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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郎 命中宿敵橫出世(下)

  未幾,以去歲平定徐敬業之故,武媚下詔改元’垂拱’,大赦天下。時值上元,接連三日取消夜禁,達官貴人販夫走卒,皆盡情恣意的飽覽絢爛綺麗的夜景,通宵達旦。更有那最會享受的人,呼朋引伴,左擁右抱,乘坐氣派華美的遊船,任洛河的柔和波濤將自己隨意載往何方,以天下至美之夜點綴自己的一宵甜夢。


  上陽宮宴極盡鋪張奢靡,珍饈美酒畢陳,歌舞百戲競豔鬥奇,歡聲笑語不絕於耳。麟趾殿架起一座高達二十餘丈的燈輪,從上到下飾滿多彩錦綢並荊玉隋珠,每層燈架又懸掛了巧奪天工的玲瓏金絲織籠,充燭盞托起支支紅燭,無以計數的簇簇燭火匯聚成巨大光芒,延向四麵八方,金碧輝煌,洛河以北竟如白晝。這璀璨光輝似自高闊天際傾瀉而下,更襯上陽宮美輪美奐,恍如一幅妙筆丹青,無與倫比的美好、錦繡,沒有憂愁貧寒,令人流連忘返。武媚心情十分舒暢,向武三思垂問這座見所未見的壯觀火樹是誰的主意,理應重賞厚賜。


  最喜歡過節的一類人莫過於孩子們,繞著那火樹追逐嬉鬧,提了各式各樣的花燈,不服氣的紛說自己的燈最好。崇簡眼饞,不安分的扭動小身子,想要加入他們。我吩咐宮人取來一盞紮裹黃紗的圓滾滾的花燈,提筆添了王字並耳朵眼睛胡須等,再把著崇簡的小手教他提燈。我抱著崇簡緩緩走動,他手裏的’虎頭’便也隨之而動,崇簡高興極了。


  德妃竇婉數日前診出有孕,一臉甜蜜幸福,全身都洋溢著別樣神采。知情女客紛紛向她道賀,她隻顧著與她們寒暄、感謝,竟無空暇觀賞火樹。卻看其餘宮妃,皇後劉麗娘子女雙全,倒也泰然處之;貴妃豆盧寧抱恙缺席,不知她如何作想;婕妤王念兒自斟自酌,似沉浸在節日的歡鬧氣氛裏;美人唐明姬和才人崔緗聚在一處低聲交談。而在尚宮局暫充掌記的王芳媚則’拋棄’了師傅上官婉兒,幾乎寸步不離的圍在旭輪座側,問東問西,虛心向旭輪討教學問。


  旭輪哭笑不得,舉止較往日略微拘謹,卻因不便拂其顏麵,隻得耐心作答。情竇初萌的少女,活潑爽直且熱情專一,並不在意旁人是何眼光,見喜歡的人願與自己共處,滿心歡喜又微微得意,忍不住俏皮的衝姐姐暗使眼色,然王念兒酒至微醺,根本不曾注意。


  我漠然旁觀,忽四目相視,旭輪有些慌張,突兀的站起,抬腳朝武媚和我的位置走來。王芳媚神情寥落,她不便跟隨,隻得慢吞吞的回到姐姐身側入座。


  “太後,近年太常寺因循守舊,不通革新,兒方才親睹,在座賓客對內教坊的歌舞諧戲已然見慣不驚,”,旭輪眼含笑意,克製著不敢看我:“兒以為,倒不如今宵改一改常例。”


  武媚並一旁的武三思夫婦皆饒有興致,武媚微笑:“汝有何妙策?”


  旭輪笑道:“兒自請為太後獻一曲俗樂,聊以助興。”


  武媚頗覺意外之喜,欣然同意。旭輪又道:“有文昌台地官巡官曰蘇味道者新成詩一首,詞采華豔,盛讚宮外節景,兒以為好。”


  武媚笑說:“有勞天子相語。”


  “正是喜慶佳節,理應以歌唱合,”,旭輪的視線轉向下首,在各席間迅速尋找著什麽,忽定睛,莞爾一笑,揚聲道:“吾知崔才人擅長琵琶,技藝高深,且嗓音婉轉似流水。卿勿辭。”


  崔緗受寵若驚,兩頰緋紅,在他的注目下不敢置信的緩緩站起,竟忘了答謝。王芳媚又羨又妒,急欲起身,卻被姐姐暗中拉住。


  武媚一目了然,不由輕笑,對崔緗道:“如此,便請崔娘為我們撥弄一曲吧。”


  崔緗領命,已有樂師奉來琵琶。眾人正好奇旭輪是否還會親自獻藝,隻見他命人取來一架羯鼓,又將那詩同崔緗反複誦念兩遍,崔緗頷首表示記下。他滿意,衝她笑笑,崔緗羞澀,急急垂首,神態十分嫵媚。


  旭輪故作怯意的對武媚道:“太後,兒同樂伎新習羯鼓,不足五日,若是。。。還請太後莫要取笑。”


  武媚指他笑嗔:“真若粗澀不堪入耳,我定罰汝加倍苦練,改日再為我演奏!”


  旭輪笑著應下,示意崔緗準備。崔緗落座,先用四指,由纏弦至子弦反複掃出三聲響亮音符,手速快,手型美,琴麵似綻開朵朵皎潔孤高的白梅,伴著點點的縹緲光暈。


  旭輪隨即跟上一記幹脆且清越的鼓聲,二人對視一眼,崔緗開口唱道:“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遊伎皆穠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耳聽崔緗的琴聲歌聲,旭輪全神貫注的擊鼓配合,眉心微顰,略顯緊張。他握緊黃檀鼓槌,身形穩如泰山,全身上下隻雙臂舞動如飛。素日最是儒雅內斂的男人,這般專心致誌的演奏著最是響度高亢聲韻慷慨的西域樂器,無論技藝是否純熟,僅是他凝神專注的模樣已然令人不舍移目。


  我不敢多加關注,唯恐被人發覺我眼中那與王芳媚如出一轍的情愫。聽到’明月逐人來’時,心弦驀的顫抖,似乎明白了他自請獻藝的原因。待曲終聲散時,旭輪瀟灑的扔了鼓槌,直言手腕酸楚無力,便有宮人為他按摩。崔緗起身,懷抱琵琶依次向武媚和旭輪欠身。


  武媚大加讚揚:“琴妙,人更妙!崔相這女兒生的好!”


  我隨著武三思等人點頭稱是,武媚看向我,嗔怪:“說來你學了十載琵琶,卻總也不曾用心,至今毫無成就。”


  我不免心虛,夏官司戎大夫武懿宗滿麵紅光,打著酒嗝道:“太後之女乃落凡女仙,生來便是那’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絕世佳人!嘿嘿嘿,每仰公主的綽約仙姿,小侄便覺心曠神怡,而駙馬有如此嬌妻,必是稱心如意,看也看不夠,豈會在乎公主是否擅長彈唱?哎呀,薛駙馬真真是大唐第一有福男子啊!!”


  武懿宗乘醉胡言,初聽似誇揚,越說越不像話,武媚使個眼色,武三思笑哈哈的把堂兄拉去一旁。所幸薛紹此時距離我們稍遠,不曾聽到這番失禮言辭。


  “誒,”,武媚奇道:“如何不見攸暨?他可在殿中?”


  春官祠部大夫武攸寧快步上前,恭敬作答:“回太後,攸暨新婚,於家陪伴新婦。隻因此事微如塵埃,不敢報於太後。”


  武攸寧吐字清晰,眾人聽的分明,一時間,各色眼光齊齊向我投來。武媚不動聲色,仍含笑視武攸寧。


  “這是喜事,”,武媚笑說:“看來咱們武家又要添丁進口啦。”


  武攸寧道:“多謝太後吉言。”


  旭輪朝我招手,頗急切道:“教我抱一抱甥子。”


  崇簡長牙了,張嘴便能看見兩顆可愛的小門牙。昨天還學會了翻身,我們圍繞一圈,欣喜的看到孩子居然連翻了一丈遠,活力無限。當然,也開始認生了。崇簡十分困惑,已不記得旭輪曾在除夕抱過自己,但好在他對旭輪的九環白玉帶產生了濃厚興趣,安心的趴臥在旭輪膝頭,肉乎乎的小手拽住玉帶,對那些金光閃閃的銙片撥來撥去。


  “他終於娶妻成家,”,旭輪望向我:“你該是寬心了。”


  我不敢說因此便卸下對攸暨的深深愧意,但我真心為他高興。至於史書記載的我與他的那段姻緣,此刻起,我選擇忘之腦後,隻願他餘生平安幸福。


  我笑笑,道:“這是自然。他若不棄,我還要送他夫妻一份厚禮呢。”


  旭輪一笑置之,接著便出神的凝視天真無憂的崇簡。


  默了默,我悄聲道:“阿寶哥。。。可曾再勸?”


  “朝堂上的事,”,他目光稍冷,沉聲道:“你莫過問。”


  我依言,心裏卻想肯定是李欽等人仍未放棄,不然旭輪不會苦惱為難。可是,若從曆史結局來看,旭輪雖然無奈但也是主動禪位的,那麽,李欽他們就絕不可能得逞。


  隔一會兒,成器和小仙湊過來請旭輪評判各自的花燈孰優孰劣。崇簡移情於掛在成器胸前的螭紋攢珠金項圈。遂抓緊旭輪的衣襟,努著勁兒,小屁股朝天撅起,居然撐腿站起,卻又瞬間歪倒。


  麵對這般盎然稚氣,旭輪由衷暢懷,忙教成器摘下項圈,轉手塞給了崇簡。崇簡心滿意足,笑眼彎彎,衝旭輪揮動項圈,嘴裏還嗯嗯兩聲。


  我笑說:“陛下,這小子是向你謝恩呢。”


  二人借此談笑幾句,成器忽問旭輪:“阿耶,郭公與程洗馬還能回朝麽?”


  裴炎被斬之後,曾為其上疏脫罪的鸞台侍郎郭待舉被罷相,改任東宮左庶子,然而除夕前卻被外放,任嶽州刺史。而幾乎在程務挺被賜死軍中的第二天,他憑借助武媚廢黜李顯的大功為弟弟求來的太子洗馬一職便也被撤。但在我看來,假如程務忠不曾入東宮任職,程務挺不會與原詹事司直杜求仁結識,也就不會成為他必死的原因,一切自有因果。


  成器眼含期許,顯然對二人很有好感。旭輪握了握他的手,平靜道:“他們已非東宮臣僚,不要再問。邢學士同太後與我道,你因過年貪玩遲睡,倦怠讀書。王詹事道你偏愛葷腥油膩,長此以往,於脾胃無益啊。”


  成器小臉一紅,好不委屈,但並沒有為自己辯解。旭輪看在眼裏,不為所動,鄭重道:“王詹事清正有節,邢學士博學多識,此二公深受先皇與太後器重,皆輔佐過孝敬帝,你能有二公。。。”


  “再說一遍!我不曾聽清。”


  周圍驀的死寂一般,武媚的森冷語氣清晰入耳,回首看去,驚見薛紹立於武媚座下,神情略惶然無措。而武媚麵目平靜,甚至唇角噙一絲淡漠笑意。我瞬間便明白薛紹因何事惹怒武媚,趕在薛紹開口之前,飛速奔到他身側。


  “太後,”,挽起薛紹的手,我勉力一笑,緊張不已:“方才武大夫醉後失態,您寬宏大量,不曾責怪,倘或駙馬言行有失,亦是貪杯之過,太後可要不偏不倚呀!”


  武媚直視薛紹,目光比殿外的未融冰雪還要冷冽,開口卻極是溫和:“貪杯?可我以為。。。薛駙馬非是醉言,更未失態忘形,我便要責罰,也尋不到他的過錯啊。嗬嗬,興許薛駙馬忘了,你不願為、不甘為、不屑為之事,除你之外,天下男子皆爭先恐後呢。汝既勉為其難,嗬,我絕不強求。”


  薛紹愕然,手刹那失了暖意。我死死的握住他的手,無聲祈求他不要再多說。原以為除夕時他已想明白了,不料居然當眾拒絕武媚。這件事,太過堅持原則的人,隻會得不償失。


  武三思在旁冷笑:“不識抬舉!”


  我心中怒極,卻是不敢在武媚麵前發作。


  這時,旭輪出聲道:“太後,已過醜時,太後可覺神乏?不若就此散宴?”


  武媚頷首,兩側宮娥近前攙扶,武媚起身,遲緩而又威儀。


  武媚別有深意的看著我:“公主,真若駙馬貪杯多飲,便教你府中奴婢為駙馬煎一盞醒酒湯!他醉的不輕啊!”


  才蒙大赦,以為化險為夷,卻又遇荊棘,我隻覺渾身無力,怯聲道:“是。”


  薛紹的苦惱、屈辱無處發泄,回府後,他悶坐書房不肯出來。我與芷汀等人在焦灼不堪,池飛出主意,道不如請薛稷、薛楚玉等薛家人規勸開解,興許事半功倍,能教他徹底卸下心理負擔。


  稍思量,我道:“上元佳節,親朋聚會,不便登門叨擾。罷,隨他去吧。”


  隔半個時辰,我哄著崇簡入睡,心話薛紹今夜是不會回房休息了。少頃,蕊兒入內,端了兩團煎餅。


  “公主,書房燈火依舊未熄,”,蕊兒眉梢眼角都帶著憂慮,輕聲道:“煎餅涼透了,最是好吃呢,還請公主為駙馬送去吧。我雖不知您二位近日因何事爭執,但我清楚,隻要是公主去勸,他一定會聽。”


  我接過放在一旁,教蕊兒在身側坐下。她見崇簡睡態嬌憨,不禁笑了,想要摸摸孩子的小手,卻是半路止住。


  “蕊兒,”,我微歎,默默打量這年華大好的女子:“我待你與寧心等人從無偏私,可你畢竟與她們不同!婚娶乃人生大事,你若無異議,我會請坊正尋覓一戶良善殷實的人家,為你置備厚重妝奩,風風光光的送你出嫁。”


  蕊兒的笑意悄然隱去,先向我道謝,隨即婉拒:“公主真若願聽我自己的主意,便不需煩勞坊正!莫非公主嫌我腦笨手拙,急於趕我出門吧?”


  我苦笑,溫聲道:“你不願嫁那便不嫁,我隻怕誤你一生。”


  蕊兒微微搖頭:“公主寬心,我甘心情願。”


  “誒。”


  蕊兒照顧崇簡,我端了煎餅送入書房。通明燭火映出他麵無表情的一張臉,整個人好似沒有靈魂的泥石雕塑。直到我走到他麵前,他看清是我,眼底掠過一絲波瀾。


  “蕊兒親手做了煎餅,可我吃不下,”,我跪坐在他麵前,低聲道:“你幫一幫我,好麽?”


  我並不習慣跪坐,吃力的保值穩重坐姿,很快便覺小腿酸麻。


  凝視彼此,薛紹驀的緊緊閉目:“怪我嗎?”


  我看清他顫抖的眼瞼,我還能看清他內心的彷徨失措。心有不忍,我主動將他抱住,我不想看到他的無助淚水。


  我如實道:“不怪。”


  “月晚,我會失去你。” 薛紹的聲音極輕。


  我歎息:“是啊,你定會失去我,若你堅持如此。”


  “你希望我如何做?”


  我又歎:“我尊重你的任何選擇。”


  “你知我不可能放棄你。”


  “我知。這一次,太後萬不該以我威脅你做出選擇。”


  薛紹默然無語,我高懸的一顆心緩緩落回原處,心知薛紹大約是服軟了。


  垂拱元年,春正月,戊辰,文昌左相、同鳳閣鸞台平章事、長安留守、樂城郡公劉仁軌薨。太後廢朝三日,令在京百官以次赴吊。冊贈開府儀同三司、並州大都督,陪葬乾陵。賜其家實封三百戶。


  三月,正諫大夫、同鳳閣鸞台平章事崔詧罷相。遷廬陵王於房州。


  幼荷凝碧,榴花垂影,四月末的洛陽姹紫嫣紅,蜂蝶帶香,風兒已隱有灼熱暑氣。這天,晨間落了一場小雨,空氣清新,風中挾帶的花香更加芬芳馥鬱。我與芷汀等人前往嘉善坊看望揚翠。她才出月,體態豐腴未減,精神尚可。值李多祚旬休,他正在家中,夫婦二人特意在府門等候。平日裏英氣偉岸不苟言笑的武官,麵對我們頗是靦腆,隻不停道’請進’。


  至正堂,眾人互相見禮,柳意對李多祚笑道:“我等不請自來,李長史可會怪罪?”


  李多祚伴在揚翠身側,敦厚笑言:“公主並諸娘子光臨寒舍,李某不勝榮幸!可巧,友人昨日送來兩鬥阿婆清,還請諸位賞光吃上一盞。”


  “數年未返京師,”,芷汀笑吟吟道:“既有長安美酒在此,焉能少坐即辭?一盞如何夠吃,我等需分你一鬥酒!”


  柳意笑她:“袁姐姐現誇下海口,稍後若喝不得一鬥,又當如何?”


  芷汀一指門外那些由李府家奴抬著的豐厚賀禮,歎道:“隻得拿它們來賠嘍!”


  眾人哄笑,一一入座。


  李多祚對堂下使婢們道:“請郎君來見公主。”


  “是。”


  李多祚和揚翠的兒子正在熟睡,使婢們輕緩的將小床抬進正堂,我們忙圍近去看,小家夥壯實白嫩,很是討喜。眾人依次說了吉祥話,我輕手輕腳的在孩子腕部係上五彩長生縷,口中念念有詞,願孩子能長命百歲,無病無災。


  不舍的望著兒子被抬回後宅,揚翠複看向我,笑問:“公主怎未攜薛家小郎同來?可是需我登門拜訪?嗬。”


  我笑:“真若勞你走動,多祚哥哥該要心疼了!太後殊寵,偏最是喜歡這孩子,已送入宮中三日。我改日再帶他來。”


  揚翠道:“嘖,早聞薛家小郎是太後的心尖尖!果不虛傳呢。”


  眾人在李府用午膳,李多祚毫不吝嗇,以盛饌過廳羊招待,佐以他新獵得的一條炙野鹿腿。及日漸西移,李多祚親送我們出府。


  避開左右,他悄聲道:“公主,在下對廬陵王的處境甚為擔憂。他雖早已被廢,孤立無援,可仍有人欲借他大做文章。”


  我道:“多祚哥哥至今不忘昔年情誼,阿兄若知必感念至深。誠然,阿兄無法置身事外,因他曾是大唐天子!隻要他活著,那些流言蜚語,那些野心家就不會放過他。萬幸太後能辨是非,她將崔詧罷相便是最好的證明。”


  李多祚頷首:“是啊,崔詧諫言應將廬陵王廢為庶民,革名宗族。先前,我派出親信奔赴均州,命他們暗中護送廬陵王直至房州,唯恐途中有變。”


  我微訝:“難道。。。你擔心有人於劫走阿兄,再行徐敬業之事?”


  他道:“真若如此,無論廬陵王是否有心複位,他都難免一死。”


  “哥哥心細,我自愧弗如。請哥哥寬心,此事絕不會發生。”


  我這般自信,李多祚反倒疑惑:“公主憑何斷言?”


  “哥哥不必多問。且看。”


  很快,事實證明李顯一家人均安然無恙的被轉移至房州幽禁。當然,這並不排除李多祚暗中派去的人起到了一定作用。


  數月匆匆而過,時值金風送爽的八月,眾人聚於洛陽宮欣賞歌舞。崇簡學會了走路,總也閑不住,恨不能用他的小腳丫丈量萬千世界。一幫孩童圍著他,笑嘻嘻的用東西引逗他朝自己的方向走。


  “不必如此,”,眼見我對崇簡的一舉一動都甚為關注,武媚親切道:“有乳母與宮人照顧他呢。你嚐嚐這石榴,很是爽口。”


  她親手遞來一隻香氣誘人的石榴,我接下卻是不吃,隻拿在手裏把玩。


  武媚忽道:“薛紹近來待你如何?”


  “阿娘何有此問?”,我不解,忙道:“他待我如初。我夫婦之間向來輯睦和悅,阿娘不必為我擔心。”


  武媚不信:“可你似有心事啊。難道他竟敢冷待你?!”


  我垂目盯著手裏的一團火紅,輕聲道:“兒並無心事。他待我極好,是我。。。自覺愧對他。”


  武媚語氣慵懶:“愧對他?!因小寶一事麽?嗬,薛紹自恃清高,他將姓氏看的太重!!唉,薛家的男人啊。薛元超彌留之際曾謂所親,平生有三恨,始不以進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國史。你回府之後便去問薛紹,若是想跟他族叔學,如今並不遲!”


  實話實說,命令薛紹尊稱馮小寶為叔公本就是一個無理要求,但武媚是掌握生殺大權的當政者,我們不敢拒絕。薛紹雖曾犯顏,但最後畢竟還是屈服了,可她卻總揪著此事不放,更曾以和離脅迫薛紹,我始終耿耿於懷。


  將石榴放回紫玉盤,我微氣:“有晉以來,世人皆重王謝之流。李氏雖貴為天家,實不比崔鄭盧王。薛公有此遺憾。。。並非無緣無故。然而,子言非是薛公,阿娘何必將此二事並講一處?!”


  察覺我心存怨言,武媚遂軟了語氣:“我隻想囑你,你是我的女兒,你與他君臣有別。他若因此事而失禮於你,你不可替他瞞著。”


  我心情更為低落,負氣道:“正因我是阿娘的女兒,所以我遵從您的命令,每見薛師,必以禮相待,但阿娘可知我心裏。。。我懂阿娘深宮寂寞,我盡自己的最大孝心成全您、尊重您,然而,我怎可如此要求子言?!阿娘,他是河東薛氏的子弟,他有他的驕傲,任誰也無法抹殺!他的出身、他的教養不允許他向薛師低頭!”


  話落,我與武媚之間安靜的有些可怕,我正考慮該不該盡快謝罪,卻見貴妃豆盧寧快步近前,一臉喜色。


  “妾向太後道喜!德妃為陛下產下麟兒!”


  武媚唇角稍動,一字不發。場麵有些尷尬,豆盧寧僵在原地不敢動。但很快,一群宮娥眾星拱月般圍著懷抱杏紅繈褓的華唯忠進殿,場麵氣派。如此一來,到場賓客無不向武媚道賀,武媚麵色稍霽,親手抱了那尚未睜眼的小毛頭。望著那方繈褓被遞至武媚懷中,我恍然大悟,胸腔中,那顆心突突的跳地極快。


  “李隆基!”


  三個字脫口而出,我追悔莫及。武媚先是驚疑,隨後細細端詳嬰兒,高興道:“唔,嘉名!嘉名!便喚他’隆基’!嗬嗬,祈願大唐基業昌隆,江山永固!喲,瞧這三郎,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是個有福相的孩子啊!”


  我眼前一黑,腳下虛軟,頃刻便歪向一旁,幸被豆盧寧及時攙住。眾人低呼,隻看我有氣無力的向豆盧寧道謝。


  天啊!我到底做了什麽!我根本不知是不是德妃竇氏生下李隆基,隻知彪炳千秋的唐明皇是睿宗第三子,是楊玉環口中的’三郎’,才會情不自禁的喚他‘隆基’。我所知的一切全部來自千年之後,都是既定的曆史。而此時此刻,我親口為他命名,若是沒有我,若是沒有我這縷來自未來的靈魂,究竟是在場的哪個人為他取名?創造了一段盛唐曆史的人究竟是誰?

  這時,旭輪輕快的入殿,見我麵色極差,便問豆盧寧發生了何事。豆盧寧仍攙著我,旭輪沉聲發問,她略顯慌張:“妾不知。”


  武媚教他近前,含笑道:“汝阿妹久坐遲惰,起身倉促,未能立穩,阿寧是好心幫她呢。你快些來,三郎想是要睜眼呢。”


  少頃,我氣力恢複一些,坐於旭輪下首,忐忑不安。


  “你既為三郎取名,”,旭輪爽朗笑著,把孩子遞向我:“也該抱一抱他啊。”


  我又覺頭暈難受,卻總也比不過心頭湧起的陣陣酸楚,強顏歡笑著,自旭輪手中接過他的兒子,接過這個若幹年後將下旨賜死太平的孩子。


  他睜著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望著我,不哭也不笑,唇角甚至還藏匿著一抹愁苦意味。難道這便是天意難測?冥冥之中,這剛剛降世的孩子已然意識到我就是他的命中宿敵?!

  武三思的妻子範氏湊在我身旁看了又看,笑容滿麵:“太後,小郎君酷肖陛下呢!”


  武媚含笑聽著,感慨道:“是啊,我方才也心道,一模一樣呢。”


  乳母抱了哇哇大哭的崇簡過來尋我,我趁機將隆基還了旭輪,接過崇簡輕晃哄逗。


  武媚笑嗔:“瞧瞧,公主還是最疼她的親兒。”


  耳畔嗡嗡作響,眾人笑聲和崇簡的哭聲擾的我心緒更加混亂難理。曆史從未因我而發生改變,李隆基已經降世,甚至使他成為李隆基的人正是我!!總有一天,如同所有生於皇家的孩子,他將品嚐到權力的絕妙滋味,從而開始夢想、追逐。我該怎麽辦?!難道真要束手就擒,等著旭輪的兒子慢慢長大、等他殺我?!我真的是太平嗎?不,我不是太平。我究竟是誰?!

  崇簡哭聲稍弱,小胳膊朝旭輪一甩,恰觸及隆基的右耳,孩子手上沒輕重,隆基吃痛便哭了,起先似貓叫一般,虛弱,沙啞,陡然變得洪亮。崇簡被這哭聲嚇到,忘了繼續哭,反從我懷裏爬起,怔怔的望向剛被自己欺負的小表弟。


  “你可要替三郎記著!”。武媚撫掌大笑,對旭輪道。


  是夜,我輾轉難眠。薛紹自然不會忽視我情緒上的巨大變化,但他絕想不到我的心病居然是因一個尚在繈褓的軟弱嬰孩而起。


  薛紹沒話找話道:“我想念長安,不知何時才能重返京師。”


  我心話,還要很久呢。


  自永淳元年起,大明宮便失了它的主人,在接下來的二十年時光裏,它還將繼續沉睡。但這個天下卻並不寂寞,一出叫做’女主天下’的大戲將在洛城上演。一個壽命僅十五載的武周皇朝即將出現在曆史長河之中,雖然它之於中華五千年的厚重歲月實在過於短暫且渺小,但它仍不失為一個令人驚歎的奇跡。隻因,它由一個睿智且美麗的非凡女子所締造,而那個女人穩固權力的方式,將不得不伴隨無數人的流血犧牲。雖已置身其中,但我本意隻想做曆史的安靜看客,陪伴摯愛,關心他保護他,然而我心知肚明,很快,他無疑會成為改朝換代之前身份最為敏感的人,成為眾矢之的。野心家必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欲拔之而後快。我不知誰會成為他的敵人,但我唯一能確信的是,任何試圖傷害他的人終將被我對他的愛意所打敗。


  可在那之後呢?


  驀的想起被孤伶葬於巴州的李賢,我忍不住打個寒顫,緊抱自己,喃喃道:“子言,你會否懼怕死亡?我很怕。”


  薛紹不明所以,認定是我杞人憂天,但他十分耐心的開導我:“怕,隻因死亡代表將徹底失去這一世的記憶,包括忘記你。可誰又曾逃過生老病死?不過,這心結倒也好解,隻要你堅信,死亡並非終結,而是一個嶄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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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月22日更新:

  啊,垂拱真是個有些血腥的年號呀

  蘇味道這首《正月十五夜》其實作於中宗神龍元年,但我本人很喜歡,而且“火樹銀花”比較為人所知,所以用在此處。


  恭喜武駙馬終於結婚啦

  10月23日更新:

  過廳羊詳見雲仙雜記,知道在當時是道硬菜就好啦

  薛元超的三恨可能是後人穿鑿附會


  女主活的真擰巴,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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