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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入鬆 古來征戰幾人回(下)

  “神皇口諭!”


  金吾駐足,上官婉兒來在眾人麵前,又道:“神皇口諭,汝等速速救火,莫使二堂附近士民寓所遭殃!不得拘捕薛師!”


  聞言,金吾立即放開了馮小寶。他無比得意,看我的眼神極其輕蔑猖狂。待上官婉兒翻身下馬,他便奪了她的馬徑直離去,她並不阻攔。


  我一腔怒火,比二堂大火還要熱烈。


  “姐姐!你親眼看到了,這場火,令天下顫栗!你明白它們何其費錢,它們都是民脂民膏,神皇如此輕易地放了犯法之人,她就不怕惹天下怨怒?!她到底在想什麽?口諭?我不想遵從!我此次一定要把那個瘋子投入死牢!”


  上官婉兒冷靜地瞥了一眼在我身旁的吉頊,她麵無表情地說道:“慎言吧!神皇在想什麽?唉,我不知,我也猜不到。他愛上神皇,又火燒二堂,他的確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可這個瘋子如今令神皇感動,你可都明白了?所以,你莫輕舉妄動。告辭了。”


  我沉默不語,看著上官婉兒轉身漸行漸遠,後步入皇城。我無力跪地,霎時淚流滿麵。


  “你為何始終都護著那個男寵!你明知是他殺了薛紹!薛紹是無罪的,你為何至今都不肯原諒他?僅僅因為他的二位兄長是你的政敵?!我討厭你!”


  吉頊也在我身側跪下,路過的救火士民皆不明所以,不知兩個華服男子為什麽要在此長跪不起。膝下盡是泥濘,灑落的洛河河水混入泥土,肮髒不堪。


  吉頊小聲勸我:“請公主慎言,她畢竟是一國之君、是你的母親!”


  凝視在火海中走向死亡的明堂,我悲憤哽咽:“正因她是我最親最親的人,我才無法理解,為何讓我難受的人卻是她!吉頊,你懂什麽是愛嗎?她真的被他的愛情所感動?她難道就不明白一個像他這樣的人不可能有真心嗎?”


  吉頊不由得一聲歎息,輕聲說:“愛情?這世上真的有愛情?你知道嗎,當年,你在殿中跪下,你不停地為薛紹求情,我所感受到的並不是愛情的可貴,而是感動,隻有感動。我妄自猜測,你二人之間其實並無愛情可言,起碼,你對他是沒有的。如果你真的愛他,你為何沒有將你對他的真摯感情向神皇傾訴乞求她開恩饒命?”


  被人說中心事,我泣不可仰:“是的,你是對的,我不愛他!我肯冒死為他求情,隻因他是一個好人,他一生清白坦蕩,對我也始終寬容、愛護,而且,我們還有一雙兒女,我不想讓孩子年幼喪父,也不願失去如此難得的一位朋友。我至今仍深深自責,因我亦是凶手之一!作為他的妻子,作為一個對將要發生的一切有所察覺之人,卻沒能及時保護他!我是神皇的女兒,我可以改變她的心情,我深知自己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麽,我應以死相逼,命令她放了他,即使自己成為她的政敵用以攻擊她徇私枉法的把柄!是我,最終是我親手把他送入詔獄,才造成了他的死亡!而你居然說被我對他的感情所感動,不,不要感動,唾罵我,你應該唾罵我!”


  我哭的不能自已,身子伏在泥濘不能抬起。


  早已遠去的一切,再次清晰回放。


  在我的未盡全力之下,薛紹雙腳邁入詔獄。而我那時根本就沒有感覺,從那一刻起,我於無形之中背負了殺人罪名,背負起了一個終我一生都無法卸下的名叫’愧疚’的沉重包袱。


  吉頊扶起我,輕輕地攬住我的肩,他望著我的雙眼認認真真地告訴我:“我們無法預知彼此的結局,當年事發之時,你所能想到的,便是你最大限度所能為他做到的。所以,對他,你已盡力而為,隻是我們凡人猜不到上天的安排會如何,下一刻,或許春暖花開,或許萬劫不複。無論怎樣,那不可預知,你我拚不過上天,所以你切勿自責。逝去的人,畢竟已不再來,而留下的人,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要快樂地活下去,因為隻有這樣,那些逝去的人們才不必因你的不幸而擔心。先妣逝前曾言,如果我對她悲切緬懷、不思讀書,她亦會難過,不舍盡早輪回轉世。”


  他的話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沒有任何作用,我仍傷心流淚。好一會兒,二人神情都呆滯不動,隻繼續跪在泥濘中,無聲望著在烈火中走向盡頭的萬象神宮和天堂,耳邊充斥著救火聲。


  攸暨忽騎馬趕來,分開二人,他目不斜視,對吉頊也一字不發,將我抱上馬背,然後打馬回府。


  “攸暨?”


  他俯首吻我的發:“你說,我都聽著!”


  臉埋進他的胸膛,我抽泣道:“神皇真的會喜。。。喜歡那個男人嗎?你可知,她方才命上官婉兒宣口諭,不準金吾抓捕他。”


  “此非你我所能插手之事。”


  證聖元年元月十六日,僧懷義趁夜縱火,毀天堂、如來大像及萬象神宮,大火熊熊,光照城中如晝。初,神皇令懷義督造,用材如糞土,神皇聽任不問。日役勞工二萬,采伐江嶺之木,數年間花費萬億,府藏為之耗竭。


  馮小寶當夜已親口言明火是自己所放,按律理應處死,然而事後他卻逍遙法外,此事自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


  朝臣按意見不同分為兩派,一派力諫馮小寶最無可恕,非死不可;一派竟胡言大火乃天降祥瑞,預示大周國運將紅火萬年。


  未幾,武媚有令,大火起因乃工徒誤燒麻主所致,命馮小寶充使重建二堂,並鑄九州大鼎及十二神。


  於是,朝堂安靜無波。


  我鬱悶極了,直想吐血,好些日子都緩不過氣。


  這天近了武媚生辰,忽有宮人入府宣旨,道武媚宣我一人進宮覲見。我稍整衣容,遂乘車入宮。


  才進了瑤光殿宮門,見一玄衣尼姑疾步自正殿退出,細瞧,原是河內老尼。


  這老尼家鄉河內郡,自稱’淨光如來佛’,生就有通天曉地、預知未來的大神通,長居洛陽麟趾寺。武媚聞其大名,遂於數年前請入宮禁相見,深信其能。


  老尼後引薦了兩位助手,一人姓韋諱什方,一向在嵩山求道,自言生於吳大帝孫權年間,今已逾四百歲,相貌確實鶴發童顏,氣質亦具仙風,武媚賜其武姓,賜官’正諫大夫’,又授同鳳閣鸞台平章事,位列宰臣,年前赴嶺南為武媚求采靈藥製作長生丸;另一人乃波斯胡人,蔚藍眼珠,深目高鼻,自稱年逾五百,兩百年前曾與馮小寶有過一麵之緣,也深受武媚敬待。


  我對這類滿口謊話的宗教騙子從無好感,隻礙於武媚對他們甚為禮遇,便也不得不備全禮數,一向禮貌謙遜。


  老尼想要避開我,我看她臉色發白,怕是才被武媚責罰,便故意的攔了她的去路。


  “淨光阿師去往何處?阿師似有心事,可能說與太平聽?太平或能幫幫阿師。”


  老尼勉強笑笑:“原是公主啊。我。。。慚愧,實在慚愧,此次因未能感知二堂被火焚毀一事,神皇甚為弗悅,對我大加斥責。我想公主是無法幫我的!”


  我假意同情:“天機難測,阿師亦不能次次精算,阿師受委屈了。嘖嘖,神皇。。。唉,我確是勸不得啊。”


  “是,是,公主請。”


  “阿師好走。”


  武媚正在東牆下煩躁不安地來回走著,我進內先拜,道自己見到了河內老尼。


  武媚駐足,她憤憤道:“我看她也沒得當初的大神通了!如此大事竟無法預測,還有臉繼續做我的座上賓?!我已命她與那胡人滾回河內!”


  我扶她在主座坐下,勸言:“神皇既已發落了她,何須再生氣?仔細氣大傷身。”


  武媚搖頭唏噓:“沒法子阿,事情一樁接著一樁的來,都不叫我省心!月晚,今日宣你入宮,是我有要事交由你做。我,欲讓你見證他的結局。他的死活,我全交由你做主!”


  我不太清楚她的意思,追問:“殺了淨光阿師?也對,她膽敢欺瞞天子,坐大不敬罪,可處其死。”


  “不是她,是馮小寶!”


  我聽出她語氣中的決絕,不消多問,我可以完全肯定她對他已無一絲留戀。


  “坦白說,得知他向天下宣告對我的愛意,我被他感動了。他讓我知道,作為一個年老色衰的女人,我對男人仍具魅力。隻是,千不該萬不該,他居然火燒二堂,實在放肆無度,全是我縱容造孽!月餘以來,我思前想後,罷,太過任性胡為的人留著總是隱禍。早應降罪於他,可是二堂不能不修,他既曾充任督造使,便還有一些用處。如今,一應建材均已備好,他同冬官的官吏們也重描了新的圖紙,既然餘下部分由誰來做都可,那還留他作甚?讓他去吧!”


  她開始說著的時候,神情猶略顯不舍,但說到後麵,眼底的那絲傷心逐漸被冷漠所代替,最後,就連那冷漠也變為了狠厲。


  這不是她無情,我想,作為一個執掌天下權力的王者,她必須如此,任何人都必須如此抉擇。


  我內心興奮難掩,見我開心,武媚臉上也多了兩分笑意。


  “請神皇示下,兒要如何運作此事?!”


  “我已宣他與冬官尚書武攸寧入見。你等在此處吧,攸寧會是你的幫手。”


  “遵旨。”


  “女兒,我算是還了你這一命。”


  看著武媚一步步向殿外走去,她每邁出一步,我都擔心她會停在下一步,然後告訴我她已改變主意,她不想殺他了,可她沒有,不留任何殘情,她在上官婉兒的陪伴下離開了瑤光殿。


  幾乎就在同時,氣宇軒昂的建昌王武攸寧急匆匆地邁進殿門。一隊禁軍緊隨其後,分為整齊兩列等在殿外候命。


  這武攸寧生的十分高大,在武家一眾兄弟裏屬拔尖的,他站在我的麵前猶如一座巨塔般。


  發現眾人手中均空空如也,我大惑不解:“神皇有旨賜他一死,你現手無寸鐵,欲如何殺他?”


  武攸寧混不在意道:“那有何難?赤手空拳難道就不能殺人?聖上給我口諭,取了他手中的夾寧大像圖紙後即刻動手。隻要不動刀劍斧器,讓我一切聽你安排。”


  看我沉思不語,武攸寧不耐道:“殺個人還要想這麽久?我隻快他一步,他就要來了!”


  瞥著殿外景象,我咬牙恨恨道:“如此處置馮小寶,我自要細細思慮,絕不能便宜他!”


  “好,好,你想你想。”


  武攸寧在我手側的錦席上盤腿坐下,他令禁軍們悉數入內,皆藏身朱門之後或內間或屏風後。


  我問:“何意?”


  武攸寧笑說:“你看不明白?說來他也是個練家子,我們若不預備周全,他一旦警覺有詐,可能會逃出去。守住大門,管叫他插翅也難飛!”


  “也對。”


  話落,隻聽殿外馮小寶連連呼喊著’聖上’,一路腳步十分清晰,人已邁入正殿。


  “聖上!臣來遲了!您終於肯。。。怎會是你二人?聖上呢?”


  四下不見武媚身影,馮小寶大惑不解。武攸寧笑著,快步迎了過去。


  “薛師,我的好薛師啊!神皇豈能不在?隻因久等你卻不至,她便去後殿小憩,命我與公主在此恭敬等候。薛師手中所持可是大像圖紙?可能交於我保管?”


  聞聽武媚主動宣見自己,馮小寶已被喜悅衝昏頭腦,殿內現無服侍宮娥,他卻對這不同尋常氣氛未加疑心,順手將木盒交給了武攸寧。


  馮小寶打量奢華無度的瑤光殿,大咧咧笑說:“給你,你主事冬官,我不給你給誰?唉,聖上還是看重我的,也算對得起我廢寢忘食的。。。嘖嘖,我說冬官尚書,你圖紙已拿了,還是速速離去吧,我想單獨同公主說。。。你這是?武攸寧!”


  武攸寧一步跳開,遠離了馮小寶能攻擊到自己的範圍。四下躲藏的禁軍飛速衝出,大門即刻被閉,所幸有萬根燭火,並不影響殿中。


  馮小寶知有蹊蹺,轉身便想逃,卻見大門已由六人守著,自知不是對手,便又轉回來與我理論。二禁軍攔著,不許他靠近我三丈以內。


  “太。。。太平,我是。。。我是奉旨入宮麵聖的!聖上想了解重建的進度!”


  我這才慢吞吞的自錦席起身,前行數步,冷冷一笑,視線盯住了他。


  “是麽?聖上宣你入見?你真以為如此?好,那你看看這堂皇大殿,她為何不在?!”


  馮小寶格外緊張,不停地吞咽口水。


  “武攸寧不是才說聖上她去後。。。你!武攸寧你竟敢騙我!好你個建昌王!想當年我得勢之時,你連給我提靴都不配!你好膽色啊!”


  武攸寧也是笑,他抱臂胸前,好一派清閑模樣。


  “你也好膽色!已至此種地步,仍大言不慚!當年你是得勢,可如今呢?”


  見我們二人都對自己如此不屑態度,他終慌亂,顫著聲再次重複:“我是前來覲見聖上的!聖上命我來此告訴她重建的。。。”


  我打斷他的話,厲聲道:“你已經不需要告訴她了!來人,抓住他!”


  距他最近的七八個禁軍立時握牢了他的四肢,他縱使拚命掙紮卻是一動也不能動。


  “你們怎麽敢!我是薛懷義!我是白馬寺住持!我是來見聖上的!”


  武攸寧狠踹他胸腹一腳,他疼痛難忍,瞬時趴在地上。禁軍們抬腳踩住他的背,不給他任何的翻身機會。


  我破口大罵:“什麽薛懷義!你也配姓薛?你是馮小寶!你是一個殺人犯!你原隻是一個在街頭賣藥的商人,隻因神皇誤寵你太久,你便忘記了自己其實隻是一個靠取悅女人為生的低賤男寵!靠著延安公主,靠著我的母親,你這個狗一樣的人進入宮廷,獲取了你賣一輩子藥都不可能得到的驚天財富!你應知足!你要知道,貪得無厭的人,老天在看!哼,你還癡心妄想,竟敢愛上她!你清楚她是誰,你知道她是一個怎樣非凡的女人!三皇五帝到如今,世上已過幾千載,沒有一個女人能夠比得上她!可你竟敢說你愛上了她!你還自以為是的做了那麽多齷齪、愚蠢之事來宣示你對她的愛!更加可惡!你實在該死!你該被千刀萬剮!如果可以,我要把你扔到白馬寺門前,讓全洛陽城的百姓都來處置你!我要讓你親眼看看,你到底有多麽渺小、多麽可恨!”


  在此期間,馮小寶不停地胡亂叫喊,聽我說完了,他費力地仰起半張臉,隻能露出一雙眼睛看到我。


  馮小寶不安地喊問:“太平,是你自作主張?還是她。。。她讓你來殺我?”


  我故意沒有作答,馮小寶甚為憤怒卻也暗自竊喜:“我就知道她不忍殺我!她心裏一定還有我!你們這些漢輩快放開我!我要去見聖上,她會棄了沈南璆重新獨寵我的!”


  我屈膝蹲下,得意地對他說:“不可能的!他們不會放開你,你這輩子都不要妄想能再見她一麵。馮小寶,今日,你命盡於此!”


  馮小寶聽言嚇的冷汗直流,更大聲的喊嚷:“你,還有武攸寧,你們竟敢瞞著聖上殺我!武攸寧,你竟如此聽信這個女人的安排,好啊,你是不是早就拜倒在了你這弟媳的石榴裙下?!太平,我不信你敢殺我!我不信你敢!她一定會為我報仇!太平,你放開我,我要讓聖上治你的罪!聖上!聖上!您聽到了嗎?太平她要殺我!您救救小寶啊!”


  靜靜地盯著他兀自呼救,毫無效果,他的力氣卻在漸漸流失。


  良久,我最後對他說:“你以為我還會給你機會?”


  站起身,我朝殿門而去,武攸寧隨後跟上,禁軍為我們打開殿門。


  此時,耳聽得馮小寶竟低聲下氣地哀求我:“公主殿下!我求求你,讓我再見一見聖上吧!我求你,讓我再見見她!太平,我知錯了,我當年不該對薛紹動殺手!你饒我這一次吧,我會贖罪的!”


  “你若能讓薛紹重生,我便饒你!”


  走出殿門,我對武攸寧說:“我已想好了。將他亂拳打死,拋屍後殿池中!不,將他的屍身燒成灰燼,撒在白馬寺前,讓萬人踐踏,讓他不得超生轉世!”


  武攸寧挑眉,驚道:“此舉是否太過狠戾?”


  我冷聲道:“你聽是不聽?!”


  武攸寧道:“是,依你所言!”


  在遙遠的庭院一角,我站在樹下仰麵欣賞含苞待放的白玉蘭,故作平靜地等待事情結束。


  武攸寧再次出殿,他告訴我馮小寶現隻餘了一口生氣。


  莫名,我忽心生悲哀,原來死亡竟換不回生命,馮小寶雖命懸一線,現實卻是,薛紹並不能回到我的身邊。


  仇恨與報複帶來的隻有無盡的死亡和血腥,而死去的人永遠都不可能複活,我們活著的人的記憶也無法清洗重來。


  “你不想去看看他最後的狼狽模樣?”


  我抬腳離開:“不了,你做好餘下的事吧。”


  太平府內,我吩咐芷汀將崇簡與惠香請進祭堂,讓二子跪在薛紹像前,我先默默焚香,稍後,又將薛紹當年的獲罪經過向他們講述一遍。


  “就是這樣。因為無情的國法、製度,他受到參與謀反的兄長的連累,被收入詔獄,但他的死卻和他人有關,不過,你們兄妹也不必考慮為他報仇之事,因為已經沒有仇人了。阿娘今日已殺了那個人,這件事徹底過去了。”


  讓芷汀將傷心哭泣的惠香抱了出去,我獨留下崇簡。崇簡仍舊跪著,他不明我如此鄭重其事究竟會對自己說些什麽,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緊張。


  “崇簡,你入成均監學習已有兩月,如何,學識可有增益?”


  崇簡暗暗鬆氣,他恭敬回答:“阿娘殷切期待,兒怎敢懈怠?自入學後勤奮閱覽,自是大有增進。”


  我道:“你能不負阿娘所望,很好。崇簡,阿娘現有一樁心事。”


  “兒願聞其詳,為母分憂。”


  我背過身去,目觸到薛紹的畫像,他的笑容從從容容。我鼓足一口氣,決意全盤托出。崇簡一直安靜聽著,隻是在聽到李賢之死時,口中發出一聲不敢置信的低呼。


  “我已將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了你。你的親生父親,沒有人殺他,沒有人逼迫他,隻為成全自己的愛情,他才選擇與這塵世早早道別。”


  我對崇簡說了謊,□□是武媚賜下的,並非李賢自己的選擇。


  可我自認為,那年,當李賢看到來自洛陽的□□時,他的心中其實已經有了與明崇儼一致的想法:為了向武媚證明自己的愛情、為了讓武媚記住自己,明崇儼舍了一條命,他李賢又怎會懼怕?

  她賦予了他生命,她使他明白了愛情的真諦,一個人一生之中最重要的兩樣東西都是她給予他的,全部還了她,他怎會不舍?


  崇簡一字一句道:“我敬佩李賢!他的死並不可惜,為了自己珍視的愛情而死,他是偉大的!”


  我不悅,高聲責備他:“他是你的父親,你怎能直呼其名諱?!”


  崇簡沮喪道:“可,我自出生便不曾見過他,我並不覺得他。。。好吧,我錯了,那麽,他。。。我父親究竟是個怎樣的人?我曾聽人談及,他是個並不稱職的太子,而且,他有龍陽之好,曾寵幸過一個出身低賤的戶奴。”


  我在蒲團上盤坐入定,稍稍回憶,開始向崇簡講述一個真正的李賢。


  “我的二哥李賢,他所留給我的記憶讓我至今難忘。一見李賢,一生心係,嗬,這話並不為過。你可以去問袁娘娘和上官娘娘,她們都是親眼見過他的,她們會告訴你你父親他何其英俊。這世上的男子有千萬種風姿,可他無疑是最能令人傾心的那一個。女人愛他想他,男人卻都恨他。想當年,在大明宮中,隻要你父親經過,宮娥、朝臣,哪一個能不駐足欣賞?崇簡啊,你生的簡直與他一模一樣,你若對鏡觀瞧自己,你就會知道你父親究竟有多麽英俊。他長著胡服,寬肩長臂,挺峻的身姿不知讓多少女子為他癡狂。他聰穎好學,過目不忘;詩、詞、歌、賦、馬術、武功,他均擅長精通。他喜行圍狩獵,總能滿載而歸。因他出類拔萃,高宗皇帝還常常賜手書褒獎。孝敬帝駕崩,他順理成章地成為太子,行事從無偏失。朝中暗言,他就是大唐未來的明君。”


  崇簡十分疑惑:“他既如此優秀,最後又怎會。。。死?”


  我苦笑道:“我對你說過了呀,他的死亡,源於他對愛情的執著。後來的他開始自甘墮落,每日飲酒歌舞,不思進取。到最後,他甚至企圖用可笑的謀逆來引起自己愛人的注意,使她為他的自取滅亡而心痛,繼而永遠地記住他這個不肖之子!”


  崇簡突然用一種大人般的成熟口氣鄭重地對我說:“他不該死,他沒有錯!”


  我搖頭,詫異道:“他當然有錯!因為他愛上的女人是自己的母親,是他父親的皇後!所有不顧倫理道德之事,均不被世風所納。”


  是啊,李賢有錯,我和旭輪也有錯。名義上,他是我一母同胞的親哥哥,我們卻深愛彼此。當我說這幾句話給崇簡聽時,我又何嚐不是在說給自己聽?


  崇簡感慨道:“錯誤?真心的愛一個人竟會是錯?可,誰能預知自己這一生究竟會愛上一個怎樣的人?他確實愛上了自己的母親,他如何能脫身?他愛的是她,要如何忘之腦後?不,阿娘,我仍認定他無錯,誰也沒有道理阻止他愛她!”


  我還在回味他話中的深意,他卻站起身,俯視我,言辭懇切:“阿娘,我還能稱呼您為我的母親嗎?還是,我應當做回李簡,成為您的侄子?”


  我也站起身,為他束齊微亂的衣襟。


  “當然!崇簡,收養你是你父親的遺言,我也對你的嫡母還有你的生身之母許下過誓言。從我將你帶出巴州行宮的那一刻起,你就被注定要以薛崇簡的身份活在這個世上。這輩子,你的身份都不會變。的確,你是李簡,是前太子賢的遺腹子,可你絕不能以這個身份示人,永遠都不可以,隻因你擁有可作大唐天子的血統和資格,為免遭遇任何的不測,所以,你隻能以太平公主兒子的身份示人。如果你想,你也可以像成器、隆基等人一樣喚我一聲’姑姑’!”


  崇簡難過淚下,他緊緊的抱住我,傷心哭訴:“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究竟是誰,姓李也好姓薛也罷,我唯一在乎的是您會否永遠愛我!我隻在乎您!”


  我心知他一時之間尚不能接受自己的身世,他害怕從此會失去現在的平靜生活。


  撫著他的背,我柔聲說:“簡兒真傻!你是我的兒子,我一路照看你長大,我以前愛你,也一直都會愛你的!等到有一日,你真的長大了,我要為你娶一位賢良妻子,她會接替我來繼續愛你,伴你白頭。”


  輕輕捶打著我,崇簡哭的越發傷心:“我不娶妻!我不要別人來愛我,我隻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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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堂內放置的大佛像是用麻布和幹漆塑製而成,稱為夾,又稱為“麻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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