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不斷 人間情/事最難言(上)
出了東宮,我沒有直接回太平府,冒著下火似的高溫,跨過一整座洛陽宮,來到了宮城的最西端。【習藝館】,毗鄰夾城,原名【內文學館】,隸屬鳳閣(中書省),以一位儒學者充任學士,掌教內宮仆役們識文斷字,另委派有學識的中官充任助教,人數不定。
上月,內文學館正式更名為習藝館,宗旨不變,杜絕文盲,力求高雅,為皇帝提供最優質的服務。館內的教學者增至一十八人,統稱【內教博士】,其中,五人教經學,三人教史、子、集,二人教楷書,莊老、太一、篆書、律令、吟詠、飛白書、算、棋各有一人負責教學。無論怎麽看,這習藝館都是一所校舍完備、學科齊全的社區大學,且由國家常年撥給經費,師資力量也過硬,重點名譽校長還是全宇宙第一帝國的一把手。
入了館門,我不意外的遇見了幾個熟臉,說是家奴,也是看著我長大的長輩吧。我不多客套,匆匆打了招呼便去找蘇安恒,開門見山,說明來意。
十五年前,豆盧寧初嫁旭輪,我一時衝動,問蘇安恒我比之豆盧寧有何缺點,他因而了然一切,因此在蘇安恒麵前,我無需掩飾也無需解釋我對旭輪超乎尋常的關心。
蘇安恒稍一思索,冷靜分析:“倘或公主認定武承嗣有心毒害皇嗣,且武家人能自由出入東宮,則疑犯疑必是那些少年郎。不過,仆竊以為,既然豆盧孺人已將大王娘子中毒一事上告神皇,他們便不敢再次下手。”
我近前數步,幾乎是與蘇安恒麵對麵,他急忙垂下視線。
“我不容任何隱患!”,因過於激動,我的聲音聽來連自己都覺得異常陌生:“安恒,若是皇嗣與。。。六郎有何差池,我亦無意苟活。你入宮多年,在內宮各處應有一些交好,我相信他們都能成為你的耳目。”
蘇安恒的眼睫當即一顫,口吻更是鮮見的忐忑不安:“請公主寬心,仆願以性命維護皇嗣與六郎君。”
沒有信誓旦旦,我對他的忠心卻是深信不疑。我好如卸下重擔,痛快的大口大口的呼吸,像是才從死亡線上轉了一圈。
我苶呆呆的席地而坐,怔怔的自言自語:“我清楚我自私透頂,可即便我能重選,我仍會留住六郎。”
蘇安恒在我麵前緩緩的跪下,他神情複雜,但我看清了一抹悲憫,我忽然很想哭,顫巍巍握住他的手,冰冰涼涼,井水裏泡過似的。
“我直到今日方知曉,”,我連連哽咽:“為幫我瞞天過海,芷汀竟也。。。懷孕生子。六郎本就不足月,芷汀的孩子。。。恐怕更是。。。安恒,我該如何還她?!”
蘇安恒大感震驚,很快,他眼角溢出濕潤亮點:“阿袁。。。阿袁斷不會怨恨公主,她甘心為公主付出。仆亦然。公主毋需自責,身處紫禁,多的是行屍走肉,一生一死,渾渾噩噩。能遇心愛之人,並為之而奮不顧身,也算不負這紅塵一世了。”
我掩麵而泣:“不,是我自私,芷汀本可以比我幸福!她不止一次勸過我,道阿娘察覺時必會懲罰我與旭輪,可我一意孤行,連累她不得不想方設法的為我。。。安恒,我不止一次行惡作孽,定會遭到天譴!”
“公主啊。” 蘇安恒無言安慰,唯歎息久久。
隔片刻,我平複心情,蘇安恒送我出宮。我嘀咕道不想此時便回太平府,我自覺沒臉麵對芷汀。
他目光憂慮,淺淺一笑:“仆竊以為,此事。。。公主不提也罷,阿袁不願被公主知曉。”
我們聊起一些舊事,話趕話,蘇安恒提及被禁於洛陽宮西北角的房雲笙等人。
我道:“蔭殿闊達,東西房廊皆五十間,廚室、教場樣樣不缺,阿耶生前時常駕幸。囚禁必然清苦,好在那不是一處憋屈所在。”
蘇安恒道:“話雖如此,但前日,不知是何起因,神皇派人前往蔭殿,嗣雍王挨了好一頓板子啊。仆聽旁人議論,房妃不信,跪乞麵聖,神皇傳下口諭,道雍王是負罪服毒,死不足惜,今嗣王乃代父受過,房妃再有爭疑,教她也代亡夫受過。”
我心猜大抵是武媚近日得了一個與李賢有關的夢,她不悔逼死李賢,反而痛恨李賢至死都執迷不悟,很不幸,無辜的李守禮一力承受了她的怒火。
我無法細說內情,隻歎問:“房妃可曾求藥?”
“神皇已賜藥。” 蘇安恒道。
“看來守禮他傷勢不輕啊。”
我想到自己與房雲笙之間還有一個未完的誓約,便囑托蘇安恒盡量幫助她孤兒寡母。
我望一眼蔭殿所在的位置,又深深看向蘇安恒雙眼:“如今,嗣雍王乃大帝長孫,身份不同尋常,他落魄潦倒時,你舉手之勞許他小恩小惠,他卻會銘記在心,來日傾力報答。”
蘇安恒眉心一顰,不確定的問我:“公主是指。。。奇貨可居?公主欲助。。。嗣雍王。。。爭位?難道皇嗣。。。”
若非我早知鹿死誰手,加之旭輪對皇位素無誌向,幫李守禮或是李顯,我還真得用心琢磨一番呢,看誰能為我的忠心標定更高的價碼。
我不答反問:“安恒,若我助皇嗣君臨天下,你以為如何?”
“仆不敢擅議。” 蘇安恒立即肅穆作答。
“莫說我乃女子,與皇位本就無緣”,我複望向蔭殿的方向,自嘲一笑:“廬陵王、皇嗣,即便曾貴為萬乘之尊,可若以宗法論之,二兄都不及嗣雍王。房妃無子,雍王三庶子到如今隻活了一個李守禮。試問,若不是被囚於禁苑,謀劃擁立李守禮的唐家舊臣,豈非會前仆後繼?安恒,我知你心有諸多顧忌,李守禮年青不經事,且自幼被囚,無所建樹;廬陵王早年行事荒誕,失了民心;而皇嗣,雖有仁君之質,可你恐懼他與我不知收斂,我們的私情將致天下嘩然,乃至撼動社稷。”
蘇安恒垂首,仍稱不敢。我不多逼問,自顧自的加快腳步。唉,沒人生就喜歡爾虞我詐,隻是一旦在這宮城內待久了,對 ‘算計’竟是無師自通啊。
“糟糕!” 我瞧見迎麵來人,立馬來了一個最標準最迅速的一百八十度大轉身,口中連聲低呼。
蘇安恒一怔,待看清了那人,他了悟般哦了一聲,趕緊隨著我原路退回。
“楊蘭卿怎會在習藝館?!” 我懊惱詢問。
三年前,為除掉馮小寶,我曾拜訪蘇良嗣,因而第二次與楊炯偶遇,得知我的真實身份時,楊炯意外之餘另有釋然之意。我也是那天才知曉,因受堂弟楊神讓(參與徐敬業)牽連,揚名天下的大才子竟在偏遠蜀中荒廢了數年歲月。懷才不遇,人生跌宕,不外如是。
不知怎的,我好似看到一抹竊笑在蘇安恒的唇邊稍縱即逝,但應該是我眼錯罷了。
蘇安恒解釋道:“約是半年前,一直待製於弘文館的楊君終於獲封習藝館博士,仆傾慕久已,遂問學於楊君,偶聞仆曾侍奉公主,楊君。。。似有所動。楊君不嫌棄仆乃閹宦,頻有往來。公主與楊君早已相識?”
我於是道出前情,蘇安恒這才明白。
我無不慚愧的感慨:“楊蘭卿才華橫溢,亦深諳人情世故,他如此出眾,若非前為廬陵王所累,後為親故所累,恐早已權介中樞。能得他欣賞的女子,必然不是我這般才疏學淺的庸俗婦人。倘或金穀園初遇時,我不曾乘興吟詠旁人詩句,便不會有今日糾葛。”
蘇安恒與我之間並不藏虛,他實話實說:“的確,楊君累次誇讚公主才高,仆心中早有疑惑,恐是其中有所誤會。”
我臉一黑,氣道:“你還真是不客氣!你以為我不想多讀書麽?可我一看書便覺頭暈眼花。”
蘇安恒連忙討饒,他回頭看了一眼,道:“公主,楊君與宋博士已不在原地。”
我稍放心,隨口一問:“宋博士何人?楊君摯友麽?”
蘇安恒麵露驚色:“公主未聞宋之問宋延清麽?此君弱冠知名,尤擅五言詩,無能出其右者。昨日得喜訊,宋博士得授洛州參軍,興許一二載後更有大造化呢。”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我怎會不知宋之問的大名,畢竟是一位名留千古的大詩人呢。
二人正說著,忽被一行宮人攔住了去路,她們道是武媚有請。蘇安恒頗擔憂的看向我,我也是心情忐忑,雖不情願,但還是硬著頭皮隨宮人前去貞觀殿。
“我前些日子得了一夢。” 我行禮過後,武媚淡淡的如是道。
我笑說:“必是一個預示著大周國運隆遠,神皇萬歲無。。。”
“我夢到了你阿耶,”,武媚不錯珠的盯著我,她似笑非笑道:“他說極想兒孫,又怪我食言,至今不肯遷賢骸骨回京。”
原來這就是李守禮挨揍的起因,我這樣想著,聽武媚又道:“你想你阿耶麽?”
不知怎的,我心跳的厲害,就快要跳出喉口似的,磕磕巴巴的作答:“父母至尊,生兒養兒,兒自然是。。。”
“那好,你回長安吧,為你阿耶守陵七七四十九日。”
讓我西返長安為李治守陵,我並不抗拒,他生前對我與旭輪很是疼愛、包容。但我不願在此時離開洛陽,隻因旭輪的處境著實艱險。
我跪地不語,隻以沉默對抗她的處罰。
武媚於是不耐煩道:“山間清幽,遠離俗世,最宜修身養性。月晚,你見識淺薄,性子一向衝動冒進,又為情字羈絆,如若留戀朝堂,試圖操控遠比你強大的力量,終會害了你自己。阿娘希望你能接受阿娘的好意。”
她起身回寢午休,我無奈遵旨,待人去殿空時,狠狠一圈捶在地上。
回到太平府,我見武攸暨正抱著崇敏午睡,便派人找來芷汀,詳說自己入宮後的種種遭遇,但未提與她有關的事。
我不停的抹淚哽咽,芷汀不知我是因她而深感自責,反誠心誠意的勸我:“總歸公主此行見到了六郎,該是喜事呢。依公主所言,六郎比敏兒略矮短了兩寸,咱們這幾日便裁製衣物,托安恒送進東宮,一解公主思子之苦。”
芷汀雷厲風行,一聲吩咐下去,各色衣料針線便呈現眼前。我低頭穿針引線,便沒得時間傷春悲秋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忙的是腰酸背疼,於是站起身來舒展筋骨,忽聽清內室傳出了孩童笑語,便知是他父子醒了。
“敏兒想不想阿娘呀。” 我推門而入,笑尋崇敏。
“阿娘!阿娘快些看!”
一重又一重的垂紗帳後跑出了光屁股的崇敏,孩子雙手舉著什麽東西,邀功似的捧給我看。我本是隨意一瞧,卻整個人都木了,耳中一聲轟鳴。
“公主,敏兒。” 芷汀笑著也跟了進來,卻注意到一動不動的我。
被我藏在枕邊的玉簪,此刻居然一分為二,成了崇敏頂喜歡的新玩具。
我雖沒提及墨玉簪,但芷汀立刻便猜到了來源,她不由得輕呼哎呀,忙哄著崇敏交了出來。芷汀拿在手裏反複觀瞧,悄聲對我說可以用金鑲玉的法子修複,還是可以簪發的。
“哎喲,隻怪你平日裏太過驕慣,敏兒實在調皮,”,垂紗帳後又轉出了武攸暨,他一臉疲憊,沒睡夠似的:“他不知何處翻出了這簪子,稍一用力,竟被他給掰斷了。這泰山墨玉雖說稀罕,倒也不是天下無雙,月晚,你若喜歡,我派人去尋玉料,為你再打磨一根便是了。”
我抓住了他眼神透出的得意狡黠,憤然質問:“究竟是誰毀了我的簪子?!武攸暨,你欺人太甚!!”
芷汀不便多言,隻悄悄拽住我衣袖一角,她很擔心我會和他起衝突,畢竟崇敏正在一旁看著。
武攸暨不承認,卻因心虛而避過我的視線,他混不在乎道:“不值錢的破簪子,你也要同孩子計較麽?!”
我憤怒但更覺委屈,大步奔到自己多年來珍藏東西的金匱處,翻出一冊《錄異傳》,忍淚衝攸暨喝問:“你真是不知悔改啊!還記得它麽?!”
他看也不看,嘀咕一句‘不記得’便也奔到了金匱處,著急忙慌的翻找著匱中的擺件。我徹底暴怒,用力的踢他一腳,命令他說出實話。
他捂著腰哎喲喊疼,口中卻急切的問我:“為何不見我送你的那些玩意?我記得有一條紫光華鬘,你當年很喜歡呢。”
我倍感心累,再不想與他多說一字廢話,也無心思考為什麽他送我的東西都消失不見了,才轉身,我淚如雨下,與芷汀牽手離開。
“阿娘不要敏兒了麽?阿娘!阿娘!”
才邁出門檻,我神思恍惚,抱起追上來的崇敏,隻覺這孩子就是我的幼明。
“阿娘怎舍得?!”
翌日五更,雞鳴鼓響,太陽猶未冉冉升起,洛陽城已從沉睡中蘇醒。
“行囊可也打整好了?”
“是,按照公主吩咐,不需金銀飾物,僅兩套換洗道袍、汗衫並一箱書卷。”
“好。”
芷汀幫我梳理長發,高高的綰在頭頂心,使玄色逍遙巾裹住,配著木蘭色道袍,渾身上下找不出第二種顏色,活像個陰間來的勾魂使者。我端來一麵六牙白象銅鏡近距離的端詳自己,鉛華洗淨,麵貌祥和。
“花無百日紅,”,我輕撫眼角附近的一道幹紋,無奈歎息:“二十又八,平日裏竟不覺得時光寶貴。”
鏡中映出的芷汀也是苦笑:“逝者如斯,凡人無力挽回,萬幸,不曾荒度一時一刻。”
我對上她的視線:“倘或時光真能逆轉,即便隻有一次機會,我隻想用它換薛子言不死。你清楚,若我當年不曾入宮,他一定不會被。。。”
“公主,”,芷汀的聲音有些顫抖:“我曉得公主永遠都放不下這份痛,可薛君他。。。公主,一切都過去了啊。”
我忽然笑了,鏡中的我神情狡猾:“不,子言活著,殺他的人也活著。沒有過去,我不會讓那些人過去,一切才剛剛開始。”
我將銅鏡倒扣著放回妝台,看灑落在窗紙的寶藍逐漸被橘紅取代了,繁花樹影疏離消失。
“我昨夜睡前才想起,是陳寧心拿走了攸暨送我的那些禮物,也罷,我無意尋回。”
隨我前往乾陵的是十餘個頭腦機靈、手腳麻利的奴婢,均是池飛用心挑選出來的。她仍擔心人手不足,我道足已,我此去是為守陵,凡事從簡為宜。
太平府乃二聖禦賜我與薛紹的府邸,國法製度,王公勳貴並三品以上朝臣經獲準可於自家所在坊的坊牆之上開建府宅正門,直麵街道。主人、奴婢得以自由出入,不必再經由一道坊門。
車隊啟程時,天光早已大亮,但時辰尚早,市署還未開市,因而普通百姓們都不願出門走動,途徑街道都十分安靜。我撥開珠簾一線,見車外行人盡是直奔皇城而去的文武官員,偶有二三短衣打扮的奴仆匆匆行過,大約是去辦主人吩咐的差事。
今日非一非五,除卻兩省供奉官、監察禦史、員外郎等需天天麵聖的 ‘常參官’,其餘三品以下的官員不必入宮朝參,各人把握時辰前往各自衙門,不急不緩的任馬兒走著。
我出神的看了好一會兒,直到車隊過了淳風坊,漸近了厚載門,我收回手,倚窗閉目養神。不過片刻,一聲嘹亮的馬嘶入耳,馬車忽的戛然而止,我心中正好奇,卷簾被人掀起了,情緒暴躁的武攸暨映入眼簾。這是我離開家門時曾意料卻最不願見到的麵孔。
“為何昨日不肯教我知曉!”
我別過臉,輕聲道:“我自認此事與你無關,故未提及。此乃神皇禦命,假使我告知你,你又預備如何?阻攔我?抗旨不遵?再者,你毀了我的簪子,我多看你一眼。。。都是對我自己的侮辱。”
“你!”
“我可有一字不實?攸暨,你我之間隔著物是人非,因而我不奢求與你伉儷情深,但至少,為彼此保留些許尊嚴吧。”
“你收著旁人送你的簪子,居然還藏在枕畔,你可曾顧及我的顏麵?!”
說著話,他走進了車廂,在我身邊落座。他一展臂,手拍在窗框上,幾乎是把我堵在了這逼仄角落。
“我與他彼此愛慕,卻不得朝朝暮暮相見,”,我也激動起來,緊咬著唇,終沒能忍住眼淚,心酸到了極點:“隻是一根玉簪,你也容不得麽?”
聞言,他的身體劇烈一抖,他死死盯著我,眼神愈發犀利,咬牙切齒道:“容不得!除非他死或我死。”
我垂下腦袋,失望道:“你走吧,我與你真的無話可說了。”
攸暨無多爭執,迅速的下車而去,快到仿佛是他極厭惡這頂車廂和廂內的人。馬車再次啟動了,我驀的捂著了臉,無助的哽咽吞淚。受製於宿命,何來雙全之法,不負情亦不負恩?
行路匆忙,數日後便至梁山,見一道難窺邊際的城垣延向遠方,而那看起來遙不可及的遠方,佇立著一處氣象磅礴的建築群。
乾陵整體布局仿長安城,設內外兩重城垣。入了外城城垣,前行約二百丈,便是內城城垣,它環繞著高達千米的梁山主峰,四方均置城門,東青龍,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設雙闕立於各門兩側。
我在朱雀門外的雙闕前下車步行,時已傍晚,大地雖有酷暑餘溫,尚能忍受。當年安葬李治時,武媚下令集禮泉、始平、好畤、武功、永壽五縣之力,以奉乾陵。這五縣均為京畿富庶之地,無論財力或人力都足以維護陵區。視線所及之處,不見任何的損毀。
下宮位於朱雀、白虎兩門之間,是陵區內最大的地麵建築,供帝王謁陵時暫住,亦是守陵宮人們的居所。我緩步慢行,心說今夜終於能踏踏實實的睡一覺了,沿途驛館能提供的條件畢竟比不得下宮。
“太平姐姐,你我多年未見了。”
西沉的日頭還掛在半山腰,有些刺目的暉光嚴嚴實實的籠罩著那道過於瘦弱的陌生身影,但這稱謂,我從未忘記過。我清楚她一直被幽禁於此,我也想過此行會與她相見,但她真的出現在我眼前時,我卻忽然不敢相信了。
一別四載,李喬姿如今也不過是二八年華,可那雙布滿紫紅凍瘡的粗糙大手卻與她的年齡嚴重不符。我走近後端詳,也尋不見她往日伶俐嬌俏的模樣了,所幸眼神中還未徹底泯滅對生的渴望。
我怔愣著,明知眼前人就是她,可偏偏張不開口。
李喬姿長高了一些,視線差不多能與我平行,她莞爾一笑,屈膝行禮:“是婢子想當然了,錯以為公主依舊記得。。。虺貞罪女參見太平公主。”
“喬姿!” 我急忙攙她起身,卻除了喚她的名再說不出第三個字。
說什麽呢?她的長兄兵敗之後走投無路,被守門百姓擒殺;她的父親在官軍攻城的震天喊殺聲中飲藥自盡,她的姐姐在絕望之中隻能選擇自殺,她的同胞哥哥親手勒死了他們的母親,隨後也自縊而死。。。而最後,她全部至親的遺體被押回洛陽,一一斬下頭顱,懸於城樓,以儆效尤。站在她的角度來看,無疑是武媚導致了所有人的死亡,害得她淪為無所依靠的孤女、不見天日的囚徒,而我,是武媚的女兒。
霎時,喬姿的眼眶中溢滿了淚水,她望向西方,殘陽如血,紅亮亮的淚珠一顆又一顆的滾落臉龐,終成一線珠簾:“我曉得薛家哥哥便長眠於那道嶺子裏,我曉得你會回來。”
夜深了,風漸起,映照在窗紙上的樹影搖擺地愈發厲害了。我們說的口幹舌燥,我哈欠連連,卻強撐精神,注意到喬姿仍無睡意。
“喬姿,”,我尚不確定她的心意,隻能試探性的問:“你。。。還有想問的親朋故舊麽?”
喬姿轉過身來,她一眨不眨的看著我,有些內疚的道:“當年是我毀約不嫁,傷及阿甄顏麵,著實愧對阿甄,若他至今介懷,還望阿姐屈尊降貴,返洛之後代我致歉一二。”
我心裏一急,實話道:“你的確傷了阿甄,可你傷的不是顏麵;他也的確介懷至今,可他真正介懷的是。。。是你不曾選。。。”
“我闔家慘死,”,喬姿打斷我的話,依舊是一副淡漠表情:“短短十餘日,我不可能弄妝畫眉,嫁去武家。不,即便是今時今日,我亦不後悔當日選擇。嗬,是我自作多情了,我與他不曾有過任何海誓山盟,隻不過少時的一份懵懂情愫,畢竟無法天長地久。”
“你大錯特錯。”
我坦言武甄因她而觸怒武媚,年齡相仿的武家子弟即便不得重用也都能常見天顏,唯武甄一人,被禁入宮,恐怕此生都與仕途無緣了。再說家裏,他父親潁川王武載德不敢上表請立這個獨子為嗣王,他母親愁的是天天以淚洗麵,也隻能期盼香火有繼,子孫興旺,遂挑選品貌出眾的婢女們服侍他,勞心勞力的,足足忙活了兩年,卻隻得了一個孫兒。沒法子,武甄隔三差五的進嵩山拜佛求法,一聲不吭,家人連他的歸期都不知道,新生的兒子也栓不住他的心。
喬姿安靜的聽著,始終不為所動,半晌,等我停住話頭,她方才問:“那他的妻子。。。是個怎樣的女子?”
我搖頭:“阿甄尚未娶妻。他近日取 ‘平一’ 為字,駙馬詢問何解,他未作答,可我以為,當是‘平生隻等一人心’。”
喬姿怔怔的望向黑洞洞的房梁,她輕輕一歎,低聲道:“怕是阿姐猜錯了。”
囉囉嗦嗦的說了這麽多,其實我是想借武甄來鼓勵喬姿,我非常擔心她在自由來臨之前因不堪忍受幽禁而做出什麽糊塗事。
我靠近喬姿,嚴肅的對她說:“真若自覺愧對阿甄,便等你堂堂正正的走出乾陵,親自向他致歉,也算不負他一片真心。”
她好像這才回過神來,不禁苦笑一聲:“走出乾陵?好吧,便借阿姐吉言,若能出得牢籠,我會去見他。”
難得一夜無夢,神清氣爽,我揉了揉睡眼,發現身旁的李喬姿尚未睡醒,兩道淚痕清晰可見。我心中不禁長歎,不知她夢中落淚是因了自己的跌宕命運,亦或因了與武甄之間的波折情緣。隻是,看武甄的態度,大抵是此生非卿不娶,而細思李喬姿的心意,恐怕很難放下她自認為的血海深仇,重逢亦隻作不識。唉,這真是天意弄人啊。
簡單洗漱一番,我走出下宮,朝朱雀門而去。很快,魚肚白光出現在了東方天際,由遠及近的緩緩的覆蓋了整片山野。時辰過早,與我同行的就隻有一陣接一陣的習習山風,拂過那些開在腳旁的爛漫山花,仿佛是許多人正竊竊私語。忽然,我在一叢鴨黃的野花前停下腳步,怔然出神。
“花俏還是人更俏?誒,月晚,你就看我一眼嘛!”
直到巴山那風雨一夜得他舍身相救,我方知他對我的感情不隻是年少氣盛的一時衝動,居然這般真、這般深,且曆久彌堅。任何一個女人都無法不被這份真情所感動,可是,我自覺來日亦不惜以性命幫他,但也僅限於此。
“為何教我遇見你,攸暨。” 我莫名輕歎,隨即搖了搖頭,心話他此時一定還在惱我,我也不必念著他的好。
外觀莊嚴古樸的土造闕樓佇立於朱雀門兩側,數十丈的高度襯的我十分渺小。我徑直邁入,行約千米遠,複是第二對闕樓及城門(第二道朱雀),而在這兩重門之間的空闊土地裏,陪葬有高侃、李謹行、薛元超、劉審禮等名將賢臣,卻無一是李治的血緣親人。
我繼續北行,獨自走在寬達數丈的青磚神道上,華表、翼馬、朱雀等成雙成對的石像依次入目,雄偉可觀。兩排巨大的翁仲像沉寂的注視於我,個個麵相威嚴,姿態卑謙,手持長劍,守護帝王長眠。
來在第三對闕樓前時,我凝神仰望西側,述聖記碑忠實的記錄著李治為君三十餘年的全部功績,武媚撰文,李顯以楷體親書。然而在這洋洋灑灑的八千金字的背後,卻是一個女人在丈夫溘然逝世後的深切哀思。
千年之後,這座獨一無二的帝陵將會迎來不可計數的中外遊客,人們習慣的認為乾陵是女皇武則天與丈夫的合葬陵寢。可其實,如果不是緣起李治的鍾情,又怎會成就一代女皇?
曾親耳聽李治講述他與武媚的第一次相遇,可以想像,當對愛情尚無認知的少年親王偶然遇到一位擁有超凡美麗且成熟溫柔的女性時,便已注定他對她一生的牽掛和迷戀。而我認為,當事的兩位主人公都不曾預料,一場美好相遇竟為史書留下一筆如此濃彩。還有我這一世的宿命,或許亦是那場相遇預留的一道伏線吧。
“阿耶,您駕崩之際曾留言女兒,”,我跪地,頭輕抵著堅固的碑座:“如果有一天,當旭輪和女兒再不必因彼此身份而束縛,我們方可追求心中的幸福,可您不知,不可能,永遠都不可能,他的兒子,那個您不曾見過的小孫兒——隆基,將會親手賜我一死。我對大唐君主絕無二心,但宿命已然注定,正如您無法逃避您的歸期,我已被注定將死於‘謀反’二字。您今日雖與阿娘天人相隔,可她百年之後會選擇與您合葬,你們會一起走向永生。而我與旭輪並沒有這種幸運,雖曾立誓同穴而葬,也隻不過是一個自欺欺人的謊言罷了。阿耶,可是女兒造孽太多?”
山中歲月容易過,世上繁華已千年。
四十九天裏,李喬姿天天陪我在獻殿中抄讀道經,餐餐素食,日出而寤,日落而息。我從不打探朝堂之事,完全信任蘇安恒,相信史書誠不欺我。當隨行的侍婢提醒我次日該是返回洛陽的日子時,我竟不舍離開乾陵,離開這份世外安寧。
“不必遠送,”,我輕按李喬姿的雙肩,留她在原位安坐:“你既道自己長日無所事事,便用心讀書吧。”
我把帶來的一箱書籍全部留給喬姿,多少能消磨一些時光。至於武甄,我自己尚無法將感情整理的一清二楚,自然也無話可以勸她了。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來時孤身一人,而返程居然有人特意來接。我推開房門的一刻,第一眼便是他。朝霞漫天,樹下,他正負手賞花,長身玉立,一襲合身利落的藍紫胡服,風致無度。
來到乾陵後的第六日,芷汀的手書送到了我手上。信中寫道,武攸暨當日回府後怒不可遏,在孩子們麵前大發脾氣,居然還把崇敏給嚇哭了。他揚言必將此事上告武媚,請她動用權力揪出送我玉簪的男人。
“阿姐,你喜歡你的駙馬?” 喬姿的聲音在背後幽幽的響起。
我這才察覺自己已迷茫了片刻,轉過身來,隻見喬姿神情冷漠,一直盯著不近不遠的攸暨。我沒有回答,喬姿的態度令我異常緊張。
喬姿望向我,蹙眉道:“他姓武,阿姐,你怎能忘了薛家哥哥。”
這刹那,我內心無比恐慌。我確信喬姿真正想對我說的是‘你怎能忘記慘死的李家眾人’,雖然我暗地裏正推動李顯回朝、李唐複國,但當我意識到喬姿也在盡她的微薄之力做同樣的事時,我並無惺惺相惜之意,我隻感到害怕。
複國,報仇,或許不該成為人生的全部意義,尤其是女人。
我不得不作出回應,我微微頷首:“我不會,喬姿,我雖嫁入武家,可我記得自己姓李。你且安心。”
我真的很怕李喬姿會做出什麽傻事招來武媚對她的注意,那樣,她真的就沒活路了。
我話落,喬姿忽嫣然一笑,視線落在我的身後:“駙馬萬安。”
糟了,我心話不妙,也不知剛才的話被攸暨聽去了多少。我忐忑不安的麵對攸暨,不意外看到了一副不友善的表情。他自是不會告發我,總歸心裏並不會舒坦。
“餘姚縣主。” 攸暨接話,卻是以這充滿嘲諷意味的稱謂問候喬姿。
喬姿顯得很是驚怕,她立刻垂下了頭,唯唯諾諾的道:“駙馬真是折煞罪婦了,階下之囚,早已忘卻往昔種種。”
攸暨抿嘴,唇彎著一個無不鄙夷的弧度:“神皇當日慈悲為本,留你一命,你理當感恩戴德,安生守分。挑唆我與公主,借此發泄你對我武家的恨意,你自覺極得意吧?嗬,也隻有阿甄,讀書太多反而分不清是是非非,信了你寧死不嫁的謊話,錯以為你冰壑玉壺,才會把自己的前途富貴悉數賠上。”
“罪婦愚笨,不知駙馬何意,”,喬姿仍舊是低眉順眼,柔聲道:“然而,神皇寬恕罪婦,罪婦的確感懷深至,日夜為神皇玉體、大周國運而焚香祝禱,還請駙馬明鑒。”
“我懶得同你廢話,”,攸暨再不拿正眼看喬姿,嫌惡道:“你便在這山陵之中自生自滅吧,陰毒如你,著實不配得阿甄傾付真意。你記住,無論你如何仇視神皇,阿甄從不欠你。”
說罷,他大步流星,直走出兩丈遠才意識到我沒有跟上,他回頭不滿的大喝:“李綺,你欲在此安度餘生麽?!那薛崇簡愈發頑劣了,你不回去管他,我可要親自動手了!”
我相信這段時間崇簡肯定是鬧翻了天,趕緊小跑去追攸暨,又不忘叮囑喬姿:“駙馬他慣是嘴上不肯饒人,你不需多想。喬姿,善待自己,靜候佳音。”
喬姿一字不發,她死死的咬唇,泫然欲泣,甚是可憐。我無奈一歎,隻得離去。
“這次不怨我欺人太甚了?” 走了好一會兒,攸暨突然這般問我。
我撇撇嘴,扭頭看向一旁的單調山色:“我曉得喬姿的小伎倆,你明著是罵是諷,實則也希望她能好自為之,我不怨你。”
複是沉默,甚至我們二人同處一車,也再沒有一個字的交流。回程途徑零口驛,恰又是一個大雨滂沱的夏夜。自然是需停留一夜補充精力,我們隨驛丁們前去後院。
路過廳堂時,我不自主的停下腳步,望著那漆黑一團的空間,恍惚間,十年前的那簇朦朧燭火重新燃起了,映照出旭輪的含笑麵孔。才滿二十歲的旭輪真是分外年輕啊,清閑富貴的親王,二聖愛子,成日裏逍遙自在,最是教人羨妒。
‘此後,輪仍能夜觀風雨,飽飲薑湯,然再不似今夜,似此刻,暢快,隨意。’
更深人靜,雨水淅瀝淅瀝,聽著快要停了,但誰也吃不準究竟何時才能停雨。我睡的並不踏實,被隔壁傳來的聲響吵醒,是咳嗽,而我清楚攸暨就歇在那房中。我暗暗皺眉,想去叩門問一句是何情況,又覺他並不需要我的關心,索性當作什麽都不知道,繼續回到混沌的夢鄉。
待數日後返回洛陽,我眼見郊野暴雨如注、農田遭殃,而城內則是洛河泛漲,滿城的泥濘淺窪,奉旨巡問賑貸的官員們正策馬離城。
等回到太平府,因已是深夜,我沒有吵醒幾個孩子,眾人聊了幾句,我留了芷汀詢問一些事,得知暴雨在武攸暨離開洛陽的前夜便光臨了洛陽城,隻是大家沒預料到會引起一場水災。旅途勞頓不堪,躺在自家的床上,我很快便睡著了。
翌日自是要入宮麵聖,誰料宣仁門外呼喊震天,竟有百餘布衣齊聚城門之下。出了馬車,我側耳傾聽,‘神不欲歆類,氏不祀非族’等字眼不斷的響起。
我指那為首之人,問一旁的禁軍:“此何人?汝等為何不做驅趕?”
禁軍直道冤枉,連忙解釋:“回公主,此白身名喚王慶之,本市井商販,累月於此聚眾喧呼,還曾上諫,請神皇易魏王為儲。”
他左右兩人亦隨聲附和,想是禁軍們對這一幕看了太久,早已不勝其煩。
我點頭,若有所思道:“原來是他。。。哼,商人嘛,盡是無利不往之輩,他背後。。。嗬,權且教他再鬧幾日吧。”
我吩咐禁軍:“派人去哄了眾人離去,尤其是那王慶之。雨疾,仔細患病。”
禁軍道:“公主慈悲。不過,想來他不會輕易離去。”
向西過東夾城時,身後有人出聲喚我。我回首看清來人,於是駐足,客氣笑道:“原是李侍郎。未知侍郎前往何處?”
來人是李昭德,李顯被廢之前,他任殿中侍禦史。嗣聖宮變,我與武媚曾有過一番深談,退出乾元殿後,我勸朝臣們各司其職,以免社稷動蕩,可我空有一個顯赫頭銜,誰也沒真拿我當盤菜,沒一個肯離開。而第一個站出來聲援的人,正是隻有過數麵之緣的李昭德。三年前,他因事被貶為陵水縣尉(海南陵水),但不久便調回都城,如今已是夏官侍郎。
李昭德人值中年,身姿昂藏,麵白須長,看似平易近人,實則個性孤高,傳言他為人咄咄,總教旁人下不來台麵。
李昭德亦客氣道:“西州軍報至,我需呈告神皇禦覽。”
我接話道:“一封軍報竟要勞煩侍郎親自來送,看來茲事體大。”
二人不可談論朝事,便拿眼下的洛陽水災當作話題。
李昭德突然話鋒大轉,極認真的問我:“公主以為魏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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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3日更新:
武駙馬毀壞月晚的東西不是頭一次了,大家還記得薛紹送給月晚的畫冊嗎?
3月19日更新:
關於宗法,我不清楚皇家是怎麽算的,僅以我個人的理解認為李守禮的家族地位應比李顯、李旦要高
(不考慮李賢是負罪而死)
楊炯的字(蘭卿)是我瞎編的,大家千萬不要信,實在是查不到他的字,甚至就連‘炯’是不是他的名都沒定論
請大家不要在意楊炯對女主的感情,隻是偶遇時那一時的欣賞而已
楊炯作為初唐四傑的代表,客串一下啦
借用老杜的詩誇一誇
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3月17日更新:
字數有點少,大家可以養肥了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