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連聲 歲末佳節迎佳訊(上)
兩月後便近除夕,已被寒冷且幹燥的惡劣天氣‘眷顧’大半月的長安城終於迎來雨雪。但凡天氣濕冷,人多不願早起,正巧薛紹也有節假,夫婦二人接連兩日一齊蒙頭大睡。方睜眼,瞧見窗外天色分外明亮,心知又是一個雪天。
除夕當日下雪並不特別,特別的是這個除夕的長安將會異常熱鬧。大唐立國已有六十餘載春秋,有權且富有的李氏皇族皆妻妾成群,子孫後裔自然興旺繁茂。僅因天子的一道禦旨,全部皇族便需從各自住地擇期啟程,千裏迢迢的趕在除夕前返回帝都。李治已有禦命,將在含元殿舉行一場朝會,時間定在未時。
想到即將遇見數百乃至上千素昧謀麵的李氏親貴,我心中隱隱升起某種預感,今年除夕注定不同尋常。或許因為我知道他們中有部分人的生命將在數年後被武媚終結?說不清啊。凝望身側睡意酣香的薛紹,我不由心慌又心酸,急忙尋到他的手握住,真真切切,複安心許多。
回籠覺睡的正愜意,冷不丁一團毛絨絨的東西撲上左手。我心知肚明,必是我們豢養的拂林犬靈威。這小玩意兒十分聰明靈活,常用前爪將門撓開,再悄無聲息的繞過侍婢,溜進內室,百試不爽。隻不過往日它進來時我們並不在夢鄉。我意識仍模糊,胡亂撫摸靈威的小腦袋。自認為已將我’喚醒’,靈威沒打算放過一旁的薛紹,順帶著也向薛紹提供叫醒服務。勉強半睜眼,瞧見靈威正用自己小巧的尾巴反複掃過薛紹的右側麵頰。我無聲笑笑,閉目繼續安睡。
不耐煩的推動靈威,薛紹無奈囈語:“唔,好容易。。。靈威。。。下去。。。”
靈威很聽話,它立即跳下床,卻未徑直離開,而是張口咬住錦被一角,四肢不斷後退,使勁拖拽。我身上蓋著的被子隨即朝它滑了過去。我一邊叫苦,一邊擠到薛紹身旁取暖,他正保護屬於自己的那一半被子。經靈威這通鬧,薛紹算是徹底清醒了。他抱起沉甸甸的靈威笑語安撫,靈威這才肯鬆口,薛紹忙為我蓋上錦被,我輕聲向他道謝。
“好生歇息,我帶它去書房。”
“嗯。”
床尾立著一架用來搭掛日常衣飾的雙足沉香桁,薛紹取下淄色外袍披上,遂抱了靈威離開。門才關了,我的睡意無端消了兩分。獨自躺了一小會兒,我起身穿上繡鞋,隨意裹了錦被,往西側書房而去。推門便覺炭火早熄,室溫與室外幾乎無差。薛紹卻不怕冷,正閑逸的斜躺於小榻內,右手握一根華麗多彩的孔雀尾羽逗弄靈威。調皮的靈威在榻下左跳右跳,一身肉球抖啊抖,總也咬不到尾羽,急的不停嘶叫。
我笑道:“你昨夜興起,擺弄絲竹,四更才安歇,倒不覺累,居然有精神逗它玩呢!”
他也笑:“便換你來逗弄靈威,看你願是不願!”
“我自是不願,方才是你主動帶它來此的呀!”
“嘖,總是要討口頭便宜呢!”
他鬆了手,尾羽隨即墜地,靈威輕易咬到尾羽,於是心滿意足的叼著它一溜小跑而出,以為薛紹會追它。我朝前走了數步,至榻旁,才欲坐下,薛紹忽牽住我的手,稍用力,我直直撞入他懷中。
這座喜鵲登梅花梨榻算不得寬敞,不過兩尺有限,二人同時躺著十分擁擠,我央他放手,他卻不應。緊壓在他身上,他眼中的奕奕神采和身體的變化我都難以忽視。他甚至沒有留給我轉頭避視的空間,一手覆於腦後,又探入衣領,試圖向深處遊曳。
冷氣趁機鑽入衣內,臉頰卻驟然滾燙,我怯生生地問他:“你。。。不至想。。。此刻。。。在書。。。”
他眼眸更為明亮,渴望道:“有何不可?!是你主動進來書房找我,還想逃麽?!”
我急忙辯解:“可我。。。我擔心你冷。。。我。。。”
話未說完,他再難忍耐半分,壓在我寢衣係帶上的手掌愈發用力,似是堅定的向我訴說‘想要’。細算,上次與他真正纏綿是在上月。若再讓他苦熬下去,怕是會修煉成忍者神龜啦。
念及此處,我撲哧一樂,他察覺我心態上的轉變,不禁歡喜問道:“月晚,你也想要。可是?!”
嘴上想說‘不’,終是微微頷首,我默認‘是’,縮在胸前的手顫顫抽離,撤去二人間的障礙。難得見我如此宛順,他受到莫大鼓舞,呼吸灼熱,唇齒方開始糾纏,手下已加快為我解衣的動作。被他愛惜般撫過的肌膚,暖色緋紅寸寸蔓延開來,沁入肌理,熱度點燃體內的原始/欲/火,我放下層層心理抵觸,身體由僵直恢複至柔軟正常。
俯首看他,我抿唇淺笑:“還冷麽?”
他的曖昧目光沿我的唇逐次向下:“你說呢?”
寢衣被他急躁褪去,我才裸了身子,書房的門卻在這時被人自外推開。我全然無措,本能的伏身不敢抬頭。薛紹大急,幾乎瞬間從地上撿起錦被為我蔽體。但為時已晚,房中這番香豔之景已被那人盡收眼簾。
“啊!三郎,我。。。我。。。添置炭盆。。。你用書房時。。。”
其實薛紹的尷尬難堪比我隻多不少,他竭力穩了聲音:“甚好,放下吧!蕊兒,送炭盆這類粗活以後便教旁人來做。”
“哦,哦,是,是。”
她旋即掩門退出,我仍羞愧難當,死死的揪著被角不肯露麵。薛紹勸了數次,見我不聽,最後隻得使勁扯開錦被。我見他麵色也是漲紅。
薛紹連連哄我,說不必介懷。我哭喪著臉道:“教我如何不介懷?都怪你!哎呀,真真羞死人了!”
用錦被緊裹身子,我再不肯理他,心中又是懊悔又是羞憤,天知道怎會在這種時刻被人撞見。況且,來人若是芷汀等便也罷了,偏那人是蕊兒。薛紹輕歎,央我稍稍起身,自己走下小榻。耳聽得薛紹打開房門,想是見蕊兒已遠去,遂返身回來,直接將我連帶錦被抱起,疾走如飛,重回臥房。二人並肩躺著,呼吸一時難平。
片刻過後,他摟住我溫聲勸道:“氣也氣過了,總不至躲著。。。嗬,不見人吧?”
我推開他,沒好氣道:“難道是我自己不願見人麽?!”
他趕緊承諾:“以後斷不會再有今日之事!”
“誰信你?!”
“呃,興許。。。她認不出是你呢?”
二人被嚇了一通,誰也沒了那心思。少頃,柳意前來送水,知我已醒,倒有些意外,才想打趣我,卻發覺我和薛紹之間氣氛凝滯,不同於往日,像是發生過爭執,忙悄聲問我緣故。
我冷臉不語,薛紹忍笑道:“教靈威驚了清夢,她心裏不痛快呢!”
我這裏好容易過去一道心坎,蕊兒卻沒能過去。用午膳時,始終沒見到她的身影。問過眾人,池飛道她自稱身體不適,需得歇息一二日。寧心玩笑,說蕊兒是耍滑,新年裏忙,她是趁機偷懶呢。我和薛紹麵麵相覷,我眼含慍色,他卻是衝我討好陪笑。
入宮前,我和靈威在庭院裏玩。我跑兩步,靈威便追兩步,我若止步,它便停下四隻小爪。回頭細看雪地,盡是我的腳印和它的’梅花印’,錯落無序。這樣的追逐毫無意義可言,勝在能快速消磨時光。薛紹本在房內由仆人服侍更衣並不知情,待看到時,雙眉立時緊鎖。
“雪天路滑!即便緩行亦難保萬無一失!你非無知稚子,怎能不仔細自身?!”
瞪著站在廊下對我大發脾氣的薛紹,我心中鬱悶至極,暗說之前連連向我告罪的人難道不是他?!才惹我生了一場大氣,如今卻板著臉來教訓我。可恨那件事不好在別人麵前明說,我也隻能咽下這口悶氣。薛紹向我招手,我不情不願的朝他走去。他知我心思,俯首輕啄眉心。
“好啦,莫再氣我。”
二人玩鬧般辯了須臾,我想起一事,無不期許的問他:“也許真如你所說,蕊兒不知。。。那人是我?”
他眼神深沉,唇角噙笑:“即便無法看清容貌,想她斷不會猜是旁人吧?”
言語之中,暗示我曾伏於他身上,我又羞又氣,指他嚷道:“你隻會欺負我!!分房!你我今夜便分房而居!”
午時,二人乘車離府。我坐在窗旁,見今日的街道車水馬龍,各車速度都異常緩慢。隻看車廂外的裝飾,車內主人少說也是開國縣公。
薛紹隨手掩了厚重卷簾:“稍後便能與他們會麵,此時不必多看。風雪正盛,莫被寒氣侵體。”
尋常語氣,但其中的體貼深意卻能溫暖人心。我愧疚垂首,心歎得此佳婿,婦複何求?!怪我這錯入時空者霸占了原屬太平的一切,注定要與薛紹相遇的人該是她啊。
我這一歎當然沒能逃過薛紹的視線,他淺笑問道:“好端端,卻是為何事而憂?”
我稍揚臉,對上他的好奇注視,惴惴不安道:“你可曾想過,倘或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女子與你相識相伴,如今你。。。你。。。會更幸福?”
他的溫柔笑意僵住一瞬,後又是笑:“告訴我,此刻,我眼前是誰?”
我別過臉,怯懦低語:“我是。。。月晚。”
“是,但不止如此,你是我的妻,”,他頷首,誠懇而鄭重:“你我緣定今生,有天皇禦旨賜婚,更有天下子民為你我見證,我自認幸福,從未、不想、他年亦不會與其他女子有任何牽扯!如果你方才是為此而憂,這便是我給你的保證!”
他雙臂環住我的肩,不忍拒絕,我溫順投入他的懷抱,內心則更為忐忑、愧疚。他完全誤解了,他以為我擔心他會對我變心。成婚半年,我相信我們夫婦之間相處愉快,但我能給他的也僅限於此。他對自己有信心,我卻沒信心在他有生之年還清他對我的全部付出。他自認幸福,我自認是’大唐第一大騙子’。一個真情,一個假意,長此以往,終是我顧月晚負了他。
馬車一路向正北而去,經平康、崇仁、永興三坊之地,來在太極宮東牆外,入延喜門,再向西行一射之地,緩緩停於長樂門下。以粗略計,停駐此處的車馬約二百餘套。此景罕見。大明宮今日封了各道宮門,所有人都隻能由太極宮而入。二人下了馬車,因時間還算寬裕,遂放慢步速。沿宮道北行,很快經過興仁門,隨意望向東方,依稀可見中書省衙門的赤色殿閣。眼前的宮道冷清少人,偶爾走過二三抬著各式物什的內侍。道中不見積雪,早前已被清掃過了。
看顧前後,我輕聲道:“方才見了許多車馬,還道宮牆之內必然十分熱鬧,不想卻截然相反,想來他們已往含元殿了。”
“唔。”
近千步廊,正前方另有兩人。僅看穿衣打扮,知不是宮人,然我們與他們之間隔著風雪,故而看不清他們的身形容貌,僅能聽清對話。
“十年未見,今觀大王精采風發,一如當年。”。那人語氣真誠,不似諂媚恭維。
被稱大王者笑道:“哈,滿朝皆知,我鮮少過問文政,常行狩獵遊嬉,長年如此度日,快活至極啊。隻不過,我年過半百,已非盛年,興許明年再見,恐你認不得我了。嘖,這太極宮依然如舊,生於斯長於斯,對它甚是思念,夢中曾回。”
另一人笑侃:“大王果真思念?三年前,大王調任隆州刺史,依禁苑格局製式,於玉台山興建一座壯麗行宮,聞聽,絲毫不輸大王在洪州所建那座高插雲天的臨江樓閣。豪苑遍布南北,大王何需思念京中這拘人的宮城?”
“哈哈哈!隆州非偏僻之域,距長安畢竟有千裏之遙,卻想不到,消息毫不閉塞,竟被傳的如此迅捷,落成數月,裴君已然知曉通透!不錯。因我封地內莊園連年豐收,所獲米糧堆積如山,極易腐朽敗壞,索性換成梁椽磚石,修建宮室。”
“大王身居瓊府金穴,一向富足逍遙,教人羨慕,子孫亦是興旺綿延,記得大王當有九子?”
“方道裴君你消息靈通,此時卻有差誤!現今,我有子一十八人!幼子循信,我離開隆州時他不過滿月。”
“大王年富力強,恭喜恭喜!哎呀,一十八子,更教我等。。。妒嫉不已!”
“唉,兒子雖多,隻恐無一能蘭桂騰芳。便說長子,年近不惑,卻不慕詩書,隻喜以酒會友,常酩酊大醉,實是教我措顏無地!”
“依我看來,薛國公隻是繼承大王的豪爽作派,為人秉直渾厚,大王不當憂慮。聞聽臨淮公擅屬文,與奇才王子安頗有交情?”
“哦,循琬仰慕聖人之道,又才思敏捷,隻他能令我稍得寬慰。此次奉旨入京,本欲攜其麵聖,恰新婦臨盆,他不舍離開嬌妻。嗬,我李門多見情種。”
我們的步速比他們略快,此時幾已並肩,我自然而然的側目打量,看清二人皆身穿絳紗具服,發冠配飾則大有不同,便說頭冠,一人是遠遊三梁冠,冠前配寓意堅剛不耗的金璫,冠額正中飾有象征清高超拔的金蟬,凡佩戴此冠者必為親王;另一人則戴進賢冠,亦是三梁,官階當為三品及上。兩張並不熟悉的麵孔,回看薛紹,他暗中擺手。
四目短暫相視,那被稱大王者麵相白皙富態,聲如洪鍾:“原是太平。嗬,美目盼兮,粉白黛黑,五官與天後愈發相似了,的確出落得美麗卓眾,然不至令人為之付出一切,嘖,阿史那伏念真真是氣亂智昏啊!”
最後一句時,他的視線掃過薛紹,神色微變。被他又誇又貶,我卻無法開口指責,隻能在心裏大翻白眼,誰叫他是長輩呢。迅速回憶二人之前的對話內容,我隱約猜出此人身份。
麵向他福身行禮,我試探著禮貌道:“晚輩正是太平。千裏奔波,滕王辛苦。”
滕王元嬰,高祖少子,工書畫,妙音律。高祖寵之異常,致其驕縱失度,屢犯憲章。貞觀十三年,元嬰獲封’滕王’。初至封國,元嬰驕奢淫逸,橫征暴斂,營建宮室,惹滕州民怨沸騰。太宗憤懣,遂貶其至蘇州,任刺史,又轉洪州都督,仍不思進取。永徽四年,元嬰廣招良工巧匠,於贛江之濱大興土木,建起一座聳入雲霄的樓閣,壯麗奢美,令人歎為觀止,豪閣被冠名’滕王閣’,文人墨客凡路過者無不留字稱頌,而其中最負名氣的一篇當屬《滕王閣序》。李賢尚是沛王,滿腹經綸的大才子王勃為其侍讀。總章年間,王勃為李賢作《檄英王雞》,因涉離間手足之嫌,觸怒李治,王勃被罷官不用。客居蜀地數年,王勃於鹹亨二年重返長安參與科舉,得授參軍一職,任職於虢州,卻因私殺官奴,再次被罷官,遇赦免死。上元二年,王勃南下交趾,看望因受其牽連時任’交趾令’的父親。途經洪州,他受邀前往的滕王閣,有感而發,遂作序並詩。上元三年,王勃乘船歸返,風大浪急,不幸溺水身亡。王勃不在,然一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已足令中華文壇為其哀歎、銘記千年。
薛紹亦尊敬致禮,李元嬰卻麵露好奇:“我尚未表明身份。”
qie,好意思問我們?!在各州圈地建房,這麽大手筆又還活著的還能有誰,我總不能用’寧向儋崖振白,不事江滕蔣虢’的著名民諺當麵損他本人吧。
我淺笑:“方才,太平無意聽聞大王與這位。。。嗬,交談,猶記庶人李賢曾言,王子安與滕王子相善,應是臨淮公吧。”
李元嬰頷首默認,態度淡漠。他旁邊那人自報家門:“裴炎見過公主,薛駙馬。”
裴炎年紀至多五十,唇邊髭須修剪的整齊又得體,老實忠厚的模樣,態度較之李元嬰和善許多。然他施政卻是決絕,不留情麵,若非他力諫,二聖又怎會出爾反爾斬殺阿史那伏念?
我極勉強的衝裴炎微笑示意,四人一道繼續前行。我悄悄端詳李元嬰其人,拋開依禮製必須佩掛的玉飾組綬等物,他兩手居然戴了三枚戒指,明晃晃的美玉、黃金,皆價值不菲。除了西市胡商,我似乎未在大唐男人的手上見過戒指。他雖自稱年過半百,卻比李治看上去要年輕一些,不知情者隻會以為他年約不惑。
薛紹仰慕李元嬰的高超畫技,此刻幸遇本尊,由衷稱讚:“世人有言,滕王蛺蝶江都馬,一紙千金不當價,大王畫藝精湛,畫作栩栩如生,小子心慕久矣,奈何遍尋大王真跡卻從無收獲,實是遺憾!”
薛紹有求畫之意,李元嬰絲毫不做謙虛,他神情無比得意,揚聲道:“此言非虛!由我親筆所繪蛺蝶圖,即便太宗生前僅有幸觀賞而不曾擁有。憑他再是氣激,我也不肯給,隻怪他當年將我貶去洪州!至於你嘛,縱觀你們薛家,我由始至終僅欣賞過一人。隻可惜,你雖容貌似他,終歸不及他。”
得知被李元嬰婉拒,薛紹不免失望,不甘的問他那人是誰,他充耳不聞。我心笑這李元嬰活脫脫孩兒脾性嘛,李世民歸天已逾三十年,他竟還記這個仇。
拂去衣袖雪片,我平淡道:“江南溫暖,幾乎四季可見蝴蝶,便宜臨摹。若非太宗將大王左遷洪州,大王如何成就神乎其技的畫藝?如此說來,太宗當是大王恩主呢。”
李元嬰十分不滿的瞪著我,張口便是一頓指責:“終究你是太宗女孫,字字句句都要維護他!哼,不知同誰練就的一張利嘴!薛駙馬,僅憑你妻這寥寥數句,你這輩子別想得到我的親筆畫作!”
看他不苟言笑,果是生氣了。我和薛紹均哭笑不得,裴炎也是好忍笑意。
為滿足薛紹心願,我最後一試:“大王乃尊長,大王怪罪,太平不敢辯白。然,可否以畫易畫?大王乃擅畫懂畫之人,未知陸探微的一幅蟬雀圖能否換大王一幅蛺蝶圖?”
李元嬰的眼神陡然欣喜,隻壓住唇邊笑意,平靜道:“聞聽此畫藏於內庫,天皇豈會割愛?”
“是求是討,全憑太平本事。大王不必費心。”
“唔,此事。。。容後商議。”
心說這小老頭還挺要麵子,我幾乎笑出聲:“多謝大王!”
薛紹也是再三道謝,李元嬰又著意打量薛紹,落寞一歎,再無話與我們。
過光範門,右手方是一處縱深達六百餘米的開闊廣場,廣場最南端連接丹鳳門。一道水質清澈的龍首渠自西向東,貫穿整個廣場。數米寬的水麵之上設三道赤色木橋,連接水渠的南北岸,橋長約二十米,寬約四米。西側木橋之西為西朝堂,東側木橋之東為東朝堂,乃百官麵聖前的休息之所,各長十五間。過中央木橋,北行百餘米,便見白玉台基。台基高出地表十餘米,台基之上建有以赤色磚石堆砌而成的墩台,墩台之上為兩層殿基,下為’陛’,上為’階’,這兩層坡度緩和的殿基計有逾百蹬的階梯,需邁過這百餘玉階,方可到達一座大殿,便是大明宮的正殿——含元殿。
千官望長安,萬國拜含元。其氣勢之巍峨壯闊,工筆言語難以描述萬一。兩扇朱門有如巨人,長寬近十米,每逢開合,需以十人之力方能推動。雙層飛簷下,設一排巨型赤柱,柱礎皆方形,每邊約一米餘,赤柱直徑當近兩米,需數人才能合抱一柱。站在正門之前,遠可收終南朝雲,近可看長安華燈,視野之闊,非他處無法比擬。主殿坐北朝南,麵闊十一間,進深4間。如麟德殿,含元殿也不止一座孤單主殿,主殿外另有多處小型建築。主殿與小型建築構成一個倒置’凹’字。主殿東西兩側各一座鍾鼓樓,除鍾鼓樓外,殿前東側為翔鸞閣、西側為棲鳳閣,二閣遙相呼應,如雙翼護衛主殿。主殿與二樓、二閣之間的通路皆倚杖飛廊,飛廊計十一間之長。翔鸞、棲鳳二閣旁各一道依地勢緩緩斜升的龍尾道,長七十餘米,以淺灰磚石鋪就。官員朝賀之時,需沿這兩道磚路通往正殿。人凡邁上龍尾道,遠眺那高不可及的含元殿,無不感慨自身渺小如塵粉,自然便對擁有這座宮殿的天子充滿敬仰。每冬至、歲首,或舉行國家儀典,便可在這含元殿觀瞻’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罕見盛況。記得幼時,第一次和旭輪手牽手跑來含元殿,沿階而上,我們幾乎用盡全部力氣,終於觸及殿門的那一刻,我激動的熱淚盈眶。待宮人推開殿門,我一邊貪戀似的欣賞簇新的輝煌殿宇,一邊痛罵黃巢、李茂貞等無知宵小。
四人至龍尾道,裴炎向李元嬰告辭,徑往棲鳳閣,我們則往翔鸞閣。不得不說,我對裴炎是’先入為主’,認定此人自私自利,權欲熏心。這匆匆回首,不止看清裴炎那硬朗挺直的背影,更見陰沉雪幕掩映之下,分不清含元殿的輪廓邊際究竟止於何處,愈顯它波瀾壯闊,傲立茫茫天地之中,輕易喚醒人性之中的占有欲,理智竟似被點點蠶食,一顆平常心逐漸鬆動。我移開視線,忽而輕笑,想起武媚曾說這大明宮是我們的家,然而將它放在心頭的何止我們一家人。一朝又一朝,千萬人費盡心機,不計後果與懲罰,爭的血流成河,可,它何曾真正被誰擁有啊。
翔鸞閣內奢華香暖,賓客盈門。避著李元嬰,薛紹體貼低語’這一路凍壞了嗬’,我笑望他’你的手也並不暖呢’。最先注意到我們三人的是一位高大體寬、精神鑊爍的花甲老者,韓王李元嘉。因嘉字寓意吉祥,李治與武媚曾請他向裴家送聘,以期李弘與裴瑾嫻婚姻完滿,隻是事與願違,緣份最是強求不來,怪不得任何人。
李元嘉指李元嬰親切喚道:“元嬰!”
李元嬰快步迎上,卑謙行禮:“韓哥安好!”
“自至隆州,再未返京,可是被閬中夷女迷了心竅?!”
李元嘉身旁另有幾位長者,都是李淵的兒子,分別為霍王元軌,舒王元名,魯王靈夔,而後者乃李元嘉同母弟,亦為昭儀宇文氏所出。李淵有子二十二人,仍健在的隻麵前這五人,逝者如李元霸、李智雲先於大唐建國離世,或如最知名的李建成、李元吉於玄武門之變時被殺,又如李元昌、李元景等先後涉及謀反被賜自盡,餘眾多早殤或近年因病亡故。作為孫輩,這裏根本沒有我和薛紹說話的份兒,二人站在一旁,清靜自得。我發現李元嬰最是特別,別人談的興高采烈,他則百無聊賴的撥弄指間戒指,鮮少參與其中,好像一刻也舍不得這些金玉俗物。
俄頃,另有兩位皇族貴婦也加入李元嘉等人的談話。淮南大長公主年已花甲,慈眉善目,儀態端莊。她尤擅琵琶,我曾聽李治提及。一旁老者是與她年歲相仿的駙馬封言道,二人成婚已達四十載。說起這位封駙馬,也是大有來頭。其父乃唐初重臣封倫,其母楊氏乃前隋大司徒楊素堂妹,家世顯赫。封言道十歲襲爵,少以門蔭之故授千牛備身,後榮尚公主,風光無限。她夫婦不時私語,笑視彼此,不因在人前而有所顧忌,看得出,他們感情甚篤。而另一位千金大長公主卻和姐姐不同,她眉心微蹙,心事重重的模樣。除卻被二聖特意遺忘外州的常樂公主,千金公主乃李淵幺女,年紀比李治還小一歲,常年不事勞作,又不愁吃穿,因而雙手難見滄桑痕跡,額眉眼角的紋路也並不明顯。因她長居二京,我們倒是於宮宴常見。駙馬鄭敬玄雖陪同身側,然與她無任何交流,二人不似夫妻更似陌路。
手忽被薛紹握住,我不解看他,他俯首凝眸,感慨萬千:“不敢貪心求百年好合,隻願你我亦能執手四十載,幸福如斯,足矣。”
心底的笑意和輕鬆驟然被冰封,被擊碎成萬千殘片。佛家七苦,最苦莫過’求不得’。薛紹,可憐你英年早逝,因而那般久長的未來於你我來說真的是太過奢侈了,甚至我亦等不到四十年後的再一個雪日。你的美好心願,僅能保存於此刻的此地。我們所擁有的看似完美的幸福,隻是一場數年華夢。
惶然無措,眼眶一熱,我知道自己沒能掩住淚意,薛紹大驚失色,關心問我原因。我難受的說不出口,滿心苦楚。這時,周邊的談笑聲忽而減弱許多,隻見李元嘉等人皆目光怔然,盯住入堂房門,不舍移開。這過於突兀的舉動引得我們也不禁投去關注,莫名,呼吸有一瞬的紊亂。男子身著平淡無奇的素色錦服,饒是他舉止低調謹慎,卻因那出眾容貌而難以被人忽視。他生了一張不會被任何人挑剔拒絕的英俊麵孔。
李元嬰癡迷似的,向前迎出兩步,望那人喃喃自語:“吳。。。吳王?他還活著?”
舒王李元名及時將他攔住:“不可亂語。”
因了這四字,眾人頓時清醒,但也因此而緊張。李元嬰後怕不已,驚恐的反複掃視左右,確保不曾被外人聽到’吳王’。永徽四年,因涉房遺愛謀反,李恪被縊殺於禁苑,葬以國公禮。諸子流領表,諸女幽於高祖獻陵,至今未出。我雖詳知李恪其人其事,卻不及謀麵,但李元嘉等人必然未忘,依此看來,此人既與李恪容貌相似,再推測年齡,當是李恪長子李仁。得出這個結論時,心頭沒來由閃過一絲歡喜。
於李仁來說,翔鸞閣內舉目可見自己的血緣親人,然而,我們,大明宮,乃至長安城卻也是陌生的。他是被家族遺棄的孩子,一個無罪的罪人。他奉詔而來,卻完全是局外人的模樣,平靜閑逸,似乎沒有注意到眾人短暫的失態。薛紹挽起我的手朝李仁靠近數步,並非有意與他攀談結識,隻是想避開李元嘉等人。
“方才為何傷心?”。薛紹的目光十分關切。
我心情複又沉重:“我。。。身子不適。不必擔心,過會子若能遇見楊元禧,請他幫我診脈即可。”。不能言明真相,我隻得向他說謊。
薛紹顰眉,立刻提議回府。我啞然失笑:“才說教你不必擔心我,你怎。。。哎呀,隻因此間悶熱,心口略覺不暢而已。”
“娘子請用。”
二人齊齊看向李仁,唇邊一抹笑容足令人傾歎,他左手心捧著方寸大小的銅匣,匣蓋已被取開,內盛了幾顆色澤鮮亮勾人食欲的蜜餞。
李仁緩緩笑言:“此為甘蜜丸欓,服之可提神醒腦,催津解膩,興許對娘子有益。”
這善意舉動似一縷清風,為人帶來絲絲爽氣。薛紹遂接過銅匣,禮貌的向他道謝。我也報以感激一笑,想要與之攀談一二,卻怕自己冒失了,隻默默細品蜜餞,酸中帶有甜辣,口味複雜卻很好吃,許是嶺南風味吧。
千金公主趕來噓寒問暖:“你二人為何躲來此處?所服何物?”
望了望初見的李仁,我不覺含笑:“心口悶,偏駙馬要攜我回府,幸堂。。。堂兄隨身帶著解膩的蜜餞。”
千金公主不冷不熱的瞥看李仁,而李仁則怔愕的打量我和薛紹。我這才想起他並不知我的身份,定是不解我對他的稱呼。
我衝李仁靦腆笑笑,他已恢複從容。我道:“太平多謝堂兄好意。”
銅匣奉還,少了兩粒蜜餞。他接過,莞爾一笑,聲音極輕:“得遇公主,仁不勝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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