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行 雪中無意聽私語(上)
自吉頊驟然謝世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的生活中隻餘下’空虛’與’乏味’兩大主題,我的周圍沒有特別的事情發生。
武家的家長武攸寧與官階最高的武三思看上去還算安分守己,他們也未曾在私底下搞小動作,大概是他們亦願遵從武媚的選擇,李顯的太子之位目前來說還是相當穩固的。
旭輪依律或武媚之意上朝參政,他如今雖身負數職,卻無任何實務,由是無比清閑,偶與朝官們探討詩、書、歌、畫之事,或在王宮內與宮人們玩一些’射粉團’之類的娛戲解悶,更多的時辰則是耗在與一些道門之人和隱士們的交往上,他專心研習練氣、辟穀之術,大有欲脫俗升仙之意。
武媚賞賜給崇簡一座國公府,位於洛河南岸,毗鄰星津橋。若是細算起來,他與敬華成婚之後並沒有與我們同住太久,外界雖有幾句風言風語,例如’梁王庶出之女都敢不把太平公主放在眼裏’之類,但我對此不管亦不問,因為,不必再尷尬的與崇簡時時碰麵,我樂的一身輕鬆。
不久,隆基並四個年長的兄弟們也在同坊內被賜宅居住。豆盧寧自然極不舍自己撫育養大的孩子們紛紛離開王宮,卻隻苦於無力阻止武媚的決定。再說了,孩子長大了都是要出閣建府的。
裹兒帶孕出嫁一事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各處均平靜無波。我本覺奇怪,但某天,當看著安安靜靜地在自己臥房內讀書的惠香時我一瞬便都懂了。一直以來,崇訓真正喜歡的人是惠香,因此,一個被天子的禦旨強行塞給自己的妻子是否貞/潔已並不重要。
惠香曾對我說,她其實明白武崇訓對自己的一片心意。他在成婚前夜曾特意找過她,他親口說自己想娶的人隻有她,但因我始終都不肯同意,便等到了不得不娶裹兒為妻的這一天。惠香回複他說其實並沒有任何人阻止他娶她,事實隻有她不喜歡他,即便我首肯,她也斷不會嫁他。聽過之後,崇訓一言不發地離去了,惠香也未挽留。
除了婉拒崇訓對自己的多年感情,惠香仿佛還忘記了自己曾遇到過一個名叫’豆盧光祚’的男人。她沒有把寶貴光陰全部耗費在對那個陌生男人的思念之中,她從從容容地繼續著自己的精彩人生,不急不忙地等待下一次的相遇。
看到她對待感情的態度,我不由得在心中悄悄為她豎起大拇指。
每個人都應相信,就算這個世界大到無邊無際,但如果你們是被注定了的那一對,隻需一個轉身,便能彼此相見。
不提豆盧光祚最後是否會喜歡上惠香甚至他是否還記得她,作為母親,為了女兒能夠達成心願,我必須先盡我的所有努力。因此,我請高戩派人在江南一地四處尋訪有關豆盧光祚的行蹤,至少,我要確保在他們的下一次相遇之前他是安全的。這大概是我目前唯一能為惠香所做的。
雖說是雙生子,但敬顏和崇敏越成長反而越不相像。敬顏活脫脫就是一個’小武攸暨’,任誰見了都會說她長得極像父親,隻是她的性格活潑好動,而小時候的攸暨則較為內向。崇敏也有兩分類攸暨,五官秀美似柔弱女兒,不過,大家心裏都很清楚,他其實更像生母鄭氏多一些。
當年,我初收養他姐弟二人之時,攸暨常去寺中求見鄭氏,希望能親口向她致歉,請她原諒自己對她的多年欺騙。但她每每都會拒絕他的請求,他後來便不再前去打擾她的清修。近年,我再不曾聽他提起過她,不知她是否還在洛陽城,亦或已雲遊四海去了。
至於我自己,會定期與府中的門客們會麵,內容多是聽取他們對近日朝事的多方麵看法以及解決之道。雖說身在皇門,但我對政事知之甚少,更遑論主持政務,可是我非常確信,總有一天,我會成為那座神聖朝堂的主宰者之一,而那一天距離現在的我其實已並不遙遠。
偶爾,也會請薛稷至府,虛心地請他指點我一些行書與繪畫之事。央了這麽多年,薛稷依舊’吝嗇’無比,始終都不肯送我一幅由他親筆所作的鶴舞圖。他堅持說我還未達到足夠平和的心性去欣賞那些仙靈的鶴,所以他不能送。不止如此,他也不肯送給旭輪,因為旭輪的心性也不夠平和。
當一切都是那麽的井井有條時,人自然會覺得無聊、煩悶。
這天,閽者前來通報道長寧郡主登門求見。我一時竟想不起此人是誰,抬頭仰望晴朗碧藍的無垠天空,稍加思索,才知這是美萱的封號。
對這些孩子們,我總是準確無誤的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可我也總是忘記,他們隻以天子禦賜的封號示人。
“快請。”
很快,美麗又端莊的美萱款款走進了正堂,臂挽灑銀帔巾,一襲茜粉華服,裙裾不停輕晃,若湖麵漣漪一般。素手撐腰,七月的身孕已很是明顯。侍婢慢她一步緊緊跟隨身後。
待她請安完畢,為方便她,芷汀特意搬來一張胡床放在了我左手下首,軟和的茵褥也多加了兩層。
美萱道謝之後緩緩入座,望著她,心底止不住的長籲短歎,倘若那個孩子尚在人世,正是和美萱一樣的年紀啊,他/她是不是也將為人父、為人母了呢?
我關心問道:“近日天氣灼熱,若是有事尋我,隻管打發你府中家奴來此便是了,又何必親自上門?對了,觀國公因何不陪同左右?”
見隻她一人,我忍不住要抱怨她的丈夫楊慎交對她不夠體貼,懷孕七個月的身子已重,他怎會放心讓她獨自出門。
“他尚不知。”美萱羞怯淺笑:“他今日並不值休,此刻仍在牙門裏。他若是知曉,必是不肯允我出府走動的。我知姑母此問全因關心我,您多慮了,他對我頗好。”
看她不似在說謊,我於是放心了許多。她道自己出嫁已近兩年了,常在城裏走動,卻一直不曾來過我的府中,因此,今日是特來拜訪。
我們聊著一些女人家的話題,還討論了孩子出生之後該取何名,氣氛一直非常融洽,我們二人看上去仿佛是一對親生母女。
時間不知不覺便近了宵禁時刻,她出聲告辭。我留她在府中用膳並欲派人去邀楊慎交同來,她柔聲推辭一番,我於是不好再留。
隻見美萱卻又吞吞吐吐道:“姑母,我。。。我可否。。。憑吊薛大人?曾聞人言,您這府上設有一間祭堂,懸有他的畫像。”
原來她還記得薛紹,我十分感激她這份心意,於是便親自帶她前往。
祭堂內安靜無塵,一切如常。
美萱的視線在那些樸素的擺設上略略掃過一遍,最後,她漫步走到了畫像下,目光定定地仰視著畫中那個時刻隻以微笑示人的男人。
時光荏苒,我正一天天的走向自己的暮年,而畫中的他卻是和她一樣的年輕。
凝望著他,昨日好似重現一般,長安城人群熙攘的熱鬧西市裏,他站出來為我解圍,他在我人生中的出現使我徹底理解了’翩若謫仙’一詞。
我道:“他其實也一直未曾忘記你。你們一家人離開洛陽城後,他常常會念叨你,想象你是否長高。美萱,你的父母大人或許不曾告訴你,我和他曾有過一個孩子,隻是可惜。。。他/她如果還活著,正和你是一般年紀。雖然他是你的姑父,是你的表叔,可他生前把你視作女兒般看待。”
她沉默不語,隻見雙肩微顫。我隱隱察覺出氣氛開始變得微妙,隻勸她稍事休息,站久了會累。
“累?” 聽她忽然苦笑,聲音微弱幾不可聞:“姑母,我本就很累了。”手指心髒所在,她繼續道:“這裏,累啊,它想著一個從不曾屬於自己,甚至這一世再不得見第二麵的人,如何不累?”
“你此話是何。。。” 想要問的問題在看到她晶瑩的眼淚時戛然而止。
她轉過身與我對視,淚水漣漣。她的表情痛苦,悲哀,還夾雜有一分的憤恨,這到底是為什麽?
“姑母,在回答您之前,侄兒鬥膽,請您誠實地回答一個我已藏在心中很久的疑問!”
我心有某種預感卻不敢做實,隻故作平靜道:“你問。”
“為何不救他?為何親手將他送入了詔獄?”
心結豁然開朗,這便是她表情裏那一分憤恨的來源,原來是因為我!明白這些之後,接踵而來的卻是擔心,是為美萱的深深擔心。
側目望向畫像,我輕聲說:“你並非第一個問我的人,你的崇簡表弟也曾指責是我的無情讓他失去了父親。美萱,唉,孩子,即使沒有你今日的責問,這十二年來,我也不曾忘記。。。我是凶手,是殺他的凶手。你問的對,他的不幸,本就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可以救他,我當然有這個能力,他根本不必死,隻是當年的我未盡全力。無論你或是別人如何指責,這件事情,我無言為自己辯解、開脫。”
“好一個輕巧的’未盡全力’!” 她眼淚愈發洶湧,傷心哭訴:“你可知,我的心裏,有他!於模糊的幼時記憶裏,這個男人的音容笑貌便印在了我的腦中。我曾向父母側問他的表字,’子言’這二字讓我每每偷偷念起便暗自開心不已。我思念他,我甚至比父母大人都更渴望能早日回到洛陽,隻是為了能真正的再見他一麵,能聽他親口對我說一句’美萱,你長大了’。但永遠都不可能了,他已經。。。死了,他再不能看到我長大後的模樣,不能親耳聽我訴說感情。我心裏好苦,我無法說明他對我的意義,或許這就是愛情,或許我對他的感情隻是一份深刻到讓人一世都無法遺忘的記憶。我說不清,可我知道,隻有他讓我甘願用一生陪伴。是的,我想陪著他。我妒忌你,因為你居然擁有了他雖短暫卻完整的一生。我恨你,是你殺了我愛的男人!”
原來如此。
這個孩子,她眷戀著薛紹。萬分奇異,她竟對他始終不忘。或許,當她跌入薛紹懷中被他抱住的那一刻起,她幼小的心中便有了他的影子。她為他珍重自己,安然無恙的回到洛陽,為了與他重逢。
那一年,距離我已然遙遠無比。這些年,世事多變,物是人非。唯獨她,仍牢牢記得那個為自己取了閨名的男人。隻可惜,她還記得他,他卻已不在人世。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逝。
天涯猶有竟,碧落無處溯。
若得來生緣,願為長相守。
同情她的遭遇,淚水不覺已漸漸盈眶,我語重心長道:“聽我說,美萱,不要再累下去了,要輕鬆的開心的活著。子言。。。其實他於我、於你都已不可追回,你這樣繼續苦著自己,又有何用?他看不到!你既說觀國公對你極好,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有此便足以。有些感情,你我注定都握不住。”
“我所受的苦楚都是為了銘記!我非姑母,做不到你的絕情絕義,他離世不過兩載,你便徹底投入了別的男人懷中!他對我來說有非凡意義,我怎麽可能忘了他!他當年是你的丈夫,是你應一生扶持與共的男人!你是聖上最疼愛的孩子,可即使如此,你都沒有盡力救下他!如果他是我的丈夫,即便我不得聖寵,我也甘願拚此一命,去為他爭上一爭!”
她的情緒變得異常激動,接著突然緊緊地皺起了眉,數顆豆大的汗滴從額角滑下。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抱住了自己的腹部。
一看態勢不妙,我趕緊上前攙住了她,緊張詢問:“可是腹中胎兒有恙?我速派人去請醫官!”
美萱掙紮兩下狠狠甩開了我的手,強忍劇痛,她顫聲懇求我:“姑母,我可否帶走這幅畫?我愛他,他就應當屬於我!求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