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天 李家王孫難再安(下)
“崔侍郎年過半百,又一向體弱多病,受不得,因而撞牆求死。崔美人入殿之後便啼哭不休,想是。。。想是訴苦伸冤,求聖人。。。嚴懲來、侯!”
我默然沉思,成器十分焦慮:“父,至尊也,崔美人此舉乃人之常情,可阿耶真若代其進言,恐太後震怒!滿朝悉知,崔侍郎被捕是因。。。”
顧及我的感受,成器不便多說。我心話,前幾年崔詧諫言廢李顯為庶民並革名宗族,因而觸怒武媚,丟了還沒捂熱的相位,今又被告謀反,他便是能忍下那種種酷刑,也絕不可能活著走出麗景門。
“聖人玉體抱恙,”,我平聲問宮人:“禦醫可曾入殿服侍?”
宮人細細作答,忽道:“公主請看,諸位聖手又按時來了。”
轉頭望去,便見張文仲、韋訊等禦醫正近了流杯殿。細瞧,眾人皆麵色輕鬆,便知旭輪的病情並不嚴重。
輕風拂過,花木映於宮牆的一片疏影微微晃動。風一停,那些影子便也歸於平靜。盯著它們,我心中漸有計較:“速去請出崔美人。不得耽擱禦醫為聖人調理玉體。”
“是。”
很快,崔緗不舍的自寢殿退出,她雙目紅腫,滿臉憂色。崔緗見我在此,立時緊張不已,她強忍嗚咽,道自己前來請安雲雲。
“美人以為自己能瞞幾時?”,我打斷她的話,開門見山道:“這流杯殿中有多少耳目?你道太後隻顧外朝麽?!”
崔緗好不灰心,立時落下兩行熱淚:“多謝公主提點。可吾父。。。死的冤慘!!”
小仙是養在深閨的帝女,哪懂朝堂的詭譎風雲,因見崔緗哭的格外悲傷,忙好意安慰她。
我沒好氣的接話:“國泰民安,天下太平,你哭甚麽!!死在麗景門後的逆臣不止汝父一人!何況留他全屍返家,你當速向太後叩拜謝恩才是!”
這陣風刀霜劍吹的崔緗是五內俱焚且羞惱至極,隻因顧忌我的身份,她不得不咬牙好忍,麵色鐵青。
我冷眼掃她,輕蔑道:“哭便回你寢宮哭!抱著衛王一起哭!呼天搶地的哭!最好教太後日日夜夜都能聽見你哭!教太後成全你的孝心!橫豎這後宮尚有二人膝下無兒又無女,隆範懵懂無知,花憶猶在牙牙學語,便是換了阿娘也辨不出!”
我這話說的是愈發難聽且殘忍無情,成器忍不住悄扯我衣袖,我故作惱火,甩開成器的手,高聲道:“太子千萬牢記,稍後麵見太後時,需將崔美人這份堪比哭竹生筍的孝心細細稟告太後!太後素來最重孝道!”
崔緗憤然離去,最後瞪我的那記眼神極是狠戾,直是要從我身上剜肉一般。隻不知崔緗靜下心後是否能理解我話中的深意。四下好一瞬死寂一般,我道要走,並囑宮人們不必告知旭輪。成器還是隨我同行。
“方才姑母雖言辭激烈,然是為保護崔美人。她遲早會向姑母致謝。” 成器似寬慰我道。
“我哪裏會在乎她的生死!”,我歎息道:“你尚年少,所曆之事還是太少。二十年,死在這宮裏的人,惡貫滿盈的,抱恨終天的。。。實在太多了。有人清白無辜,從無惡行,卻是無路可逃;有人劣跡斑斑,不思悔改,自尋死路!前者,我救過,且不止一次,卻力不從心,每一次都隻能遺憾結尾。我想罵醒崔美人,不是為她,是為聖人,為隆範與花憶。”
“公主請留步!”
華唯忠快步趕來,我含笑視他:“聖人請我回去不成?”
他雙目垂視,低聲道:“的確,可聖人道。。。隻恐公主不會。。。呃,聖人囑仆轉告公主,隻是偶染風寒,不必牽掛。”
我完全可以想象旭輪說這句話時想見又不敢見的無奈,忍不住輕笑,微頷首,道:“我心中通明。代我稟告聖人,禁崔美人再入流杯殿。若聖人於心不忍,你清楚該如何做。”
“是。”
新婚之夜未能成禮已是奇聞怪談,又一連四晚分房而居,家奴猜什麽的都有,但都統一默認我們夫婦感情失和這一事實,卻也不敢因此而失禮於武攸暨,畢竟在太平府外,拋開這’駙馬’頭銜,他是掌宮禁宿衛的從三品右衛將軍,更是武媚的堂侄,一等一的外戚子弟。
主仆有序,家奴們不敢失了分寸,崇簡卻是百無禁忌。自崇簡隨我回府,每一天,武攸暨的隨侍沈修都會準時準點的客客氣氣的向池飛曆數崇簡的’罪行’。孩子嘛,當然不可能對武攸暨舞槍弄棒,不過是放喵喵去撲他掛養在窗外的一對雲雀,或吩咐家奴搬走他養的雪球似的芍藥,又或去他書房短線遊等等。
直到這一天,崇簡與家奴比試射箭,引來一場小風波。崇簡所用羽箭的箭杆是以赤色桂竹製成,觀之鮮豔又好看。箭簇卻非沙場慣見的銅鐵銳器,而是用碎布攢成的小球,紮紮實實,頗有分量,隔遠了射在肉身上,也是沉甸甸的一疼。最妙的是,那些小布球在被綁上箭杆之前,都曾吸飽了艾灰汁。何為艾灰汁?取曬幹的艾草,置於鍋中加水用武火煮,煮成黑黝黝的一鍋汁液,換個角度看竟泛著油綠色澤,像極動畫片裏長鼻子老巫婆熬煮的毒/藥。簡而言之吧,偏有一神來之箭射中武攸暨的腦門,艾灰汁濺的是星星點點,俊容失色。
池飛正向我回事,商量明日去山間別苑避暑的安排。沈修來報,隔著一簾薄紗,隻能聽清聲音,猜這沈修至多雙十年紀。沈修道武攸暨未曾動氣,隻是他認為崇簡非是無心之過,而是候在府門有意為之,長此以往,於他無傷大雅,旁人卻會笑我教子無方,且有損薛家顏麵。
我最恨便是武攸暨拿薛紹刺激我,當即罵道:“我若哪日心平氣和,他便不痛快麽?!真真是小題大做!蒙童玩鬧,也值得他拿大道理壓我?!”
我這裏一發火,便有機靈的侍婢暗示沈修暫退,後者快步退出,正與寧心擦肩而過。
“阿姐最愛吃白糖糕,我親手做了向阿姐賠罪!” 寧心笑吟吟道:“方才那少年卻有些眼熟呢。”
“是駙馬的隨侍。”
池飛一邊說一邊要接寧心手中的玉盤,寧心未曾注意,恰繞過池飛的手,直朝我走來,行姿嫋嫋。池飛微怔,也不再提。
從小到大,寧心一直是我們這群同齡人中最嬌豔的那朵花,就連令人厭煩的青春期也更偏愛她,她在我們又羨又妒的目光中從精靈般的垂髫女童長成了傾城美人,而我們都未躲過醜胖黑。美而自知,因而寧心的美是張揚之美,每個微笑,每個眼神,無不恰到好處,甚至婀娜背影都足以入畫,引人遐想無限。都道江南多美人,而我想,她該是醉入朦朧煙雨時最動人心弦的驚鴻一瞥。便是在病中,那含愁情態亦教人半是心疼半是迷。
她在我身旁落座,我順手接過白糖糕先放一旁,歡喜道:“我何曾真的怪你!其實我那夜已然後悔,你維護我的名聲,我卻。。。”
“阿姐!”,我誠心向他致歉,她反倒忸怩起來:“阿姐應當罰我!是我不曾體諒阿姐的苦楚!”
我不覺莞爾,輕輕的抱住伴我最久的親人:“你我之間若還這般連連謙讓,可真是作假呢!哦?難不成你故意不教我吃白糖糕?我看外層糖皮就快不脆了!”
“公主,”,我才要拿起糕點,卻見池飛把那玉盤端離了兩寸,她搖搖頭,笑對我道:“先前公主吃了半盞冰酪,道胃中不適,公主還能吃下它們?”
我確覺胃脹,但很可能是吃冰引起的,並不是撐著了。拉回玉盤,我指池飛打趣:“你可是嘴饞了?想同我搶?”
池飛仍是溫和笑著,視線在我和寧心之間轉了一轉:“我這點小心思倒教公主猜著了呢。”
清楚池飛平日裏對甜食沒什麽興趣,我不禁微訝:“啊。。。是麽?哈哈,難得。吃便吃,我不是小氣之人。”
池飛向我道謝,目光又在寧心的身上頓了頓,或許是也向她道謝,接著便自然的拿起擺在最上方的一塊。
寧心卻忽的冷了臉:“上官姐姐!真急於這一時麽?!這盤白糖糕是我做來向阿姐賠罪的!”
眼見寧心發了脾氣,許是以為我不重視自己。我忙教池飛放下:“罷,這頭一塊還是我吃吧!畢竟是阿妹的一番心意。池飛,你吃第二塊也是一樣的。”
倒也奇怪,池飛聽不見我說話似的,仍拿著糕點,手微顫,仿佛她也很生氣:“確是急於這一時!寧心,我有一言,興許你不愛聽,可你若肯聽,對你絕無害處。張娘娘撫育公主勞苦功高,太後器重,公主感念,待你也一向不同旁人!可你畢竟籍隸掖庭,實實是李家的奴下!你我之間,無分貴賤,何必盛氣淩人?!”
我心話原來如此,池飛對寧心應是早生怨言。的確,寧心也是因罪沒入掖庭的宮奴,但這事兒真不能怪寧心。我與寧心乃一母養育,單單這份緣分便無一人可比。我們四歲開始作伴,以姐妹相稱二十三年,小時候連衣飾鞋履都不分彼此。我習以為常,寧心也不覺有異,未料落在旁人眼中卻成了她不分尊卑的罪過。
池飛如此直白的抱怨非是出自私心,我並不怪她,正要打圓場,堂外響起一片嘈雜,亂吵吵的,仿佛聽見有人在喊我,但那聲音很快便微弱難尋,大抵是被捂住了口鼻,無法再發聲。
我不由心煩,也有些好奇莫不是出了要緊之事,這一愣神兒,下首的池飛猛地把手中那塊糕點朝我砸來,我本能的想躲,腰間卻觸上什麽硬物,幾乎同時發覺脖子竟被人箍住。那人稍一用力,吞咽便已困難。
“陳寧心!”
池飛又驚又怒,不等她再說下去,有人闖入正堂,推翻立在我們麵前的紗帳。一個容貌陌生的少年,魁梧挺拔,短衣打扮,是府中家奴。他上衣被扯的破破爛爛,露著胸肩,應是方才引起動亂的那個人。
“阿泰!” 池飛又是一驚。
那被喚為阿泰的少年展臂把池飛拉到自己身邊,又指寧心喝道:“她要害公主!她離去的地方留了一朵夾竹桃!花還在,根卻被截去一寸!”
即便他不說出來,我此刻也清楚寧心要對我不利,可我卻想不出原因,也不會輕易相信什麽邪魔附體之說!
利刃在後,我不敢輕舉妄動,但我對寧心仍抱希望,吃力問道:“阿妹!你失心迷竅了不成!”
我看不到寧心是何表情,我惶恐地等待她的解釋,卻等來腰後一記刺入,忍不住失聲慘叫,渾身都涼透了。她真的對我動手了!
寧心大罵池飛:“我原想教她吃下毒物便完身而退!卻不料竟被你毀了!”
殷殷血紅在群裳點點洇開,一如絕望,正絲絲縷縷的在我心腔綻開,又迅速蔓延。不知怎的,我不恨寧心,反而更疑這究竟是為什麽。
不清楚我傷勢是輕是重,池飛不敢讓寧心更關注我。她未要求寧心放我,先吩咐那些花容失色的侍婢退下,又推了阿泰一把,示意他也離開。阿泰無不擔憂地凝視池飛,見她意誌十分堅決,遂慢吞吞的退去門邊,焦灼的等待機會。
池飛唇角噙一抹虛笑,徐徐道:“寧心,我自認聰明,卻是不及你,因我始終猜不透你為何心懷二誌?!”
“撒謊!始終?足見你對我早有防範!否則斷不會對那白糖糕起疑!”,寧心冷笑,在我傷口處捏了一把,故意把一手鮮血露給池飛看:“我殺了李綺,你不滿意?!卻要搶著吃下毒物?”
我疼的冷汗直流,池飛再是心急卻也無可奈何,掐著虎口逼迫自己冷靜:“公主乃我主人,公主若有任何閃失,我必肝腸寸斷!”
“虛偽!虛偽至極!”,寧心的笑聲格外刺耳:“你忘了自己姓上官麽?!你忘了自己因何沒入掖庭?!上官池飛,你看清這個人,她不是你的主人,她是武曌的女兒!”
池飛左右踱步,似是想尋一個能看清我傷勢的角度,正色道:“樂天知命,則憂懼不能入!”
寧心又是不屑的冷笑:“上官姐姐真是好學問!卻隻怕上官氏先靈必責你不孝!”
寧心突然搬出上官家的先人,池飛一時沉默,微微一歎,由衷感慨:“先妣因難產而亡,四歲時家中逢難,父兄皆被斬。獨自一人長於掖庭,俗情冷暖,我比你更有體會!可我上官氏先靈絕不會因我忠心護主而譴責我!”
寧心不信,鄙夷似的哼了一聲。池飛直視著她,眸光分外銳利:“身在宦海,便知有那吞人的滔天巨浪!真若求一世平安,大可歸隱南山,而不是爭先恐後的往危機四伏的朝堂博權力富貴!!我在書中悟出這可怕卻最真實不過的道理,我深信,倘若我父親僥幸活命,他定會這般教導我!他也不會教我仇視太後!”
“你道我學不得認命麽?” 寧心陰惻惻道:“上官姐姐,至少你曾見過自己的阿耶,而我呢?!你曉得容州有多遠麽?你曉得那些鄉蠻告訴我我阿耶是活活餓死的麽?!他無罪!他無罪啊!可當年的刺史為了討好武曌,借故虐待流人!自我記事,阿娘整日教我感激武曌,感激李綺。我信以為真,還曾天真的以為武曌對我是一樣的恩寵,”,她忽的痛哭流涕:“可為何阿娘也要離我而去!她是因李綺而死!是李綺害死了阿娘!枉我阿娘視她為己出!”
並非沒有想過這個可能,終於被她親口證實,我好不愧疚且悲傷:“張娘娘的死,的確是我對不起你!你若因此事恨我,我無言可辯!”
寧心莫名發笑:“你不像是武曌的女兒。”
“月晚!”
武攸暨突然現身,我群裳的斑斑血跡瞬間染紅了他雙眼,直朝我衝來,池飛死命的阻攔,阿泰也在旁幫忙。
池飛幾乎是跪在攸暨麵前用自己的身體攔他:“陳氏欲殺公主為母報仇!事緩則圓,駙馬萬勿衝動!”
“報仇?!”,武攸暨麵色青白,牙咬的咯咯作響:“寧心,明明是你害死了張娘娘!”
我不敢置信,無數疑惑重回腦海,不解地瞪向武攸暨。這時,寧心忽然把我推開了,她徐徐站起,又發泄似的狠狠踹我。我因疼而動不得,更無力反抗,隻能虛弱的伏在她腳旁,聽憑擺布。
“月晚!” 為免刺激寧心,攸暨不敢靠近,隻能幹著急。
寧心含笑視他,淚水涓涓,微微點頭:“不錯,不錯,或許我才是殺害阿娘的真凶,可我都是為了你!!攸暨哥哥,你恨薛紹,我幫你殺了他的孩子,你不高興麽?”
武攸暨不覺驚奇,必是早已知情。池飛怒極,揮手落下一掌:“你居然聯手陳氏構害公主!”
武攸暨並不辯解,便是默認此事屬實,他依舊警惕著寧心的舉動。寧心看了十分解氣,不禁嫣然輕笑。我心裏已然悔了千遍萬遍,真真是冤枉了芷汀!可恨寧心還曾慫恿我盡早趕走芷汀。
她蹲下,懸提匕首,距我的身體僅一寸,胡亂晃動著,似乎在考慮下一刀應刺在何處:“聯手?上官姐姐自詡聰明,此時卻糊塗呢,你打錯人了!哦,或許在上官姐姐的眼中,寧心向來。。。愚蠢?懦弱?嗬,李綺才是真蠢!!是我,是我在她臥內藏了麝香!一兩,哈哈哈,隻是一兩,足以殺死一個胎兒!隻怪後苑那座步橋是以老檀修築,府中常年異香浮動,非是醫家,旁人決計嗅不出。哦,我險些忘了,偶爾,我還會在她的安胎藥中灑下川芎,一點點哦!除了阿娘,誰也不曾發現,可。。。可當阿娘罵我時,一切都遲了,沒了,孩子沒了!上蒼助我,那廚娘誤以為是自己的過錯,為求保命,趁亂逃出府,正替我擔了罪名!我更要感謝你,李綺,你居然未曾深究此事!活該!你活該失去那個孩子!你嫁給薛紹,害得攸暨哥哥傷心欲絕,這般殘忍無情的女人不配樂享天倫,不配有子孫繞膝!”
寧心又哭又笑,形容瘋癲。擔心她會再次刺傷我,二人不敢輕舉妄動,甚至不敢多說一個字。寧心隨手抹去淚水,兩三下,精心描抹的瑛粉胭脂便在臉上暈開,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憐。
她驀的舉起手臂,銳利刀尖直指武攸暨,忿忿不平的嚷道:“但你竟無一絲感動!我殺了她的孩子,我替你除了薛紹,我。。。我害死了阿娘!!一切一切,隻為彌補她給你的心傷,可你居然咒我!居然打我!毫不留情的打我!嗬,莫怕,攸暨哥哥,你莫怕,你是我愛的男人,我不傷你,但我今日要你親眼看著李綺死!心疼了?不,你應高興才是啊!她對你可曾有過一分的好?沒有!你很清楚!你隻是不停的騙自己!騙了十年!下嫁薛紹是因與你賭氣?哈哈哈哈哈,我早就同你說過,她對薛紹是真心的,否則怎能將貞潔獻他?哦,還有賀蘭敏之,你為何不肯信我呢?你仔細想想,若非他奸/汙李綺,武曌怎會突然要他的命?轉而重用她向來看不入眼的兩個侄兒?哼,李綺如此不潔又對你無心,你的視線卻隻追著她,而我為你傾盡所有,隻換來你痛下殺手!!對,罪有應得,武攸暨,你也是罪有應得!你活該躲在綽州自哀自憐!活該一次次被李綺折磨踐踏!活該妻兒慘死!!”
攸暨慌忙道:“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打你!我大錯特錯!”
寧心卻不接受他的道歉,轉而哭地異常傷心,費勁地拉起我,把我緊緊的抱在懷裏,委屈的絮叨:“阿姐,我從前不懂,他愛你成癡,你並非不明,仍投入薛紹懷中,寧可把他傷的千瘡百孔。而他對你。。。始終糾纏不休。後來我懂了,我真的懂了,這便是愛,愛的沒有道理,也愛的卑微。我心想,既然你不要這個拿真心真意對你的男人,那我為何不能愛他?!阿姐,你可以為薛紹而死,我也可以為他去死!我的愛情,並不比你卑賤!其實,我殺你是為你好啊!薛紹已死,如今你也清楚害你的人不是攸暨,那份執念該放下了。繼續活著,有何意義?你們都聽清,她親口說過,待她離開人世,要與薛紹同穴合葬!”
我痛的無力抬頭,半睜著眼,隻看清寧心胸前褙子的圖紋是一朵端妍富麗的並蒂牡丹。春日去伊川之前,她繡了一模一樣的兩份,另一份自是送了我。我還沒想好是縫在貼身的襪腹上,還是該縫在帔巾上。
“阿妹,”,我終於哭了,一半是因傷口疼,一半是不願接受這場突來巨變,她的自白,竟讓我覺得過去二十年的種種都是黃粱一夢:“你當年若肯教我知曉,我定會勸他。。。啊!”
她又刺下一刀,狠狠的刺入左股,拔刀時,血也濺在了她身上,散開的一團血跡,活像一朵比那牡丹還要鮮豔的繁花。
“勸?勸他愛我?我活命是因你母親施舍,”,寧心暴怒非常:“難道我愛一個人也要靠你賞賜不成!我真恨自己此時才動手!他。。。他不愛我!我把身子給了他,他夢中喚的卻是你的名!”
我無暇旁顧,死死的捂住傷口。池飛迭聲驚叫:“寧心!寧心!縱然一切都。。。因公主而起,這懲罰已然足夠!公主千金嬌軀,受不得這般折磨!”
寧心哪裏肯聽,下一瞬,還凝著一絲血熱的精鋼匕首便落在了我臉上,她森冷一笑:“攸暨哥哥,你喜歡她什麽?難看的寬額?還是這像胡奴一樣蠢笨的鼻梁!又或隻是看中她的身份?哈哈哈,武曌本是太宗的才人啊!她私侍李治,罔顧人倫,已惹天下恥笑,居然還被堂而皇之的立為皇後嫡妻,為他生四子二女!李綺,你們兄妹生來便是孽種,都不得好死!哼,我祖父是陳深,若非國滅,興許我也是公主呢。攸暨哥哥,她活不得了,我也活不得了,今日過後,你是更愛她?還是更恨我?誰能被你銘記終生?!告訴我!”
武攸暨全無主意,忍不住近前一步,失控般對她喊道:“放開月晚!換我!換我!我保證不反抗!我送你出城,我任你打殺!違誓甘遭天譴地則!放人啊!”
滾燙的淚,焰火般燃在我指間,寧心含笑答他:“這誓言。。。你信,可我不接受!死,太容易。”
“駙馬!駙馬!”
不知何時,阿泰取回一把長弓,急急的獻給武攸暨,卻惹他怒罵,恨不得掰斷那把弓:“看不到公主正在她身前麽!”
我心知兩處傷口都不在要害,但血流不止必會危及性命,急中生智,拚力喊出一個名字,但願攸暨還記得小時候我對他講過的一個警匪故事。若要解救人質,某些特殊的情況下不得不先打傷人質,借此分散劫匪的注意力。
四目相視,武攸暨怔愣,熱淚在眼眶打轉,手握長弓,卻是一動不動。顯然,他洞悉了我的心思,但不敢付諸行動。
“武攸暨!”,我又是急又是疼,利刃折射的銀光便在眼前晃動:“我寧可痛快的死,也不願為人魚肉受此侮辱!動手!我不恨你!攸暨,恩恩怨怨,一筆勾銷!池飛,絕不能放過陳寧心!”
“駙馬不可啊!”
武攸暨神色恍惚,盯著我,遲疑的拉動弓弦。池飛跪地阻撓,她擔心稍有偏差便會傷及我。寧心大罵攸暨無情,把我當作肉盾,直躲在我身後,完全掩住了自己。此一時,芷汀和柳意也聞訊趕來,紛紛拉住攸暨,說開弓便難回頭,請他千萬住手,總有法子能救我。
“阿娘!姨姨!”
我驚恐回頭,屏風後轉出的不是崇簡又能是誰,孩子開開心心的直朝我與寧心跑來。
寧心也覺意外,下意識的回頭:“是打開了堂後的偏門麽。。。來的好。”
我立時忘了鑽心的疼,忘了寧心的脅迫,不管不顧的掙紮,想要撞開寧心,盡可能擋在崇簡與她之間。驟然,一聲慘叫,寧心軟綿綿的斜向一旁,卻不肯放開匕首,奮力朝我劃來。
電光火石,一道黑影飛撲過來,替我攔下了攻擊。我正想看清恩人是誰,那人受了傷沒能站穩,恰摔在我身上。
“該死!”
二人眼對眼,血染衣袍的武攸暨反倒開心笑了:“你身子真軟!我還怕摔在了崇簡身上,你定要罵我!”
那一箭射中寧心的右肩,血流如注。自有芷汀等人按住了她,她雖罵不絕口,卻再不能行惡了。
我腿疼的直是被鋸斷一般,所幸手還能動,便擰住他耳朵:“混蛋!你壓著我傷口了!!”
夏夜從不靜謐,樹梢,草叢,牆縫。。。節奏般的歡快蟲鳴,一曲又一曲的安眠樂聲,催著人們沉沉的步入夢鄉。崇簡哭累了,偎著我睡的正香,忽輕揮小手,嘴裏還嘟囔著什麽。我忙側耳聆聽,似是在說’好吃’。
另一旁,武攸暨也被這嬌憨情態逗笑了,小心翼翼地替孩子掖實被角,悄聲對我說:“一轉眼,崇簡竟到了能騎馬拉弓的年歲。仿佛上次見他,還是趴在你懷裏吃奶的小肉球呢。”
時光是偉大的,我也深有體會。明明隻走了半生的路,卻似經曆了一生的跌宕。喜悅永遠隻是一瞬的恩賜,苦楚卻是去了又回的老朋友,總是繞不開它。我們終將老去,孩子的人生卻尚未起航,他將成為比他兩位父親都優秀的男人,擁有與他們截然不同的完滿一生。我不敢稱功,隻求他年再見,換房雲笙不悔所托非人。
隻是,這般溫情脈脈的心裏話,我卻不能與眼前人傾訴。默了默,我氣哼:“不對吧?上次見他,該是你腦門兒挨了一箭時!”
我不給好臉兒,武攸暨倒不覺尷尬,一眨不眨的望著我,柔聲笑說:“是是是,怪我說錯話。切莫動氣,仔細牽扯了傷口。”
偏兩處刀傷都在身體左側,敷著厚厚一層粘噠噠的草藥,我暫不敢平躺,此刻正麵向他枕臂側躺,躲是躲不得,我索性閉目裝睡。心有千言萬語,隻是開不了口。
這人真傻啊,無論如何,我們都不可能回到從前了。那些錯開的歲月比山重比海深,而今回首已是百年身。縱然他仍是一眼萬年的深情,又如何能敵桑田滄海般的事過境遷。況且,我對他也不敢再多虧欠。
少頃,我悄悄睜眼,他竟還靜坐床側,我不免著急:“不回房歇息麽?傷口便是不深,但總歸見了血,快回房歇息吧!”
他不聽,反而朝我湊近,若非隔著崇簡,便要貼著了我。我下意識的向後挪,又如何能比他快?還沒動,他舒展長臂,牢牢的按在我背後,直是把我們娘倆兒全給攬住了。
“小心傷口。”
他沉默視我,目光灼灼,整顆心快要被他點燃。我微閉眼,鎖住淚水,極歉意道:“我知道是我做錯了,我不該聽信武承嗣。攸暨,我有負於你,可我。。。此生無力償還。”
他平聲道:“可知堂兄為何道我是害了你的人?嗬,非是他欺騙你,的確是我親口承認。”
我詫異看他,淚猝然滑落肩頭,一片涼意透入肌膚:“究竟是。。。告訴我!攸暨,我真的快瘋了!”
他卻莞爾一笑,刮了刮我鼻尖,依舊淡淡笑道:“當日,太後為你與堂兄賜婚。堂兄請我過府,明說是觀賞歌舞,但我如何不知他的憂患?便借話頭,一一道出了。我還違心的向他保證,我對你已無情,隻有恨。我想如此一來,堂兄便不會心存芥蒂,婚後必能誠心待你。隻不料,他。。。卻又向你求’安心丸’。”
我顰眉:“原來他是假意醉酒!隻為讓我知曉。。。”
“你不應埋怨堂兄,”,攸暨搖頭,無奈道:“他並不知自己所言為虛。他若不說出來,你便不會與我徹底決裂,他便永無安心之日。寬慰堂兄,隻是我說謊的一個原因,最重要的,如她所說,你遭受的一切傷痛都是因我而起。我自認也是凶手,我不求原諒。”
我四肢發涼,淚如泉湧,無力地捶打他:“不錯,怪你!都怪你!阿誰教你為我著想!我早已明說,我不需你關心!”
“好啦,好啦,”,他為我拭淚:“崇簡睡著呢。你這人呀,總是口不對心,難得說一句暖心話,偏這般惡聲惡氣。承認心裏有我很難麽?我這輩子還能等到麽?”
我抽噎啜泣:“攸暨。。。你我。。。我對你。。。”
心裏疼,傷口也隱隱作痛,武攸暨忙去房外喚人。侍婢們做事一向輕快又麻利,但洇透薄衾的一片血水著實令人看的心驚,她們不敢碰我,敷藥這樣的事隻能請芷汀與柳意來做。我咬牙好忍,攸暨便握緊我的手一直哄我。
我臉頰發燙,教他先去帳外等候。他十分不解:“為何?”
柳意小聲道:“駙馬,容我等掀被為公主敷藥。”
他於是了然,便鬆了手,才走出兩步,忽頓足,背對著我們忍笑道:“其實。。。該看的,不該看的,我已。。。此時無需避嫌吧?”
芷汀抿唇不語,把搗好的藥又連連攪動起來。柳意微疑,視線在我和他之間轉了轉,俏臉一紅,慌忙專心手頭工作。
如此忙活了好一陣,侍婢們抬了一堆瓶瓶罐罐和染血巾布出去,武攸暨才又回到床側坐下。我始終沒有看到池飛,便向芷汀和柳意詢問她的去處,以為她正親自懲罰寧心。
“陳氏罪孽滔天,”,芷汀嫌惡道:“上官姐姐不教我們理會此等負恩昧良的惡人。任她在偏院茅舍裏血流便是。”
柳意擔心我傷口惡化,正難過不已,聽我提及池飛,不禁低笑:“上官姐姐那裏鸞帳春深,興許隔些日子才能來向公主請安!”
我驚的說不出話,武攸暨也立時明白,直問:“與那奴子?!可他二人。。。這年紀。。。”
“情到深處,”,芷汀感慨萬千,稍稍別過臉:“那些是是非非,誰還能分神顧忌?”
我知芷汀是意有所指,默契的對視一眼,再多的解釋、歉意,都不必再提。我清楚那夜萬不該發生,尤其如今的我們還沒有得到權力,允許自己放縱感情的權力。可我沒有為那夜而後悔,也永遠不會後悔。
府內的瑣碎之事多由池飛主持,柳嘉泰這個特殊人物自然也在其列。為免向我誤報,池飛隔三差五便要親自過問他的近況。七年,她幾乎一步步看著這與自己身世相似的孩子長大成人,源起同情,若說時光陡然將它催化為男女之情也不無可能。而且,在那般凶險的情況下,他不舍離開她,情義難能可貴,非是一時的露水情愛。
這時,門開了,進來的卻是正被我們討論的主人公。眾人麵麵相覷,池飛便也明白了。
“公主好些了麽?” 池飛不提柳嘉泰。
攸暨牽起我的手,打趣她道:“留我在此照顧月晚,你們該放心吧。她倒牽掛你呢!”
“哦,他呀,”,池飛笑了笑,眉梢眼角透著難得一見的羞澀:“非是要緊事,公主無需在意,還請安心休養。”
大家的八卦之心都已狂熱燃燒,我哪好意思掃興呀,忙追問:“如此說來,他。。。真在你院裏?”
池飛瞥一眼正偷笑的柳意,平聲道:“前些日子偶然。。。逗了他,未料他食髓知味。唉,實在麻煩。”
眾人笑鬧一陣便也罷了,我認真問池飛:“歡喜麽?”
池飛笑而不語,但我看的分明,她發鬢間的流珠金釵無風自搖。
我又似命令般叮囑池飛:“我見他對你很是維護,你我女子渴求的良人不外如是。然而,不要去想以後世事將如何變幻,一日的快活,一時的快活,都不要蹉跎。”
柳嘉泰真的太年輕了,且毫無閱曆,或許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此時的他,在我們這些人眼裏就是一張純粹的白紙,太幹淨,幹淨的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中的人。他心中沒有愛恨,隻有對池飛堅定不移的眷戀。她是他的唯一,是他僅有的財富身家。但年深日久,他可能會變心,更也許,他不得不放棄池飛,因他根本不是太平府內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家奴,他是柳奭的孫兒,是河東柳氏的子弟!一旦這屬於武媚的時代宣告終結,彼時正值盛年的柳嘉泰注定要承擔重振家門的責任,我們都無權阻止。旭輪與成義必將照拂他,他的腳下便是一條光明大道,通往男人們競相追逐的高官厚祿。而池飛,隻是一個年紀足夠做他母親的平凡婦人,他們這段戀情,終將遭到議論、嘲諷、咒罵。。。他若選擇她,於柳家複興便是一場浩劫。
池飛含笑點頭,眼神忽移向武攸暨:“駙馬,我等在此是否多餘?”
武攸暨一愣,沒聽懂她的話。池飛自問自答:“該是嫌棄我們的。”
柳意立刻笑著附和:“是呢,是呢。”
池飛拉著二人退出,我頗為無奈:“池飛她真是。。。唉,你也回房吧。”
“累了?那咱們便歇息。” 他笑,輕輕吹滅一旁的燈燭,隻餘一簇橘紅燭火,映在彼此的眸中,便是今夜最亮的星。
我們被從未有過的寧靜和諧所縈繞,我一眨不眨的望著他,這帳內的光線雖弱,但還能看清他也正凝視我。
“我守著你,疼便喚我。”
想要道謝,卻無奈搖頭,我低低道:“回房吧。攸暨,我說過,不要再對我好,我真的還不起。”
他眼中的那顆星愈發明亮,似笑道:“遲了,初遇時便該警告我。”
我不由苦笑:“是啊,太遲了。可惜時光無法逆轉,不能再回到那日的澄華殿。”
“便是能回去,”,他微歎:“還是遲了啊。”
“為何?” 我很是疑惑,難道回到初遇之時也無法解除這段不會有結果的緣分?
他淺笑,吻落在發間:“容我保留一個秘密。”
我決定向武媚瞞住受傷一事,池飛代我在府內下了噤口令。這件事牽扯了太多的人和’人’,武媚若知,滔天怒火下也許會累及無辜,尤其已長眠福地的鵑娘夫婦。他們的一生短暫且不幸,不能讓他們再被女兒的罪孽所累。當然,我也不想被武媚注意到柳嘉泰的存在。對於崇簡,眾人輪番哄騙,終使他也相信我隻是騎馬時不慎摔傷了手腳,需靜養一段時日。
隔數日,我傷口感染化膿等症狀逐漸減輕。每一天,我心裏不知念了多少聲道號佛號,要知道,左腿可是遍布靜脈啊,那一刀若是深了或偏了,我也就徹底歇菜了。
芷汀和柳意為我擦身清潔,避開了兩處傷口。我問起寧心的現狀,池飛放下賬本,道每日隻給她一餐幹糧果腹,也沒管她的傷勢,昨日去看了她,中箭處肌膚已潰爛,便教一個廚子用刀刮去腐肉,拔出了箭。
“箭簇本是緊鉤著皮肉的,而今這皮肉已爛,拔箭時倒也十分容易了。”
我心想,箭是拔了,但那條胳膊恐怕。。。不覺同情,但也不覺恨她,似乎彼此之間的傷害並不存在。我隻是在與池飛談論吃飯穿衣這類不值一提的小事。
“隻是,”,池飛忽神色凝重:“我離去後,駙馬也去了茅舍。”
我微怔,立刻要求池飛知無不言。池飛便實說武攸暨給寧心帶去了藥,倒也沒說什麽,隻道讓她先活著,待公主傷愈,由公主處置。
“他為她敷藥?” 我問。
池飛點點頭:“敷藥時,駙馬還道,眼前的結局正是她遲來的報應。”
我感慨道:“當然。樁樁惡事,天若有情。。。天亦老啊。”
三人無不附和,池飛又說,寧心並不領情,她瘋狂地打他,後又抱他吻他,最後又淒厲的詛咒他,道他和我之間始終是隔著一個沈氏,沈氏和孩子的冤魂將會向我們索命,我們會死的比她比沈氏淒慘百倍千倍。
芷汀與柳意義憤填膺,大罵寧心無恥無德,我卻怔默無語。我和攸暨都沒有提,但我們都很清楚,沈氏就在那裏,她永遠活在我們愧疚的記憶裏。他說過,他負了每一個人,但今後,似乎隻有我能得到他的補償,可我不能接受,我怕極了他對我的好!
我落寞笑笑,疲倦道:“他在府裏麽?應該在吧,他說會陪著我。”
柳意笑聲清脆:“在呢,在呢,駙馬抄經呢。”
隔片刻,武攸暨被我罵出了臥房。我傷口微疼,心裏卻輕鬆了許多。除了芷汀,池飛和柳意都快愁死了,紛紛替武攸暨解釋求情。
“同情他?!”,我怒道:“多說一字,便去服侍他吧!”
二人遂不敢再勸,倒是芷汀小聲呢喃:“該放手的,偏要執著;該珍惜的,偏要推開。唉。”
她是故意教我聽見,我便坦白答她:“推開他,是給他機會尋另一段幸福。還來得及。”
如此過了十日,我再不許武攸暨來見,但我康複的進度他自是能向芷汀等人打聽。我也聽她們說他’不計前嫌’,主動陪崇簡玩。但這人偏與孩子比試賽馬,又不懂善意的謊言,孩子哪裏能贏過曾在沙場上跟死神賽跑的武攸暨?連輸兩圈,崇簡被氣的哇哇大哭,當著攸暨的麵宣布他是自己最不喜歡的人。倒是惠香因年幼無知,武攸暨送了一堆玩具外加演技拙劣的小魔術,便順利騙回一聲比一聲甜的阿耶。
我心中滋味極是複雜,但終歸是喜悅占了上風,至少在惠香眼中,自己有一個父母雙全的幸福家庭。而且我相信,攸暨也是如此打算。沈氏的死,他暫不能也永遠不會原諒我,隻基於我們相識二十年的深厚感情,也許他一直試圖說服自己忽視這份怨念,但它終會破土萌芽,開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孽花。他也清楚,我們真的回不去了,隻不願無辜的孩子被這份不睦影響或傷害。
這天入夜後,我正’沐浴’,芷汀查看我腰後的傷口,欣慰道比腿傷的愈合情況要好很多。我直愣愣的盯著圓滾滾的粗象腿,那傷口結了一層紅褐色的薄痂,心想情況再好也就是不流血吧,未經縫合,若要肌膚完好如初怕是不可能了。雖說俺們勤勞智慧的老祖宗發明了麻沸散,甚至古書記載戰國時期的神醫扁鵲曾使用讓人昏睡的藥酒相當成功的完成換心手術,包括當下,各種剖腹開胸之類的奇談被傳的神乎其神,但我還是不敢嚐試這年頭兒的縫合術,好歹我也是接受過二十一世紀高等教育的新女性啊,我不敢小覷有害菌的繁殖速度。
待一席長發終於幹透,我看書也正看累了,方要熄燈就寢,柳意卻入內回事,道府外聚集了一群人,聲稱有要事求見。
我心說除了一威風頭銜我是啥能耐都沒有,誰又能求著我?並不在意,吹滅燈燭,隨口一問:“是誰?”
“叩門者乃澤王、許王子。”
澤王李上金和許王李素節乃我同父兄長,但我與他二人僅有一麵之緣。二人自永徽末年便遭排擠,久於外州任刺史,沒有任何實權。尤其是淑妃蕭氏所生的素節,七八歲時沒了娘,緊接著,失去王皇後、柳奭等靠山的太子李忠被廢,李素節又被趕去距長安千餘裏遠的申州。十年後,李治下敕,禁李素節朝見,理由是兒子’既舊疾患,宜不須入朝’。不久,他一篇洋洋灑灑大表忠心的《忠孝論》給自己惹來了大禍,以髒賄之罪被降為鄱陽郡王,於袁州安置。又十年,李素節被移於嶽州安置,改判禁錮終生。數年後方恢複王爵,官複刺史。再回朝,便是他披麻戴孝為父奔喪,一路星夜兼程,餐風宿露,滿麵風霜。我們便在那時見過一麵。他這三十年,真真是說不盡的辛酸坎坷,卻又能怪誰?隻怪投胎投的’太好’啊。
自李治駕崩,他二人的家小多居京中,好吃好喝,卻與人質別無二樣。我與這些子侄後輩反而沒得那般生疏,逢年節,他們必親自登門獻上孝敬。我多避而不見,但不是次次都能尋到好借口,十回裏也會與他們見二三回。明著說是姑侄一家親,該有的禮數不可或缺,實是通過討好我向武媚求保命符。
“要事?可我幫不得啊。” 我咕噥著,考慮到李家正處倒懸之危,我確信,如果與身份這般敏感的人見麵,將給我帶來不可預測的潛在危險。
柳意愁道:“我早知公主不願見,唉,本已婉拒眾人,道天色已遲,請他們明日登門,可李將軍。。。言辭激烈,不肯聽勸,因而我不得不來此請示公主。”
我疑道:“李將軍?宗室麽?”
柳意解釋:“便是李多祚李將軍。前年,太後擢其為左羽林軍將軍。”
“為我更衣!”
“是!”
先前還道傷勢恢複的不錯,這突然間著急趕路,我才覺左腿遠不如從前聽話。柳意勸我緩行即可,李多祚等人定會等我,但她也很費解,不知這些人能為何事而求我。
“他糊塗呀!”,我心焦不已:“他們糊塗呀!不是都道太後近日頻頻宣見德妃竇氏之父麽?他乃司常少卿,太後見他必是為了。。。你明白麽?!”
柳意瑟瑟發抖,好一會兒,怕道:“天下又有誰人不知?可聖人。。。尚未下製。。。禪位,公主無需擔憂。”
我搖頭:“我之憂慮並不在。。。不在這江山是否姓李。母親,兄長,無論誰坐龍椅,於我的富貴榮華皆無折損,我是為他們惋惜啊!這天。。。快變了,周興、來俊臣他們的手段也是愈發毒辣了。”
禍兮福之所倚,正因飽受打壓,遠離廟堂數十載,沒有絲毫勢力,李上金李素節雖個個根紅苗正,竟極幸運的躲過了那場篦發似的大清洗。隻要再忍十數年,至少能安享晚年,也算聊慰這一世的失落。然而,突發今夜之事,我真不知這些冒失的年輕人將為父親和家人帶來怎樣的災難。
“如此說來,公主更不該去見他們!此刻該有千萬雙耳目等著咱們呢!”
“我如何不知?”,我沉歎:“可我退不得啊!我不知他們究竟為何而來,卻不能不顧忌羽林軍。”
貞觀十二年,太宗李世民於玄武門置左右屯營,以諸衛將軍領之,兵名曰飛騎。又挑選驍健善騎射者,號百騎,以從田獵。永昌元年,改號千騎。垂拱元年,武媚正式置左右羽林軍,形成獨立建製,屯宿宮門,轄羽林郎六千。
羽林軍,玄武門之變。。。幾個字炸的我如魂飛魄散,腿腳一軟,似無知覺一般。這李多祚與李顯乃總角之交,他為人又向來重情重義,尤其曆徐敬業之亂後,李顯的處境愈發岌岌可危,他對摯友更為擔憂。如若李多祚衝動之下做出揮軍逼宮的瘋狂舉動,再迎李顯複位,那可真是天下大亂了!武媚便如困獸,旭輪隻是她的傀儡,那些立下大功的臣僚如若諫言李顯不可養虎遺患,我又能如何救她母子!
朱門大開,入目便是一片通明光火,被徐徐夜風吹的輕柔搖曳,令人眼花繚亂。我定定心神,粗略一掃,來者約十餘人,立於闊達場地絲毫不顯擁擠,卻已足夠把我的心一壓到底。有備而來!或許其中不止一個統兵者。完了,這瞬間,我滿腦子隻這最不詳的念頭。
我眯著眼睛,費力的細看人群:“李將。。。”
撲通,最前方的二人齊齊跪地,將火把摔去一旁,齊聲疾呼:“公主救命!”
他們豐潤的年輕麵孔在搖曳燈火中時明時滅,他們高昂的呼救飽含悲情。我定睛看去,認清身份,忙教柳意去攙。
我道:“義珣,阿瑛,此舉違禮,快快請起。”
二人婉拒柳意,李素節的次子李瑛不過十九,他仰望著我,淚水盈眶,悲苦地重複道:“公主救命!大唐要完了!姑母,我李家社稷不保啊!”
我虛偽的故作惶然,然而心中早就清楚這一天終會來臨,勸武媚登基稱帝的人是我,勸旭輪退位避禍的人也是我。今夜的危險,說到底是我給自己預留的啊。
李瑛語罷淚落,人群之中似有嗚咽回應。如牛毛細雨,夾帶著殘冬的寒身濕潤,不敢盡興的飄灑一場。他們竭力隱忍,燈火下的可貴淚滴格外黯淡,他們都清楚自己不該哭,可在天塌地陷之前,誰又敢說自己當真無畏無懼?
大唐要完了,是啊,武周代唐,黎庶及後世史書莫不認定大唐國滅。可若細想,開創武周王朝的那個女人是大唐數任帝王的遺孀、母親,也許稱她為優秀的帝國管理者才最是恰當。大唐風骨並未因此而中斷,百年,千年,‘大唐’二字仍令無數華夏子孫為之驕傲,對她的向往永世不滅,源於她滔滔大國的自信,源於她海納百川的胸懷,源於她臣服萬邦的氣魄,即使在她日薄西山之後,即使大明宮最後一根椽柱化為灰燼散入陣陣哀樂之後,即使大唐終隻是夢中的一個碎片,她的子民,唐人,生生不息,以最涵蓄也是最深刻最忠誠的方式紀念著她。誰也無法否認,武媚,是‘大唐’最為傳奇濃重的一筆,失了她,何談大唐。
我的視線仍在搜尋李多祚的身影,不自在的回答李瑛:“不得胡言亂語。”
“公主!”,李義璋狼狽的膝行數步,幾乎緊貼著我的腳咚咚叩首:“我等怎敢妄言亡國!是內宮傳出消息,聖人。。。已秘密備下一道禪位製書!太後必順勢登基,易主之後的天下再無我李氏子孫的立錐之地!!公主不知,現有狡詐小人誣吾父與許叔(素節)通謀,議太後乃亂國妖婦,誓募兵入都,還政聖人!公主明察,吾父何敢與太後為敵?!此必周興等賊詭計!公主,被判謀反者從無生路,還請公主念及手足之情,不吝援手!!”
這個與我幾乎同齡的侄兒哀慟亦憤怒,他擔憂父親與李家的未來,他不滿旭輪的怯弱和武媚的專/製。不止如此,他更恐懼大唐亡國之後自己的命運。
我已逐漸適應那些燈火,此時,方看清一雙雙殷殷期盼的眼睛,他們來此,是因他們視我為拯救大唐於水火的最後希望,他們是用命賭我的忠誠是歸屬大唐亦或武媚。可惜他們都不明白,渺小之如人類,絕無力阻擋曆史的滾滾車輪,若不想被碾壓枉死,隻有順應勝者。
腰間一沉,武攸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國存亡,竟要靠她一介弱質女流不成!!你們啊,枉食君祿!真真教我看不起!”
他倒是心細,隻敢攬我右側腰部。對視的一瞬,我很是感激,沒著沒落的一顆心也落回原地。這感覺真的很奇怪,難以詳述。我從未想過他或者任何人能幫我,但突然出現的是他,我隱隱相信,似乎,我一直在等眼前人。
他竟紅了臉:“你居然這般。。。含情脈脈,倒教我害怕呢!”
我驀的清醒了,我想到自己無法許攸暨餘生幸福,更想到我自始自終都沒有資格羈絆他,遂默默的扶開他的手。
“月晚?”
我避過他的視線,因而我隻能聽見他話中的費解,我淡漠道:“你不該在此,或許你。。。更適合去為她敷藥。”
攸暨又急又愧,尷尬一笑:“可十日前,我已然向你解。。。哎呀,是我思慮不周,是我不對,你若從此不肯原諒,我也無話可辯。然我眼見他們脅迫你與之為伍,如何能坐視不。。。”
“脅迫?”,我不悅反問,實則言不由衷,不願他被牽涉進此事,更不願他繼續關心我:“我家國將滅,我家人家臣哀哀欲絕,求我施以援手,你怎敢稱之為脅迫?嗯?!”
我毫不領情反咄咄責怪,他微怔,一時無言以對。李瑛赫然而怒,忽站起身,抽出自己的佩劍,一記淩厲之聲劃破夜空,直指攸暨。
“武攸暨!你本就是武家子弟,與武三思等沆瀣一氣,諂上欺下!今更受太後器重,尚我姑母,平升三級,見我李家失勢,你真是迫不及待的落井下石啊!!公主乃聖人胞妹,為聖人、為我李唐江山盡忠竭力乃分內之事!容不得你置喙阻撓!”
李瑛牽掛父親的安危,他心急若焚,我完全理解,但他對攸暨這般刀鋒相見,於他自己實無益處。我欲勸李瑛後退,武攸暨反向前一步,距那利刃不過兩寸。我大驚失色,本能地拉住攸暨,被他反手握住,掌心溫熱。
攸暨微微一笑,頗得意道:“哦,原來小郎君乃大帝之孫,失敬。未知尊府何人?澤王?許王?哈,無妨,無妨,總歸在周侍郎眼中,都,一,樣!我嘛,曾於秋官任‘郎中’,因而秋官的刀筆吏們如今見了我,仍會賣兩分薄麵,前日偶聞,周侍郎已為二王備下監房,環壁空空,與諸罪人無貳。唔,想來二王久曆監/禁生涯,必不感陌生。”
李瑛果被激怒,啊了一聲,刀尖便抵上攸暨的胸膛。我失聲喊道:“阿瑛!你若傷及駙馬,太後必教你以命相償!”
我說著便要去推李瑛的劍,反被攸暨掩在自己身後。李瑛咆哮如雷:“他侮辱父親!他該死!”
“該死?”,攸暨瞥著那要命的家夥,依舊氣定神閑:“嗬,你這有勇無腦的姑母真若聽信汝等,與太後為敵,我必受牽累,我是得’該死’啊。隻是,這位皇孫,二王已被周侍郎盯上,他們能活命?你能活命?其實你我都該死啊!你瞧,本來公主還可念及手足之情為二王收屍安葬,今夜一過,她也自身難保。你們啊,愚蠢至極!冤各有頭,既是不甘尊府被誣,你便該在喪命之前去尋那冤頭。”
他這三言兩語,竟說的李瑛聽入迷,他又添柴加火,壓低聲提醒李瑛:“喂,我曾聽旁人談笑,道周侍郎在永泰坊中養了一個別宅婦,我想她那裏。。。斷無人守衛吧?”
別說李瑛,我也是一臉問號的瞪著武攸暨,這轉移視線的招數也太明顯了,李瑛當真能信他?
“阿兄!阿兄!”
一妙齡少女飛一般朝李瑛奔來,早已顧不得散亂斜傾的發髻。李瑛望向她,眉心緊皺,握劍的手瞬間垂在身側。
李義璋也循聲望去,不由擔心道:“令暉何必來此!”
來在我們身旁,李令暉怯怯地向我一禮,接著便不由分說的拉起李瑛的手:“阿兄隨我回府!長兄早夭,父親令阿兄照拂我等,阿兄怎能違背父命!”
李瑛不從,頑石似的杵在原地。李義璋嗬斥令暉回家,令暉充耳不聞,隻望著李瑛默默流淚。我從未見過李令暉,心道女兒家能有這份勇氣和見識很不一般。如果李素節在此,也必不願子女為自己所累。
“義璋,阿瑛,令暉,”,我誠懇地對三人道:“家國逢難,我亦痛心疾首,可我。。。確如駙馬所言,弱質女流,無力回天。但你們盡可放心,我必為二位王兄向太後求情,絕不任宵小信口雌黃!”
無論是何身份,今夜的來人均十分激進,也都抱著必死的信念。其實,即便沒有武攸暨先前那番勸阻,我也不會趟這渾水。新皇朝誕生在即,在曆史的麵前,我隻想也隻能做一個順民。否則,我無法自證清白,惹武媚猜疑,又有誰能保護旭輪?
見我最終表示拒絕合作,有人憤然作色:“聖人被困於內宮,廬陵王被幽於房州,而公主亦高祖之血脈、太宗之孫、高宗之女,真若袖手旁觀,恐先王英靈降責於公主啊!公主莫要忘卻,你姓李!”
一朝天子一朝臣,順新君之意,必能得活,反之,則死不得安。我見眾人如此忠心且齊心,甘以綿薄之力挽救一國存亡,心生三分欽佩並一分慚愧。
那人話落,李義璋忽拉起衣袖,以佩劍劃破右臂,細密血珠隨即涓涓流淌,他振臂高呼大唐長安。我尚不及阻止,李瑛亦效仿堂兄。李令暉駭然,掩麵不敢看。
李義璋一直跪在我腳旁,若非攸暨以袖遮擋,李義璋直是要把血揮在我身上:“姑母!這血中流淌著神堯皇帝賜予你我的無上高貴,這血猶埋鎖著文武聖皇帝征伐九州的勇氣!我李家利刃曾讓天下鼠輩為之膽寒,我大唐兒郎令四夷番邦莫敢窺視中原!姑母,璋自知二十五年於國於家從無助益,再不能如此苟且偷安,璋願為吾家存亡拚勁最後一滴血,不愧列祖列宗!姑母可願與瑛同行?!”
李瑛緊挨著義璋跪地,隨聲附和:“是啊,姑母,非是我等不思忠心家國,您的母親才是大唐唯一的敵人!真正的野心家!她逼死雍王、廢黜廬陵、幽縶聖人,其目的隻為竊取我李唐神器!護衛家國,瑛萬死不退!姑母!”
此情此景如何不令人感慨,武攸暨也不便繼續明諷暗勸。我推了推柳意,教她速去取藥為二人包紮。
李義璋眼含熱淚,聲嘶力竭道:“公主!若能以我二人之死換大唐萬世太平,璋這條命,此刻便交由公主處置!”
換大唐萬世太平。。。我也霎時淚目,憶起許多年前某個秋日午後的貞觀殿,武媚研磨,李治禦筆圈定’太平’賜我為封號,他們祝福小女兒能享一世太平,也願大唐享萬年太平,可事與願違,我沒有一世更沒有太平,而大唐國祚亦難傳萬代。
也許是意氣使然,也許是為迫使我同意反武,人們互相傳遞兵刃,毫不猶豫地劃破自己手臂,任鮮血直流。不僅如此,他們還攜手向前邁進,如一道城牆,有意讓我看清他們的決心。
忠直如斯,毅力如此,我原該被他們感動,然而,眼見愈來愈多的忠毅之血融入塵土,漸漸鋪染出一片血紅泥濘,我內心深感恐懼。不止是我,武攸暨神色一凜,暗道’冥頑不靈’,提醒我盡快回府避禍。
“瀝血以誓固然可見眾心之誠,可這愚忠之血卻將致你於死地!”,他瞥著火光中的激奮人群,憂心忡忡道:“若被巡夜金吾發現,一切都遲了。”
我如何不知,相較於攸暨,我的顧慮隻多不少。如眾臣所言,他們難見旭輪,他們來此是求我做一道橋梁,做他們的傳聲筒,力諫旭輪不可將大唐江山拱手相讓,君臣一心,共存共亡。我的態度,在他們眼中便是成敗的關鍵,甚至代表旭輪的態度。假如旭輪在此,他無法忍心拒絕,隻會嘉獎眾臣的忠心,接受眾議。既然選擇權現在我手中,我便不能推旭輪涉險。隻是,如何開口?難道一言不發的龜縮回府?
我全無主意,回首望著自家宅院,十分猶豫道:“可他們將我視為李家最後的希望,我若回。。。”
他深深地看向我:“忘了孩子麽?你若遇險,別指望我會照顧崇簡和惠香。”
他也知我是兩廂為難,出於同情,撫了撫我手臂以示安慰。我故作不知,稍稍側身,他的手便垂去一旁。我本就無顏勞他為我付出,又何況,眾目睽睽,他是武家子弟,另一邊則是慷慨陳詞甘願以身護國的唐臣,我不得不避嫌。
這世間,我是唯一知曉這場改朝換代戰役結局的人。再一次,對無辜者的同情油然而生,我想與天意抗衡,我想救下這些與我血脈相承的年輕人。我苦口勸說,希望李義璋能率眾離開,可他全然不聽。顯然,血統決定了他不會束手就擒,他要救父親,更要挽救大唐。
有人高聲報上自己的姓名與官職,揚言隻做大唐的臣子,大唐若亡,他便攜家小在端門之外揮劍自刎,以此喚醒世人的良知。
我好不為難,不得已向眾人表態:“太平懇請諸公原諒!諸公應知,今兩京之內,數萬黎庶上書請願,而忠直朝臣如諸公者則寥寥可數,盡歸太後羽下。太後登基,乃。。。大勢所趨。此為天意使然,你我當順應天意!”
我是偶然想起前幾日百姓請武媚稱帝一事,暗思也許能借上天之名消磨他們的意誌。李瑛卻振臂一揮,幾滴血珠順勢濺上攸暨和我的衣衫。
“絕非天意!!姑母,此為武派詭計,我們怎可聽信!太後野心勃勃,而一群/奸佞之徒正承風希旨,為功名利祿,無惡不作。姑母可知,一卷偽造文書,便能致數十數百、乃至千人枉死啊!近年,吾父身在舒州,卻無一刻能安心落意。我們偉大的盡擁天下的皇太後,至今不肯饒恕她已故敵人的無辜兒孫。太後不取父親性命,她盡一切努力折磨父親,讓父親時刻活在恐懼之中!吾父乃天子手足,一國親王,竟活的不如一介布衣!而武家子弟仗勢壓人,竟以天家正統自居!豈不皆因太後縱容偏護?!姑母,大唐如今竟是姓李還是武?我們豈能容忍片刻?!”
我十分平靜的聽李瑛傾訴怨念,許是見我不為所動,自知無望,李瑛驀的悲憤哭嚎,連連搖頭。
“完了。。。李家無人。。。大唐完了!!!”
此起彼伏的一片淒淒哭聲中,有人似按耐不住般忽然嚷道:“公主乃二聖愛女,更為太後嫡出,我等自是清楚公主對太後的敬愛非比尋常!但某深信,私情不可逾越家國大義,公主心中是非分明!牝雞司晨,惟家之索!更何況,你我有目共睹,大唐即將覆滅於太後之手!女子主政,必禍國殃民,隻因女人易感情用事,她們罔顧禮律,慣以她一時的心情而決定一國之大計!諸多前例,公主不可不引以為戒。而且太後。。。您的母親如今竟情陷一介賤商,甚至以那賤商。。。”
武攸暨喝令那人住口,揚言馬上便綁了他送交禦前。那人自是無懼,反譏諷武攸暨不要逞強,此事已令天下恥笑,他如何能堵悠悠眾口。
我拉住火冒三丈的攸暨,也十分不快道:“辱我高堂,閣下著實無禮!”
趁著這股亂勁兒,我正想甩袖離開,卻有一騎挾風而至。
“公主請留步!”
李多祚跳下馬背,貌似喜悅,邊走邊對旁人道:“諸公勿憂!大事可成!!”
“公主,”,近前來,李多祚欲向我解釋:“我已遣奴。。。”
“將軍,外人在此,”,我刻意的瞥了瞥武攸暨:“你我別處敘談吧。”
李多祚微怔,似乎才看到武攸暨才想起他的身份,李多祚不禁尷尬地小聲念叨:“呃。。。這。。。我也不怕了。。。”
遠遠的避開了攸暨,李多祚道已派人趕往房州,秘迎李顯回朝複位,且他確有逼宮謀劃。
我心急如焚,隻不敢表露,冷冷道:“將軍痛恨徐敬業,今卻效仿他魯莽行事,實在令我費解。且不說阿兄能否順利回到神都,隻因將軍今夜與澤、許二王之子合謀,已是必死之罪!”
李多祚表情嚴肅:“公主,我已無路可走!大唐存亡,在此一舉。公主若要揭發。。。”
我哂笑:“揚翠常言將軍愚頭愚腦,我看將軍實是不露鋒芒啊!向太後揭發你們?豈不是害我遺臭萬年!哼,你們來此,便是存了心要拉我共進退。”
李多祚理虧在前,好不心虛,他啞口無言,不再給我灌輸任何大道理。
“太後聖明,即便走漏風聲,她也不會將我與你等一道懲處,”,我平聲道:“逼宮,我絕不做,你們便死心吧。明日日落之前,把你的奴子追回,我不忍見阿兄因摯友的愚蠢舉動而枉死。”
李多祚無意應允,他認定憑李顯的號召力,必能阻止武媚改朝換代。
“十年,至多十年,”,我幾乎是懇求他,滿手是汗:“我保證阿兄定能安然無恙的回朝。將軍,人終有百年之期,太後上仙之時,皇位必屬阿兄。而今,人多叛唐,此乃天意。若你堅持此時迎阿兄回朝,你以為太後。。。會念及他是自己的兒子而手下留情?!”
許是想到李賢之死,李多祚也不免猶豫。他的確是孤注一擲,但其實能否成功他也沒有十足把握。我不會出賣他們,可他對武攸暨沒有信心。
二人深談片刻,我目送李多祚離去,心內卻不覺踏實,隻恐他會反複。李多祚手握兵權,其實我在意的隻有他的態度。
如此,不再理會旁人,我吩咐家奴關了府門。
“你可知我最恨便是’外人’二字!”
我瞥看武攸暨,他一雙眼睛瞪的不可思議的大,我懶得理他,順口一句:“難道你是我內人?”
他在旁大發邪火,我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外人’真正令他不爽的緣故,心笑過了這麽多年他居然仍不能釋懷。
各自回房,他突然問:“你。。。會反對太後麽?”
我見他很是認真,輕輕的歎一口氣,也坦誠道:“我不知。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阿兄,這是我的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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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7日更新:
前章說過,崔詧不是崔貴妃的父親,他的死也和史載有出入哦,大家看看就好
2月18日更新:
今兒剛發現神/韻也是min感詞。。。
好吧,那啥組織的這個晚會在土澳的確挺猖狂,年年辦
以前年少不懂中華文化之美,每次看見它的宣傳畫就覺得土土土
2月22日更新:
現在給風起長林打call會不會太晚?嚴重推薦!
真是電視劇中的瑰寶啊,少談情情愛愛,隻講家國大義!
郭京飛演的深得我心
2月25日更新:
李上金李素節的家小不居二京,隻是文中需要
對應大明宮詞武後登基前,太平被李家眾人約去太廟一幕
【《大唐故許王第九子(李璡)墓誌銘並序》:天授中,君與諸昆八人,僉被殛於舒州之地,享年十五】
3月1日更新:
草草結尾,編不下去了
大家別信哈,武後改革之前不敢有人這麽大張旗鼓的搞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