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遠人 明疑猶疑身陷夢(上)
永淳元年,自五月丙午連日澍雨,洛水溢,壞天津及中橋、立德、弘教、景行諸坊,溺居民千餘家。六月,關中初雨,麥苗澇損,後旱,京兆、岐、隴螟蝗食苗並盡,加以民多疫癘,死者枕藉於路,詔所在官司埋瘞。京師人相食,寇盜縱橫。秋七月庚申,【零陵王明】薨。是秋,山東大水,民饑。吐蕃寇柘、鬆、翼等州。
甫端起藥盞,一股濃烈辛酸的氣味直直鑽入鼻中,我早已見識過它的厲害,下意識便想推開銀盞。還來不及張口說‘不喝’,芷汀等人紛紛搶先開口。
柳意道:“良藥,所以苦口。”
池飛說:“藥不進,疾不祛。”
蕊兒也搖頭晃腦道:“今宵服下這一盞,公主便能痊愈啦!”
我故作不悅,埋怨她道:“蕊兒竟通醫術?!你如何能看出我這病何時能愈!”
“我特意問過楊郎呀。”
蕊兒笑笑,芷汀端來一隻小巧金碟,濃鬱蜜香四溢飄散。
“請公主服藥,飲用蜜水準保不會苦嘴!”
被她們嚴密‘監視’著,我是想躲也躲不過去,無奈,深吸一口氣,屏息喝盡湯藥。揚翠隨即將金碟湊至唇邊,我仰脖喝下,口腔仍有殘餘苦澀。我斜倚床柱,腰腹以下覆蓋厚軟錦被。她五人或坐床側或坐床下,我們悠哉悠哉的閑聊東西南北事。
“東都近況如何?”
我方問出這句話,芷汀她們的臉色當即十分難看,笑意盡斂。一看便知必定有變,我並不逼問,隻來回掃視她們,須臾,她們隻得據實以告。
“東都水災已不足為慮,隻是。。。兩京之間。。。餓殍散於路旁,闔家亡故亦不在少數,甚至。。。人相食。。。”
“人相食?!”。想到百姓為求生機竟以人肉果腹度日,除了震恐,我難作他想。
夏季本就多雨,自五月末,東都洛陽霖雨不休,橫貫洛城的洛河迅速暴漲,朝廷防備不及,洪水沒千餘戶,另良田不計。幾乎與此同時,長安也遭遇惡劣天氣襲擊。長安亦降暴雨,三日乃停,農田受澇大大損減,緊接著卻是大旱。天氣酷熱,一些年邁老者和新生嬰孩都沒能挺過去,甚至城內偶見不及掩埋的可憐屍首,故而引發時疫,偏蝗蟲趕來湊熱鬧,長安所在的雍州及周邊岐州等地都鬧起了蝗災。
雨、旱、疫、蝗,真可謂‘屋漏偏逢連夜雨’。我雖身處情況更為糟糕的長安,心中記掛的卻是洛陽。但凡無法親眼目睹,越容易胡思亂想。災難降臨之後,我每日足不出府。外界一切消息隻能通過薛紹、芷汀等人告訴我,但顯然他們一直是報喜不報憂,半月不問,竟已到了’人相食’的地步。
池飛怔怔點頭,我惶然自語:“兩京間人相食。。。其餘受害州縣,豈不。。。更慘。”
柳意於心不忍,長籲短歎:“便說長安,米價漲至四百文!窮苦人家焉能誰負擔?!偏田間青菜又為暴雨、蝗蟲所毀,無以充饑,隻能活活等死!慘聞不斷,隻是我們從未親睹。朝廷已派官吏出關安撫岐、隴等州,凡戶有死者,一屍賜錢三貫,是為安葬之用。”
我粗略一算,奇道:“隻三貫?分明不夠安葬所需啊!”
“自然不夠,”,芷汀道:“三貫錢,便是最廉價的薄棺都無力購買,因而隻能以葦席裹屍,草草入葬。更有甚者得了錢,不去安葬親人屍身,而用安葬費買米買糧,隻為讓還活著的人果腹,繼續活下去!!而那些被遺棄的屍體,多會被饑餓/難耐的人瓜分烹煮!”
芷汀真情實感,我眼前仿佛看到幹癟人屍被分成數部放入鍋中烹煮的恐怖慘景,不禁抱緊自己。不,誰不想活下去呢?那些吃人肉者不會覺得恐怖,不會認為自己殘忍。他們本不該做出這個選擇。
我好不氣憤:“太子難道不察?是誰出了這混賬主意?或有人膽敢徇私舞弊?!”
自二聖離京,太子妃韋妙兒便邀我往東宮做客,我因小產不便行動,以抱恙婉謝她的好意。隔三日,她再派人來邀,宮人隨口說著她診出有孕的好消息又問為何我麵色異常蒼白,我難過淚下,芷汀代為說出了實情。李顯夫婦很是關心,饋贈藥材,又遣近侍探望。
至七月中旬,我身體大好,遂與薛紹一道入宮致謝。接連三次,每次李顯都在場作陪。我奇怪他為何不與朝臣議政,他說自己困於繁瑣朝政,好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閑。我本是信了的,但不斷有內侍向李顯回事,婉轉請他往左春坊麵見朝臣。我於是明白,李顯雖受命坐鎮長安,但他的心顯然不肯遵旨,與其學習治國之策,他更願陪伴妻兒或往內苑跑馬、遊獵。
避過李顯夫婦,我尋了一個宮娥側麵打聽,得知李顯往往數日不見朝臣。若隻尋常小事,薛元超、裴炎等自是遊刃有餘。可當時的長安正經曆各種天災,輔臣亟需與他共議防備、救災等事宜,而他卻與我們宴飲作樂,置軍國大事於不顧。唉,此刻深思,一個連百姓生死都不顧的太子,又怎會在意三貫錢是否足夠百姓遺體入土為安!
我才將自己的想法說出口,芷汀提心吊膽,差點要捂我的嘴:“公主慎言!此言大不敬!你我於深宅內房說說便罷,萬勿訴之外人!非是太子不察,而是。。。即便太子察覺也無可奈何啊。”
我心話看來另有隱情,追問:“他貴為儲君,今又坐鎮京師,代二聖安撫災民,如何無可奈何?直去問戶部尚書,國庫不至無錢可用吧?”
揚翠往前湊,將聲音壓的不能再低:“天皇下旨於嵩山南麓興建奉天宮,已宣韋機韋公入都,令其白衣檢校。工匠、瓦礫、沙石等具已備齊,國庫因此而吃緊,一切需以嵩山用度為首,太子能去何處討錢?”
我凝眉良久,終無話可說。李治雖非完人,但也不是一位昏君,他豈不懂‘奢’字可敗家亡國之理,可身為天下至尊,誰也逃不得渴望長命百歲的魔咒,都想永生永世掌控皇權。麵對每況愈下的身體,他恨不能一夜之間造出成百上千座奉天宮,祈求上蒼為自己延壽續命。莫說李治,他那位英明神武一世的父親李世民也因出於對死亡的懼怕,而在晚年嚐試服食一直為自己鄙夷的藥散,惹群臣誹議。漸入暮年,敏感又非常的時刻,一端是切切實實的百姓衣食,一端是虛無縹緲的長生不死,帝王總會選擇後者。
芷汀暗使眼色,池飛等即告退,芷汀則留下服侍我更衣。
“公主乃女子,”,她柔聲勸說:“公主心裏隻裝下您與駙馬的安康喜樂便已足夠。軍國天下事,實與公主無關啊。請公主安心入寢,早日病愈。”
“嗯,我明白。”
芷汀掩門退出,我心中久久才能平靜。少頃,聞夜雨劈啪打在房頂,一時難以入眠,睜著眼,呆呆盯住身畔空蕩處。太平府外的世界隻有疾病和動蕩,希望薛紹能平安回到長安。背過身,我閉上眼,莫名,他離開前夜的喘息和體溫似又重現,我苦笑,心情晦澀複雜。
自與薛紹和好如初,我們都希望盡快再生一個孩子,填補心理黑洞。然而事與願違,小產那夜我的哀嚎和滿床殷紅給薛紹留下深入腦髓的負麵影響,兩個月,夫妻始終無法順利行房。第一次受挫,片刻驚訝,我們笑笑而過,心裏卻都隱約清楚根源。因而,待下一個深夜,當他自信滿滿,充滿欲望,用雙手愛撫我的身體時,我宛順的盡自己的最大可能迎合他,柔聲鼓勵,生怕傷害他身為男人的自尊。可,不如人意,長/槍/無力。我故作平靜,不敢外泄內心的意外和驚慌,還隨口說他必是太累。他卻無法等閑視之,他驟然窘迫,羞惱,且不無愧疚,煩亂的拽過衣衫遮住腰下。一言不發,他沉悶的躺下,悄悄靠去床側,試圖避開我。我向他移去,不管他是否願意,胴體緊貼著他,撒嬌似的要他必須抱我入睡。他稍得寬慰,忽孩子氣的向我保證’不會教你再失望’。
貳次受挫之後,他開始刻意壓抑自己的欲望,但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啊!我幾乎試過了所有方法,將他的手按於柔波與他回憶我們的第一夜,在他當值時跑去皇城衙門找他,屢次主動的對他說‘想要’,我甚至以為我的身體已經對他喪失吸引力所以從府中選出五個頗具姿色的婢女一起藏在帳中‘誘惑’他,可他最後氣衝衝的跑進書房抓住靜候成功的我,兩三下扯光我的衣裙,一邊暴躁的向我傾吐埋怨和欲望,一邊將我的腿架上雙肩,然而,一瀉千裏,功敗垂成。他愈發難堪、恐懼,忍不住摔砸書籍,隱隱接受自己疲軟無能的結果。而我仍不放棄,每夜都裸身擁著他,好言安慰,等待他戰勝心理障礙,恢複正常。這不是他的問題,而是我們必須攜手共同麵對的難題。
十天前,薛紹在同州任職‘司田’的友人過世。因二人本是學伴,曆年亦常有書信往來,未亡人遂派家奴將訃告送來我們府上。接到訃告,本該動身前往吊唁的薛紹卻猶豫了。同州在渭水以南,非是長安城內的哪處地方,三百裏地,來來回回恐要半月。放心不下我,他想推脫不去,派家中仆人代自己走一趟。我道死者為大,況我身體已愈,他根本不必為我擔心。親手為他整理出行所用的一應行李,我和蕊兒一起將他‘攆’去同州。
他出門的日子是重九之前,天氣還算暖熱,沒過兩天,長安氣溫急降,秋季毫無預兆的來臨了,我光榮的‘偶染風寒’了。頭暈,四肢無力,且伴有低燒。最為我擔心的是蕊兒,因她心中清楚,如果薛紹知道我生病他一定很著急,她是急他之所急。她不準任何人經手,每每親自為我煎煮藥材。偏不小心,手背留下兩道淺褐燙疤。我已連喝了七天的苦藥,可謂‘受苦良多’,眼看這病總算要好了。
我正胡思亂想,有人叩響了內室房門。
“公主,閽者來報,有客登門,求見公主。”
是芷汀的聲音。
如今城裏城外都不太平,她們幾人商議輪流在我的外廳值夜,不敢假手於人,以應對隨時可能發生的各種不測,今夜正是芷汀當值。心話誰敢無緣無故的夜訪太平府,來則必有要事。而且,有膽量有能力在宵禁之後出門的人,除了官員便是皇親國戚,但也是少之又少。
我隨口問:“是誰?”
芷汀道:“來者自稱右監門衛長史,自東都而來,此刻於正堂等候。”
大唐兵製設十六衛,唯左右千牛衛及監門衛不承行軍打仗之責,前者為天子近身儀衛,後者宿守宮殿門禁。‘監門衛’和‘東都’五字令我心神不寧,瞬間坐起。二聖在洛陽,旭輪在洛陽,洛陽城外有人吃人的慘景,城內的洪災。。。不敢懈怠,我起床穿鞋,自衣桁隨手抓起外袍披衣而出,芷汀亦是一臉憂色,靈威繞在她腳邊愉快的搖尾。經她提醒,我發覺自己錯穿了薛紹的外袍。芷汀伴我回內室,她熟練的為我更衣、綰發。二人心急趕去外宅,步如流星,隻恨這宅子太大。
因我需要靜養,太平府已許久沒有客人登門。不聽雨聲,正堂也算安靜。主座下站著一個男人,身姿挺拔,背影偉岸,似乎正打量堂內裝潢擺設。稍事回憶,我對這個背影的記憶格外陌生。聽到二人漸近的腳步聲,那人即刻轉身。無可挑剔的俊逸五官,美如冠玉,極富魅力。
“仁見過公主。”
心中響起叮的一聲,未料竟是李仁。我對他印象深刻,因他是李恪的兒子,他家奢美的舊宅正是太平府的東鄰。靈威衝著陌生人不斷吠叫,李仁神色凝重,隻望著我,不曾分心。
拋開一切敘舊寒暄,我焦急問他:“究竟發生何事,竟勞堂兄親自登門!”
李仁對芷汀有所顧忌,無意啟唇。我失禮催促:“堂兄但說無妨!此乃太平心腹!信得過!”
李仁微頷首表示理解,湊近一步,他肅聲道:“天皇暈厥不醒!天後甚憂,命我至長安曉諭公主,令公主即赴東都侍疾。此乃禁中秘事,天後隻準公主與太子知曉,我少頃將入宮覲見。”
得知事情與旭輪的安危無關,我心中稍減愁緒,轉而為李治的身體擔心。
我在原地走了兩步,默憶李治壽時,自言自語道:“一年。。。既是天後口諭,我當遵旨。”。忽想到今日日期,我認真的囑咐芷汀:“待子言回府,隻道我思念二聖,因而前往洛陽,教他安心等我。他生辰將至,若我無法及時返回長安,你代我向他致歉。”
“公主放心!一定轉告駙馬!”
健步如飛,我趕回內室更換便宜行動的胡服,束發素顏,扮作男子。想到世道不太平,以防萬一,在靴套中藏了一把精鋼匕首。芷汀取來蓑衣鬥笠,我見她喘息困難。
“何需跑這般快?”
“不隻取。。。蓑。。。喚醒數人。。。總要有人。。。陪公主一道!”
“也對。我也不敢單獨上路。”
心情並不輕鬆,芷汀送我離府。李仁行在我另一側,若是尋常時節,我定會與他攀談幾句。
至正門的門樓,家奴合力去移粗重的門閂。芷汀關心我,卻知我不得不去,歎道:“公主原在病中,可。。。唉!”
我莞爾,寬慰她:“已然大好了呢!放心吧,若再病,洛陽宮斷不缺人服侍。”
朱門沉沉,緩緩的被家奴推開,平日聽來略顯嘈雜煩人的聲響已被嘩嘩暴雨淹沒。雨水沿高翹飛簷外流,神奇的形成一道薄薄雨幕。雨幕之外的世界,模糊不清,似隱藏危險。眼前,竟有一個男人於簷下避雨。他與眾不同,傍人門戶,卻未窘迫露怯,負手而立,氣質從容,放佛正欣賞此刻的瓢潑大雨。
我鼻頭一酸,頃刻之間,情緒已難控製。閽者不耐的要求他速速離去,被我揮手製止。男人背對我們不假,可即使未見這道已深諳多年的背影,即使閉上雙眼,依舊能層層撥開雨水、土腥、草香。。。抽出那一絲縈繞心頭從不曾放下的安息香。
他轉身,他微笑,他輕聲對我說:“公主,在下陪你赴東都。”
李仁的登門,帶給我意外,而他的出現,是今夜給我的最大慌亂,也是最大的驚喜。手一直在抖,可恨胡服的袖筒窄小,無法遮掩。我不明所以,我猜不到他出現的原因。沒有人告訴我他也是來客之一。我可以問李仁,我也可以直接問他,可我不願被任何人察覺我異樣的急速的情緒轉變。
強忍喜悅,我沉默的凝望他,他的從容淡然將我的手足無措襯托的那般明顯,又有些可笑。同樣的久別重逢,二人態度卻迥然相異。他怎會理解我經曆了怎樣一番折磨心扉的相思。
芷汀早已認出旭輪,她也絕想不到他的出現,大感意外。我側視芷汀,平靜裏透著絲絲歡喜:“我和。。。他同行,你回去吧。”
雖已服侍我多年,但芷汀不曾看透我的心思。她知我此刻激動,但並未深想。自與他分離,我便遭遇不幸,近日又身體虛弱,突遇自幼親厚的兄長,情緒波動亦是人之常情。
芷汀無聲的向旭輪福身行禮,又將馬韁予我,帶領才被自己喚醒不久的家仆退回門後。
很快,三人行至宣陽、崇義二坊間的寬闊街道上,李仁對我們道:“我需入宮覲見太子,就此別過。”
“告辭,”,旭輪客氣道:“多謝堂兄。你我不日東都再會。”
三人於是分開,一人北去太極宮向李顯傳達武媚秘旨,兩人奔向通化門東去洛陽。
“你怎會回來?!”
從未想到今夜能與他重逢,毫無預料,我猶不敢信。他已表示會放下這份不該發生的感情,我也對自己說過要做一個演技精湛的演員。我理應用‘阿兄’二字掩飾內心的喜悅和激動,可我卻自然而然的用了‘你’,一個既可以生疏客套也可以很親密無間的稱謂。這一次的分別真的很久,而且洛陽發生了洪災,更加重我對他的牽掛和擔憂。
“我。。。隻是以為你不記得李仁,怕你不肯信他,故而隨其同行。”
他輕描淡寫的這般回答我,語氣漠然,似暗指我的問題不值一提。這答案很標準,也是我預想中的回答,但仍自作多情的懷疑,真的嗎?隻因如此便親自跨山越水而來?派親隨與李仁前來見我不可以嗎?他身邊的人,我又有哪一個不識得。
“李仁說。。。難道天皇當真。。。”。我不敢說下去,但他很清楚我沒有問出的半句話是什麽。
他詳細解釋:“早膳後於仁壽殿召見於闐使臣,忽龍體不適,才命使臣退下,天皇即暈厥不醒。禦醫施針近時,不見成效。天後甚為憂慮,命我。。。咳,其實不必焦急,洛陽很安靜。”
是啊,洛陽很安靜,喪鍾還未敲響,李治一定會渡過這次難關。但,即使那天真的來到,即使我們不得不置身腥風血雨,我也不可自亂陣腳。
通化門的守軍正等候我的到來,李仁進城時曾留言,命他們為我、為李顯放行。雖早有安排,他們仍不敢大意,直言需核對身份。我將魚符遞向馬前小將,旭輪一動不動,甚至下意識的避過小將的探究視線,我不由起疑。看清刻字,小將示意同僚開門。
“卑將孫佺恭送公主。”
城門大開,二人策馬離開長安。聞旭輪暗暗舒氣,我立刻問他:“怎不將金符示人?”
“嗬,親王金符麽?”,他似笑非笑道:“進城時,我的身份乃堂兄隨從。”
我若有所思:“如此。”
蓑衣擋得住冰冷秋雨,卻難擋呼嘯瘮人的夜風。尚未踏上馳道,我已不住的瑟瑟發抖,心罵哪裏是初秋,分明是寒冬嘛。身冷,心卻如炎夏般灼熱。雖然愛他愛的艱辛,但是,能有今夜這般二人獨處的機會,我仍感激上蒼。忽然想哭,真的,我真的太久沒有見到他。
冷不丁,旭輪突然開口問我:“還好嗎?後來?”
我明白他的意思,’後來’指的是我小產後的日子。收到他的來信時,我沉浸在傷心與自責中難以自拔,無心給他回信。他多少會為我擔心,但,也許隻是好奇吧。細說起來,經曆喪女之痛,我不好,非常不好。可是,難得他會關心我的生活,我不願讓他失望。
我輕笑,更似一聲無奈的歎息:“世事無常,我已。。。我很好,多謝相哥掛念。”
其實還有許多許多話想要對他傾訴,想知道他的近況,想問洛陽的洪災可曾影響了他和家人,想問洛陽是否也有疫病。
我才回答了,他又問:“半年未見?仿佛是自我有記憶以來你我。。。分隔最久的一次吧。”。明明說著好久未見,然語氣依舊平靜,聽不出真心想念。
不,不足半年,一百六十六天,一千九百九十二個時辰。。。。我知道我不該想你,而且數著時辰過日子也隻會令人更覺煎熬難耐,可我真的做不到不想你。你呢?即使你無力麵對自己的真心,即使你已選擇放下,可至少我是你的妹妹,作為兄長,你又有幾個時辰曾想過我?
心情不由得更低落,我怔怔道:“是,半年了。春日灞橋一別,而今已入秋。真快啊。”
旭輪,我說謊了,一點都不快!誰道光陰似箭?時光好漫長,無比漫長。
他稍扶被風雨打傾的鬥笠,遲疑開口:“表兄。。。對你可好?”
我無權汙蔑薛紹的高尚人品,於是誠實作答:“他對我極好,甚至更好。我們一起承受喪女之痛,相互撫慰心傷。”
“如此。”,他微微鬆一口氣,笑意真誠:“哦,成器想你,常常哭鬧,對我嚷道’要姑姑,我要姑姑’,嗬,前幾日竟差點被他溜出王宮呢。”
幼童的記憶力通常低下,半年的時間足以讓他忘記一個人,即便是血緣親人。萬萬沒想到,成器竟對我如此不舍。
我驟然歡喜:“我也想他!我很想他!”
“為何不肯回信?”
令我意外的是,這一問雖是責備,他卻用了一種異常親昵的口氣。上一次是何時?我真的記不得,隻覺恍如隔世。有些驚訝,忍不住望向一旁馬上的他,入目卻依舊是平淡無波的表情。
原來隻是自己聽錯,不免失落,我勉強笑笑:“當時如何有心回函?其後。。。是我健忘。相哥,對不住,是阿妹失禮。”
我又說謊了,不是健忘而是膽怯。想對旭輪說的除了思念還是思念,可我怎能令他為難,我的心思不能被他知曉,更不好隻寄一張白紙。
“適才未見表兄,他不在府中麽?”
“嗯,同州友人因病謝世,他需前往吊唁。近日便能回來。”
“我在門外聞芷汀道你生病了,難道你。。。至今未愈?”
“隻是傷寒,其實已然無礙。”
他輕歎:“唉,天後不當宣你往東都侍疾啊。”
我亦輕歎:“天後如何知曉。天皇病重,我為臣子,理應入宮侍奉。”
話畢,二人間再尋不到任何合適話題,極默契的保持緘默。耳畔掠過瀟瀟風雨,不時夾雜梟鳴,並不寂寞,卻更覺寂寞。駿馬如飛,眨眼便能奔騰數丈之遠,載負我們通向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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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闐獻方物是在年底
李仁於高宗末年任嶽州別駕,直到中宗貳次登基才入京。新舊唐書記載他的名是‘仁’,但墓誌銘記載他的字是‘仁’。所以他本名應該和弟弟們一樣也是王字邊(玉字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