我還不曾同她提過唐晙此人。總覺得,要讓孩子親眼見一見吧?”


  “實在麻煩!”,他哼道:“如此優秀的世家公子,可遇而不可求!你我身為父母都已滿意,她哪裏會不肯嫁?”


  我道:“我想她若見了定也是滿意的,不過,還是再等一等。”


  又過二十餘日,我們在七月的尾上將惠香接回太平府等待生產。雖說男子通常不會跟隨孕妻同住嶽家,但豆盧光祚牽掛惠香,便也跟著住下了。


  按現世風俗人情,豆盧家也送了東西,意在感謝我們照顧他家的新婦。滿滿登登的,幾乎塞滿了一間特意準備的庫房。邠國公豆盧貞鬆的夫人竇氏親送惠香回來,後又與我見了數次。一個溫婉寡言的婦人,言行舉止恰當優雅,淺淺笑容,會讓我想起那個與她同樣出身平陵竇氏的女子。十二歲出嫁,十五歲得子,二十餘年隻把心思記掛在唯一的孩子身上,如今對惠香和她腹中的孩子也是格外看重。


  “阿娘!阿姊!”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熟悉的清脆嗓音,卻透露著焦急。


  我道:“顏兒慣是如此,自幼被我和她父親寵壞了,則天皇後在世也疼她,子明莫要笑她失禮。”


  一旁的唐晙笑說:“則天皇後對您及子女的恩寵,後生可以想見。其實,我常想,女子若時時規行矩步,反倒無趣。”


  竹簾緩緩升起,十六歲的俏麗少女若枝頭鳥兒一般輕巧的飛進了後堂,環佩叮當,丁香色下裙微微的循環蕩漾著,偶爾露出那雙柳黃繡鞋。


  “阿娘,宮裏出。。。”


  她一眼便看到有陌生人在場,於是連忙噤聲,半低下頭慢吞吞的朝我走來。唐晙怔住,視線全然被敬顏所吸引。敬顏察覺,好奇的側目看他,四目相視,二人臉上均一片酡紅,敬顏不自覺的輕撫胸口。


  惠香夫婦善意的輕笑,惠香招手讓敬顏在自己身邊坐下,豆盧光祚急忙讓座,自己走去唐晙身側坐下。


  “何事如此著急?額上都是汗呢。”


  惠香為敬顏擦汗,我趕緊將唐晙引見給敬顏,怕她懷疑我是故意為她介紹唐晙,又急忙撇清。


  “都以為你午膳要在宮裏用呢,誰想卻在此時回來。”


  “宮裏有事,我與武家眾姐妹便都。。。”,敬顏怯聲怯氣:“看這光景,想必阿娘、阿姊與姐夫早已認識了唐。。。郎君。”


  “是啊,”,惠香道:“四郎與舅父乃姻親,與隆範等表親們十分熟絡,三月裏,舅父曾將四郎引見給阿娘,可巧你那日便去了靜德王府上,因此未能相見。知我產期在即,殿中監的夫人特意備了禮物,托四郎送來。”


  “哦,原來如此。”


  不久一起用午膳,數日不見蹤影的樂旭之卻忽然現身,我命家奴再奉上一份飲食。他問過唐晙的身份之後便入座用餐,而唐晙卻對他多了關注。


  “此君乃公主門客,公主十分看重。”,豆盧光祚道:“子明因何看他?”


  樂旭之也放下銀箸,玩味似的看著唐晙。


  唐晙尷尬一笑,解釋道:“此君頗似晙幼時一位學伴。隻是,他十餘年前便已。。。許是我記錯了。”


  大家繼續用餐,我心想難道他認識樂旭之?他既稱樂旭之為學伴,便是二人曾在一起學習,可像唐家和樂家這樣的貴族,多是族中子弟們在家塾中一同學習,二人又怎會是學伴?

  餐還未結束,已陣痛兩日的惠香羊水終於破了,大家又是驚喜又是著急,卻並未大亂陣腳。唐晙連忙起身告辭,並提前祝賀豆盧光祚即將升為人父。我則吩咐家奴去衙門和國子監分別找攸暨和崇敏,一家人去白馬寺匯合,共同為惠香和腹中孩兒拜佛禱告。


  豆盧光祚請我留步:“公主與二娘還是照顧阿香吧!我與父母前去禱告即是。”


  我道:“也好,我便與顏兒留在府中誦念《難月文》,可駙馬和崇敏還是要去的。”


  “是,那我這便去。”


  豆盧光祚附身對惠香耳語數句,惠香難過低吟,雙眼卻依依不舍。豆盧光祚不敢多看,逃也似的跑了。


  家奴使個擔架似的代步工具把惠香抬回她的臥房,敬顏看姐姐十分的痛苦,不禁心疼垂淚。難得,樂旭之也懂憐香惜玉,小聲的勸慰敬顏,隨後又不知去了何方。


  我與敬顏來到佛堂,敬顏突然跪下,朝著那些佛像、觀音像等連連叩首。


  “求釋迦牟尼保佑我阿姊母子平安,武敬顏願茹素、白衣三月,以謝您的恩德!”


  我不管她,捧著《難月文》虔誠誦讀。


  “患者乃遂因往劫,福湊今身,感得婦人之身,難離負胎之患。今者旬將已滿,朔似環周,慮恐有傷毀。。。。。。觀音灌頂,得受不死之神方;藥上捫摩,垂惠長生之味,母無痛惱,得晝夜之恒安;產子仙童,似披蓮而化現。”


  如是足足一個多時辰,終聽到了一陣急促腳步,人數不少,大聲的報了平安。我渾身力氣似都被抽走一般,恍惚間見劉惠香站在一處角落對我感激微笑。


  敬顏攙著我步出佛堂,她急問眾人:“你們說的可是母子?阿姊生的是男兒?”


  “千真萬確,接生婦們道是男兒無疑!”


  唐時,貴族男子的官職、爵位、門蔭和大部分的家財都由兒子繼承,正妻若無子,便由庶出之子繼承。除此之外,唐人和離還有’七出三不去’一說,而七出的第一出便是無子。


  無論如何,惠香在現世可謂幸運至極。


  自有家奴飛奔去白馬寺找回攸暨等人,我與敬顏歡喜的去見惠香和小孫兒。


  “誒,你先前說宮裏出事了?何事?”


  敬顏也想起自己臨時回家的原因,看過家奴距離遠,她小聲道:“人道皇後殿下有穢行,懇求廢後,竟還明目書寫了,又高榜於天津橋上!宮人奏報並奉上證物,陛下大發龍威,安樂公主說。。。她說定是張柬之五人指使的!想當初,五人乃政變功臣,自然居功自傲,可看靜德王受寵,便與王同皎密謀刺殺之事,不料被人查出,便被陛下奪了王爵又被貶了官,與庶人無異,他們豈會善罷甘休?這才又誣蔑殿下。我們出宮之時,我聽陛下命宣見’禦史大夫’李承嘉和’大理寺卿’裴談。”


  “皇後殿下可在場?”


  “自然,我們今日比試山水刺繡為樂,殿下乃判官。事發之時,殿下委屈痛哭,道自己不過弱質女子,安居後宮,不知有何過錯,竟要牽扯到廢立之事。陛下隻安慰她,道絕不會信宵小之言。”


  家中得了新生兒,誰能不高興,我又命給家奴們賞賜不薄錢物,如此便真的是皆大歡喜了。


  相較崇簡,攸暨一直是更喜歡惠香多一些,如今有了乖巧可愛的小孫兒,他托在臂彎怎麽也不願放手。豆盧光祚也想抱一抱兒子,卻不好開口。崇敏和敬顏圍著攸暨逗弄外甥,攸暨嫌他們煩,身子一時左轉一時右轉。


  “已是亥時,都各自回房歇息吧。”


  攸暨看我,有些不滿:“你先前倒是看夠了,我可還沒看夠呢!”


  我朝內室努嘴:“我們都圍在這裏,香兒她如何好好休息?散了吧。”


  攸暨不舍的把孩子還給豆盧光祚,便隨我一道離開了。


  同他說起廢後榜文一事,他說在衙門裏略有聽聞。


  我道:“李承嘉為人果敢,常年任職禦史台,隻是政變後已依附於武三思。裴談我卻是不了解的。”


  “我並不熟悉此君,可是,他在同僚間卻有大名!”,他忽然壞笑:“他本’懷州刺史’,陛下登基後才入都,先任’禦史大夫’,現轉’大理寺卿’,頗通佛法,常做施舍,其人平平,隻是畏妻如嚴君,人做一首《回波詞》,笑的便是他,’回波爾時栲栳,怕婦也是大好,外邊隻有裴談,內裏無過李老’,宮城內外,陛下和他,可謂’懼內表率’!”


  我斜他一眼:“聽你話中意思倒是羨慕他的?那好,明日便讓你取裴談而代之,可好?”


  敬顏和崇敏撐不住笑出聲音,攸暨暗暗叫苦。


  次日,這樁’誣蔑皇後案’正式立案開始調查,由’禦史大夫’李承嘉主持,他很快便奏請將張柬之等五人判處誅族之刑,引來一片反對之聲,黑白兩方人馬爭執不下,任職’大理寺丞’之一的李朝隱認為審查時間過短,按律不能宣判,而那個信佛畏妻的裴談卻附議李承嘉,隻是未主張誅族,隻殺了五人即可。


  最終的宣判人自然還是李顯,經旭輪提醒,他記起自己曾為政變的功臣們頒發鐵券,而五人此次並無謀反之實,理應免死,於是決定流放五人至瓊州、古州等地,而且,子弟凡十六歲以上者均流放嶺南。李承嘉和裴談盡被擢升,履行職責的李朝隱卻被貶為了’聞喜令’。


  除此之外,’戶部侍郎’薛季昶被一貶到底,出為’儋州司馬’。其實大家心裏都很清楚,薛季昶與此案並無關聯,怪隻怪當初政變後他曾對張柬之說了一句話,’二凶雖誅,產、祿猶在’,由是便上了武三思的黑名單。


  這之後,太子重俊突然上表,請李顯下旨夷張柬之等三族,李顯並未同意,但也未怪。


  天漸漸冷了,冬天即將來臨,張柬之五人的死訊傳回洛陽,是’大理寺正’周利貞親自帶人南下行凶的,而起因是他曾冒犯敬暉,政變後被貶為’嘉州司馬’。幕後操縱者則是武三思無他。


  “張公初到瀧州,不幸病亡於驛;崔公在自白州到古州的流放途中染病,到達古州時,聞聽周利貞奉命攝侍禦史事來見自己,忽暴病身亡;桓公在貴州被綁,周利貞命左右將桓公曳於竹筏之上,倒拖行走,直至肉爛骨露,遂將其亂杖打死;敬公被抓時隻剩了半條命,周利貞便將其淩遲,受盡疼痛之苦;而袁公。。。周利貞逼其服下野葛汁,可因袁公常年服食丹藥,飲下數升仍無恙,因毒性強烈,他忍受不得,以手掊地,十指鮮血淋漓,後為周利貞狠狠捶殺。還有薛季昶,他人在昭州聽聞噩耗,便為自己置辦棺槨,沐浴更衣,飲藥而死。”


  七尺男兒,可說到最後時,盧藏用也不忍淚下。在座諸人既哀且恨,恨個個都是朝中要員,卻隻能眼看著清白之人慘死。


  旭輪憤怒,胸膛處起伏強烈,想要開口說話眼卻紅了,長袖一揮,把自己眼前的東西都掃去地下。


  “五君之仇,李旦必為之報!”


  時任’中書舍人’的薛稷憂心忡忡道:“報仇,談何容易?此情此景,倒讓我想起了酷吏橫行之時。”


  “舍人錯矣,”,蘇安恒歎道:“今日並不比彼時!麵對周興、來俊臣,滿朝文武同仇敵愾,而今,卻有不在少數依附於靜德王,難以齊心。加之靜德王與中宮大肆賣官鬻爵,心腹遍地。”


  看我久久不語,盧藏用問:“公主您。。。可有計策?”


  “聽說陛下的後宮裏多了一位二七嬌色。”我道。


  眾人不禁失望,就連旭輪也忍不住出言責備,道我說話不合時宜。


  蘇安恒想了想,頓時明白了我的意圖,他對其他人說:“諸公不在宮闈,自然不聞,這位新入宮的嬌色乃’秘書監’鄭普思之女。”


  旭輪不屑道:“他本坊市白身,靠幻化妖術取悅於陛下,否則何以得官’秘書監’!他縱然進獻女兒又有何用,皇後豈能容許?”


  蘇安恒道:“殿下有所不知,其妻第五氏深受中宮信賴,中宮自知年老色衰,有意為陛下納選美色,因此才會安排鄭女入宮。”


  旭輪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薛稷等人請旭輪明說,旭輪道:“初酷吏橫行,公主曾與狄公聯手,分而除之,多冠以謀反之名。如今我們也可效仿,鄭普思侍奉禦側時間不久,或可容易成事。”


  神龍二年的十月末,我們回到了長安。當初武媚下令返回闊別二十年之久的長安,可兩年後卻又匆匆回洛,我懷疑她或許預感自己已時日無多,兩相比較,她更願意生命結束在洛陽。


  這時的鄭普思已經被捕入獄,逮捕他的人是侍中、充西京留守蘇瑰,逮捕的名義是鄭普思在雍州、岐州聚結黨羽,有謀反之實。蘇瑰行使特權正要將其治罪,卻被李顯阻止,特赦鄭普思無罪開釋。經以’侍禦史’範獻忠和’中書令’魏元忠為首的朝臣們再三苦諫,李顯終不再偏袒,下旨流鄭普思於儋州,其黨羽一律處以死刑。


  “這個蘇昌容也實在膽大,明知鄭普思乃我愛臣,竟也敢逮捕入獄!昨日得報,鄭普思人未到儋州卻已被殺,不知何人所為。”


  韋妙兒撚著帕子,對李顯似笑非笑道:“蘇侍中一向行事公允,他精通律法,隻認國法,不徇私情。我聽人道,蘇侍中常於長安二年出任’揚州大都督府長史’,揚州乃要衝之地,多產珍珠寶石,平民多富庶,前有張潛、於辯機二長史,在任時大肆斂財,離任時倉廩皆滿,唯侍中到任後,不取錙銖,廉潔奉公。陛下得臣如此,實乃陛下之幸,大唐之幸。”


  李顯道:“哦,你這麽一說,我也記起他的一些事。當年他隻是’恒州參軍’,二哥時為太子,經東宮’左庶子’張大安的舉薦,高宗皇帝升其為。。。哈哈,正是給咱們的相王做’錄事參軍’,其人確有大材,家世亦是不俗,數年後竟直升了刺史。誒,如此說來,輪,你理應與蘇侍中相熟吧?”


  李顯端著糜糕笑看旭輪,後者點頭稱是。


  “此事滿朝皆知,臣又如何否認?蘇侍中正義廉潔,其子’昭文館學士’蘇頲文筆暢快,他父子二人也是朝中的一大美談。”


  旭輪並未過多的描述自己與蘇瑰的舊交,我卻認定韋妙兒是故意把話題放在蘇瑰身上。


  鄭普思被捕一事正是我們的計劃不假,是旭輪事先派成義秘密來到長安請蘇瑰暗中相助,他的死也是我們派人做的。消息絕未走露,韋妙兒抓不住任何把柄。


  待離開神龍殿,我對旭輪直言自己討厭韋妙兒,因為她在複製武媚的道路,也許她無心皇位,可她試圖向世人證明自己也是一個不凡的女人。旭輪卻示意我住口,我見對麵走來了崔湜。


  因武媚對其青眼相加,崔湜的官運是一路亨通,與二張雖有交情,但也僅限於曾奉命一同編撰《三教珠英》罷了。政變之後,他及時的投靠武三思,未曾受到任何波及。


  我惋惜這般人才不能為己所用,卻也明白我很難勸動他。年少的他曾羨慕我與薛紹的婚姻和美,機緣巧合下認識了男扮女裝的我,而後了解到原來一切都是虛像,覺得是我毀了他心中的美好。


  三人招呼過後,崔湜拿著奏折徑去神龍殿,我回首看他,不由低歎。


  “知你與其有舊,但有一事,我認為應該告訴你,”,旭輪表情嚴肅:“周利貞乃崔湜表兄,人道當初便是崔湜向武三思舉薦了周利貞南下殺人!”


  我默默垂首:“是麽?真若如此,崔澄瀾理應受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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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州,古地名,在今為廣西省貴港市境內。


  古州,古地名,今無此名,在今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榕江縣境內。


  嘉州,古地名,今為四川省樂山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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