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歸怨 何不隨君赴黃泉(下)
一輪圓月。
第一個月圓之夜,月華自天際傾瀉而下,蒼茫雪地映射著瑩白清輝。旭輪和我退出大殿,隱身在赤色廊柱的黑暗投影裏。殿內殿外兩雙人,誰又清楚誰的心思。隔著一道宮城,是金吾不禁的洛陽城,千家萬戶歡慶佳節,喧囂歡呼,最純粹直接的情感表達。愁多夜長,雪已停了多時,北風依舊冷冽刺骨。不意打個寒顫,旭輪一展裘披,將我掩在懷中。偎著他的溫暖,仰首見他滿臉堆愁。
“你著實。。。膽大妄為!萬一被二聖獲悉。。。如何是好?!”
“難道你忘了五年前楊府舊事?”,其實我心裏也忐忑非常,喉口因緊張而幹啞:“阿兄與王妃甚是可憐。我相信,他們隻想對彼此說一些心裏話。今夜過後,二人難複相見。”
還有一句話我不能說出口,李弘命不久矣,這一見便是二人今生最後一見。
“倘或三哥。。。”
“放心。我攛掇了李欽,他們將與波斯王之子比試酒量,斷不會輕易離席。”
“但願一切順利。”
“對不起,害你牽連其中。”
“嗬,怪我自己,堅持要送你和王妃回流杯殿。但我很慶幸,我可以陪著你’胡鬧’,否則我會更擔心。”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三人原路離開東宮,無人察覺此中蹊蹺。至流杯殿,趙子嫣淚水漣漣,對我再三道謝,她脫下宦袍還給華唯忠,躺回床上繼續佯裝不適,我則與旭輪重返陶光園。自自然然,毫無破綻。在別人眼中,我請身體抱恙的嫂子去自己寢宮歇息、旭輪送我們離開,再正常不過。歎著氣,視線轉向拚酒的主力李顯,他已然沉醉,拉住那高鼻深目的波斯王子,吵著’請貴客夜遊洛城’。我深信李弘的為人,但對李顯不免懷有幾許慚愧。換作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原諒妻子深夜私會他人,更何況是自己的親哥哥。但假如李顯得知自己的幸福其實是以他二人的終生遺憾為代價,也許比較容易釋然吧。
二月末,洛陽宮的花園已是五彩紛呈,花香遠播,引得蜂兒蝶兒流連忘返。日漸消瘦的李弘被宣判了死刑,因孫思邈道自己如今也無能為力。
眾人大亂亦不解,宮人紛稱從未間斷用藥。小腹微凸的裴瑾嫻如何能接受這般說辭,苦求孫思邈千萬竭力施救。他凝視無動於衷的李弘,搖頭說’醫病易,心死,則不可救’。李弘麵色虛白,顴骨突出,消瘦身形已與皮包骨無異。他坦然以對’已是多活四載,不做奢求,唯聽天命’。裴瑾嫻聽著,眼圈泛紅,雙唇哆嗦,硬撐著才沒有當眾淚下。很快,她不再看李弘。他不願為她和孩子而求生,最清楚不過的事實。
一丈之外,武媚凝望渴望逃離人世的兒子。作為李弘的親生母親,較之他人,她的泰然處之在此時看來竟顯得那般冷漠甚至冷血。她巋然不動,幾不可見的努力挺直腰背。她似乎已習慣用這個動作提醒自己,無論發生何事,即便下一刻大唐麵臨天傾之災,她也會憑一己之力將它重新托起,成功或失敗,至少她有決心。少頃,武媚請人送孫思邈出宮回長安。
徐步跟在武媚身後,她依舊儀態端莊,昂首挺胸。晴暖陽光為她做披風,尺高朝天髻,九簪金鳳步搖光華璀璨,金縷七破裙,因她步伐平緩隻輕微搖曳。渾身上下,一圈圈縹緲光暈,直教人看的目眩神迷。她會後悔嗎?如果當初能令李弘得償所願,興許他不會心死難醫。還是,她認定癆病不會痊愈,李弘必死,權衡利弊,她終是成全了李顯,所以時至今日她仍不悔?我試圖學她的樣子,發現根本模仿不來,才聽完李弘的死亡判決,心情再難複舊,不由自主的想垂首歎惋,一派頹然。她的心,也許刀槍不入吧。
東宮家令閻莊與典膳丞邢文偉候在中庭,經過他們身邊,武媚突然駐足,別有深意的看向閻莊。
“可惜汝父已往極樂。”
閻莊暗暗顰眉,沒有絲毫頭緒,不知該如何接話,但武媚並不需他的作答,隻留下一道嚴令,無她手諭,此後任何人不得進出東宮。
得知孫思邈對李弘的病情束手無策,李治痛心疾首,恰又發舊疾,索性下詔,欲令武媚暫攝國政,最後為’中書侍郎’郝處俊諫止。
入了四月,正是該去合璧宮避暑的時節。李顯興衝衝的入宮報喜,道趙子嫣診出有孕,他不舍留她一人在洛陽,故而想遲些時候待她胎穩再一同往合璧宮,特請武媚恩準。武媚自是同意,也很關心趙子嫣的身體狀況,教李顯有任何需要直管派人去尚宮局、太醫署等支取。
“阿娘,”,李顯才走,武媚複拿起了奏疏,我有些不解:“出了大喜事,您還不歇一歇麽?您已忙了好些日子!”
武媚用那奏疏輕點我的額心,眼角眉梢盡是笑意:“你喲,也隻你心裏成日裝著玩鬧遊嬉!好吧,阿娘告訴你。你三哥有了孩子,以後,阿娘牽掛、保護的人便又多了一個,更是不敢懈怠朝事。但你說對一半,趙氏有孕,的確是喜事,終於有一件事能教我寬慰少許。”
轉過兩天,我在澄華殿附近捉蝴蝶,或匍匐草窩深處,或由楊思勖托著爬上高樹,即便發髻微散,裙裾繡鞋沾滿草屑落葉也都不在乎。興致正濃,宮人來請,道是武媚宣見。心無芥蒂的前往憶歲殿,一路和芷汀等人有說有笑,各自清點紗兜內的戰利品,看究竟誰是贏家。
邁進殿門,武媚神色自若,太子妃裴瑾嫻立於下首西側,稍抬眼皮,無不幽怨的瞥著那跪在殿中的女人。便隻看背影,也能猜出她的身份。我渾身僵住,雙腳似灌了鉛一般沉重難行,頓悟上元夜竟給自己埋下一顆定時/炸/彈。
武媚語氣聽不出任何怒意,她語速緩慢,吐字清晰:“現出了一樁怪事,需教汝姑嫂三人當麵對質,以示公正,亦便於我。。。裁決。太子妃,勞你把同我說過的話,對公主複述一遍。”
“是。上元夜,公主與冀王曾往東宮探望太子,隻一中人相隨服侍。俄頃,公主與冀王出殿賞雪,那中人卻。。。滯留殿內。自那之後,太子病情愈重。而今思來,甚為可疑。竟是何人能得太子青眼,偏要與她獨坐私語?她單獨留下,可曾在殿中做過不利太子之事?”
武媚道:“太子妃親自將此事報我,事關太子,我不得不問。我以為此人。。。當是周王妃吧?畢竟,那夜汝曾稱病離席。公主,誠實答我,汝往東宮探望兄長,周王妃她人。。。可在流杯殿?”
換作旁人聽來,武媚的懷疑毫無道理可言。僅憑趙子嫣不在陶光園,不足以證明出現在東宮的可疑閹宦就是她,但對於知情者武媚來說,其實不需再多求證。第一次’涉案’,我內心惶然,不知該如何作答,舌頭竟似不聽使喚,張著嘴,愣是說不出一個字。
“天後!”,忽然,一旁的趙子嫣徐徐叩首,搶話道:“天後不必再問公主,中人確是新婦喬裝!是新婦。。。求見太子,卻苦無門路,遂使個宮外玩意兒誆騙公主,央公主將新婦帶去東宮。叔嫂不通問,私謁太子,新婦自知有違綱常,新婦甘心認罪。”
我愕然無語,清楚趙子嫣是想一力承擔懲罰,保護我,保護李弘。裴瑾嫻聽著她的解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仿佛那個不守禮法的女人是自己。聽罷,武媚教裴瑾嫻退下,後者自不敢違意,然經過趙子嫣身邊時,對她落下一記異常羞憤的眼神,恨不能生剜下她身上一塊肉來解恨。出了這般醜事,尤其趙子嫣的懷孕節點很值得琢磨,李弘再是時日無多,可生前身後名總需保全,裴瑾嫻如何不急不恨。
望著坦然承認的趙子嫣,武媚眼神漸冷,卻似笑著問她:“周王妃,不想問問我對你欲如何責罰?既不顧念自己,難道也不肯顧念腹中孩兒?”
趙子嫣微揚首,觸上武媚視線,平靜作答:“新婦若敢問,天後可會從輕發落?因而新婦不問。至於腹中孩兒,新婦說他是周王子嗣,天後又可會相信饒恕?因而新婦不求。”
“你很像弘,一樣的自私!”,武媚的表情終於變得冷峻,咬牙說出這句話,立刻吩咐馮鳳翼和鄭南雁:“我今日與二位新婦及公主閑話家常,趙氏對我不敬,本該嚴懲,念其懷。。。念其乃周王正妃,高祖外孫,著禁內侍省,任何人不予探視。禁期。。。待定。”
“是。”
武媚說的對,趙子嫣也生無可戀,甚至一個無辜的小生命亦不能喚醒她的求生欲。她把愛情留給李弘,她的清白被賀蘭敏之所毀,她遵旨嫁給值得托付終身的李顯,但顯然她的命裏沒有’幸福’二字,今時今地,除了認命她別無選擇。囚禁一輩子?亦或下一刻便是死亡?她不做多想。她神情迷惘,在馮鳳翼略有不忍的目光下一步步走出大殿。
我心頭堵的難受,緊攥許久的手指無意識的鬆開,紗兜輕盈墜地,幾隻彩蝶爭先自缺口鑽出,舒展一雙斑斕薄翅,重新飛向天高海闊的自由世界。尋著它們飛去的方向,趙子嫣仰首望去,直到它們消失不見,她複垂首。而在我的眼中,她終變成了一抹虛幻似的淺紫光影,似乎隨時可以隨風而去。
不安的望向武媚,我遲疑著怯懦開口:“阿娘,其實是兒。。。”
“跪下。”
“是。”
兩個字,足教我膽顫心驚,不敢再有辯解求情。很快,旭輪也被請到憶歲殿。二人跪在廊下接受懲罰。武媚未向我們明說罪名,代表她心裏已然認定,其實我們並非被趙子嫣哄騙,是我們同情她和李弘,故而甘願冒險。隻是,事到如今,我仍相信趙子嫣不曾做下對不起李顯的事。不過半個時辰,廢黜趙子嫣的聖旨已下。至於武媚是否敢向李治實說原由,李顯如何為妻子求情,常樂公主如何反應,我已無力去想。旭輪悄悄握住我的手,兩個人再是後怕也無濟於事,隻得咬牙撐住,等待武媚氣消。
翌日,李治駕幸合璧宮。我膝頭酸痛未散,想要彎曲更是困難,但相比我的罪責,這懲罰真的太輕了。芷汀和池飛攙著我,好容易才上了馬車。她們幫我輕揉化瘀,我掀開簾幕,車外鹵簿鼓吹,旌旗遮天。一夜之間,流杯殿’失蹤’了十餘宮人。李顯未能隨行,據說是因觸怒二聖,被罰禁足王宮十日。
憶歲殿發生的一切,隻瞞了李弘一人。然而他似乎略有察覺,隔數日,李弘派人請我去綺雲殿。
武媚親自將我送至宮門,向我微一頷首:“他堅持要見你。去吧,你知該如何應對。千萬不可教他傷心。”
“兒明白。”
偌大玉床,骨瘦如柴的李弘不言不語,鬢發微有散亂,似乎仍在午睡。我瞥看服侍的宮人,她們麵露難色,一人對我附耳道李弘確已醒來,知我來到,偏又閉了眼。
“退下吧,我在此等太子醒來。”
自是無人聽從,我難免不快,加重語氣:“如何?需我請來天後手諭不成!”
宮人無奈隻得行禮退下,同時,李弘緩緩的撐起身子,笑聲極輕:“太平公主何時學會了’仗勢欺人’?”
三兩步奔到床側,半跪著,我請他躺下,不要再用力氣:“未知阿兄請我來此是為何事?”
“偶然聽聞,”,他一眨不眨的盯住我的雙眼,格外緊張:“此次二聖巡幸合璧宮,顯與子嫣未曾隨行,為何?二聖絕不會。。。”
替他掖著被頭,我好笑道:“阿兄竟為此事費心?哎呀,是三哥他不自量力,與人角抵時弄傷手腕,歇在王宮裏,一步也不肯動。二聖還不是萬事都由他?故而此次未能隨行。王妃自是要留下照顧。”
李弘對我的謊言沒有一分懷疑,表情驟然輕鬆。
“原來如此。”
我盤坐床下,二人閑聊了幾句,他說想去殿外走走。我及時按住他想要掀被的手,勸他最宜靜養。
李弘頗為無奈:“我被人抬著上了馬車,被人抬著進了這綺雲殿。整整十日,未能下床,你可知我的煩悶?”
我微歎,同情道:“饒是如此,還請阿兄。。。”
李弘的凝視令我心慌,我看不懂他眼中的情愫,他啟唇,仿若無聲道:“月晚,再不走,我怕是。。。再無行路機會。”
眼眶溢滿淚水,泫然欲滴,卻在這時被李弘輕輕遮住。眼前一片黑暗卻是安心。
“我的小阿妹如何總是愛哭?阿兄不許你哭,阿兄不願看到你的淚。你該是這天下最幸福無憂的女子。”
已是夏初時節,我挽著李弘站在殿外,回廊兩側垂著遮風用的薄紗垂幔。兄妹二人幾乎同時仰首,角度方向竟都一模一樣,視線投向無垠碧空。鼻中嗅著濃鬱的牡丹花香,香氣悠遠彌散,暖風醉人。合璧宮,一處人間仙境,隻希望它能留給李弘最後最美的回憶。
“轉眼你年已十二,豆蔻年華,可以嫁人啦!”。李弘笑侃,朝不遠處的鳥兒伸出手,它卻不敢飛來他掌心停留:“阿兄真想送你出嫁,看一眼你的駙馬會是誰。”
潸然淚下,迅速拭去眼淚,我勉強笑說:“阿兄若不來送,我便不嫁,隻教那駙馬好等一場。”
“年紀愈長,還是這般調皮,怪我們把你寵壞了,著實對不起你的駙馬啊。那好,我若不得到場,便教我的孩子代我。”
他和我都很清楚,不會有那一天。他已然看開生死,我們卻在抗拒它的到來。也許明天,也許牡丹落盡,他會帶著他的遺憾徹底消失在我們的生活裏,然而我確信,他會永遠的深刻的活在所有人的記憶裏。
埋首在他肩側,不願教他聽見那些充滿悲戚的怯懦哽咽。他的衣衫,他的發絲,長年累月服藥,馥鬱藥香早已浸透了他,簡直令人窒息。心中藏了一個與他有關的天大秘密可我不能說,他沒有孩子,甚至他唯一的後嗣,因為成為天子,不得再為他禮祭。終是一縷孤魂。
李弘平靜處之,他開始絮絮不停,說的都是自己的身後事:“很快,那個位置就會屬於賢,其實賢才是天後最為出色的兒子,而且他也熱衷朝堂,他一定會成為二聖的驕傲,大唐的明君。顯。。。聽子嫣道他們去歲不幸失了一個孩子,不知何時才能再得一子,可惜我也隻一個孩子,還需他此後陪伴裴氏,否則我會過繼一個給顯。明日請旭輪來見我吧,我喜歡他,他很像我,卻又比我幸運太多,因為他可以擁有自己的誌趣,他的婚事也不必服從於二聖的意誌、帝國的需要。而你,如果上蒼憐憫,阿兄還能多活一月,阿兄隻願以這一月陽壽向上蒼祈願,希望你能如我所願,嫁給一個真心愛你的駙馬,給你一世的幸福平安。願你與他,白首偕老,子孫盈堂。”
太過完滿的祝福,往往難以實現。李弘的所有遺願,終究與殘酷無比的現實背道而馳。
李賢的確優秀出眾,然而太子寶位於他不過是轉瞬即逝的一份殊榮,終此一生,他與那座龍椅失之交臂。謀反被廢,幽禁巴州,至死沒能再歸秦川。
何必為李顯無子而擔心,他會有很多的孩子,一群讓他頭疼不已的孩子。至於趙子嫣,她不會在乎孩子,她終是選擇了你,不曾負了你們的感情。
萬骨鋪就的權力之路,旭輪是勝者,世人怎能預料,命運的安排何其曲折,最後是他安然無恙的穩坐龍椅,是他的子孫後代永享大唐江山。可他的一生,實不曾真正有過屬於他的誌趣。
感謝你對我的疼愛,可我或者說太平公主,並非從一而終。史書有言,數十年的人生,我的感情生活色彩斑斕,為世人津津樂道。我不會得到幸福,因我無法和真心所愛相守一生。我也不會平安,生於皇家,也將死於皇家薄涼無情的爭鬥之中。
西風漸起,我試探性的問李弘可要回殿避風。一個守門的宮人慌慌張張的跑來,李弘不由顰眉,我嗬斥他沒規矩,他立刻伏地告罪。
“可是,殿下,公主,周王他。。。周王他。。。”。宮人遙指宮門,驚的說不全一句話。
很快,搖搖晃晃的李顯邁進宮門,他放佛喝醉一般,又放佛趕路疲憊,所以艱難支撐。烏紗襆頭將墜不墜,幾縷烏發散在右眼旁,遮住他小半張臉。雪白長袍,紫玉金帶。他越走越近,隨手扔了珍愛的龍骨馬鞭。看清他衣襟處那片噴射狀的紅褐斑點,我似乎明白了什麽卻不敢深思,急忙請李弘先行回殿,李弘卻望著李顯一動不動。
“顯來此必是為我!”
見李弘不肯避讓,我隻得迎上前阻攔李顯,卻又覺得麵前的男人不是李顯,異常陌生。李顯的表情陰鬱可怖,眉宇間凝著暴虐戾氣,似要吃人一般,雙眸蒙著一層氤氳水霧,俊美白皙的臉上也有那些詭異斑點。
“晚晚,走開!”
我搖頭,誠懇勸他:“太子為君,你我為臣。阿兄萬勿逾越!況且,天後有旨,無她手諭,任何人不得麵見太子!求阿兄速去!”
“你道現在的我還怕死麽?!”,他咯咯冷笑,卻有一滴熱淚悄然劃過臉側:“洛陽宮,我持劍闖了;合璧宮,哈,我無詔而入,我足夠千死萬死!”
繞過我,李顯徑直前行。我及時拽住他的臂,我想象自己的身體是一塊秤砣,我死死的蹲地,試圖拖延住他的腳步,並喊宮人速速送李弘入殿。長年騎射鍛煉,李顯的臂力極大,他沒有將礙事的我摔去一旁,而是就這般拖著我一齊前行。磚道竟被我的雙足劃出一道泛白痕跡。
李弘勒令靠近他的宮人全部退下,他留下直麵李顯。也許他和我有同樣預感,應是趙子嫣出事了。他隻是不知,趙子嫣是甘願被囚。
李弘顫巍巍的步下玉階,兄弟二人的視線幾乎平行。怒視李弘,李顯自嘲道:“太子,我敬你愛你,可為何你要如此羞辱我?!為何非得是她?!天下都是你的,而我隻有子嫣!”
暗中不知多少雙眼睛正關注中庭,李弘麵有難色,低聲問他:“究竟發生何事?!子嫣她。。。不是留在洛陽照顧你麽?”
旋即轉頭看我,李顯不敢置信:“難道你們不曾教他知曉?!好,好,隻我活該被傷害!”
“並非如此!”,我苦苦解釋:“其實太子和。。。”
甩開我的手,下一刻,李顯居然揪住了李弘的衣襟,不顧勒緊的領口會傷到李弘。他全然忘了何為君臣有別,也許正像他放才所說,他已不怕死。我愈發相信,趙子嫣可能已經被。。。
“緣何你還活著!你何曾關心過她!隻因上元夜私入東宮,她被禁內侍省!為見她一麵,我連命都可以不要,我為她闖宮,她卻告訴我。。。她愛的人是你!即便如此,我也肯原諒她,我要帶她走,然而她又說,哈哈哈哈,說腹中孩子的父親其實是你!太子,為什麽!!這些年,我李顯到底算什麽!她肆意踐踏我的感情,她該死,我又何必舍命救她?!所以我殺了她。太子殿下,我殺了子嫣!聽清楚,我親手殺了我喜歡的女人!!”
很難想象,病入膏肓的李弘竟能拚盡全力,狠狠一拳揮上李顯。東宮家令閻莊前來稟事,看到這一幕,驚的幾乎癱軟在地。
“你怎麽敢!!我們發乎情止乎禮!她不曾對不起你!你一定聽錯了!”
李顯仰麵倒地,襆頭滾落一旁,披頭散發。他近乎瘋狂的大笑:“懵懂頑童,結發夫妻,十年,我真心付出,到頭來卻是一場天大騙局。被我最親最近的人騙了這麽久,你道我在乎被你們多騙一次?!阿兄,我的心很疼,你可知?真的很疼。新婚之夜,知她非完璧,可我不問他是誰,我隻知我要做的是一輩子對她好。但為什麽。。。為什麽會是你!哈,趙子嫣實在毒惡,告訴我真相,就是想激怒我,逼我動手,好啊,如她所願,親手殺了她,反正我痛快了!”
李弘怔怔的跌坐地上,捧著李顯的臉逼他正視自己:“你沒有資格指責我們!她和我都不曾負你!她負的人是我,是我們的感情!那年秋日,替你送去那封信時,我們便已了斷。她親口說,願終身予你,你對她情深意重,這輩子若還不清,下輩子還要嫁你服侍你。上元夜相見,是我的請求。臨死之前最後一麵,你也不許麽!李顯,你可知我有多羨慕你,阿娘疼你,將我摯愛之人嫁你為妻。你居然親手殺了她!為何你不來殺我!可憐子嫣,她不想連累你,不得已騙你,你卻不懂她的心,汙她清名。天下?我何曾愛過!天下予你,你把子嫣還我!”
獲悉內情,李顯木然,他雙目圓睜,毫無生氣。我驚出一身冷汗,急忙喚他的名。一聲嘹亮的’住手’,武媚親臨綺雲殿,必是閻莊前去通報。
李弘鬆開李顯,側過臉,因趙子嫣的慘死而悲哀嗚咽。武媚吩咐鄭南雁扶李弘回殿。
“七郎!你無事否?”。武媚蹲在李顯身旁,語調微顫。
明明看著武媚,李顯的眼神卻空洞無焦:“我無事,隻想不明白,既然阿娘早知子嫣心屬阿兄,為何不肯教我知曉?”
愛子的質疑何其紮心,武媚卻未動怒,極平靜的向他解釋:“你喜歡一個女人,我便使她成為你的妻子。滿足兒子的心願,我認為自己做了一個母親的分內之事。對你,我已盡心盡力。而且我深信,趙氏是心甘情願嫁你為妻。”
一邊搖頭一邊流淚,李顯嘶聲力竭的哭嚎:“可她不愛我!她嫁我隻是為了遵旨,她不敢與權力為敵!阿娘,如果當初您能告訴我,我不作奢求,我甘願放棄從未屬於我的女人!成全她和阿兄!十年,我真傻。阿娘,何必賜我一份虛假的幸福?你看到了嗎,子嫣的血,孩子的血。。。”
微腴素手及時捂住他的嘴,武媚唇角微揚,竟似笑道:“七郎乖,你要聽阿娘的話。都會過去,他們都會過去。趙氏暴斃。太子行將就木。那個孩子不曾存在過。你猶是大唐的尊貴親王,還可以承歡天皇與我膝下,還會娶妻生子。”
目睹這一切,我渾身止不住的顫栗,小心翼翼的扶起趨於平靜的李顯。我知道,的確都會過去,然而不止三個人,綺雲殿一定還有人要為今日的秘密陪葬。
癡傻一般,李顯嗬嗬作笑:“真的會過去麽?阿娘,多謝您對兒一直寵愛有加,然此事,你真的不該瞞我,我。。。”
短時內經曆太多,急火攻心,李顯徹底暈了過去,與此同時,殿內傳來一聲女人的淒厲尖叫。我不知是去是留,武媚吩咐宮人照顧李顯,她則匆忙入內,我隨即跟上。
迎麵碰上鄭南雁,她唇無血色,驚恐道:“太子他咯。。。”
“事情我已暫時壓下,速去前殿請禦醫!”
“是!”
下頜,衣襟,床側,一朵連一朵的刺目鮮血,死亡之花。我頓感無助,本能的用手為李弘擦淨臉龐。他猶在劇烈咳嗽,忽然,我接下滿手滾燙,兩隻袖筒亦血跡斑斑。李弘則顯得不再那麽痛苦,胸前原本急劇的起伏緩緩歸於正常。本在側殿靜養安胎的裴瑾嫻終於聞訊趕來,一隻腳才要邁過門檻,卻被武媚一記不怒自威的掃視逼退。裴瑾嫻不安的候在室外,不知李弘此刻究竟是何情況。
李弘雙眼噙淚,人已神誌不清:“顯,你沒有殺子嫣,你不舍得。子嫣,我帶你走。我後悔了,我當初不該放棄你。”
拽住我的手,借我的力氣,李弘掙紮著要從床上爬起,他把我當作了趙子嫣。俯身,我忍不住緊緊抱住李弘,那副單薄幹枯的身軀早已無法承受任何打擊。
“弘,求你,先歇息吧。明日天亮,我一定跟你走!”
李弘這才滿意,我無措的回看武媚,問她下一步該如何是好。她淚眼模糊,呼吸因緊張和心痛而十分急促,以手勢示意我留下,繼續陪伴李弘。我跪在床下,輕緩的為他擦去嘴角的血汙。鄭南雁引著禦醫們來到,武媚無奈搖頭。
“子嫣,”,李弘一如青澀少年,累月蒼白的臉上竟浮現一抹淡淡紅暈,:“離開洛陽,你欲往何處?”
淚一滴滴落在他的枕側,我努力笑說:“你喜歡揚州嗎?我們去揚州吧,順河而下,一路欣賞江南天闊。江南的四時必與京中大異。”
“嗯,江南天闊,無拘無束。其實哪裏都好,隻要有你。唉,我真的好累了,你不要走,我隻睡片刻。”
“好。我等你醒來。”
泣不成聲,眼睜睜看著李弘闔目如睡,看他無聲的呼出最後一口氣,長眠自由國度。旭輪瘋一樣衝進室內,衝到李弘身旁,握著他依舊溫暖的手,卻再也喚不醒疼愛自己的兄長。
麵向武媚,我虛軟的跪地,有氣無力道:“太子。。。薨。天後請節哀。”
武媚轉身而出,想是獨自舔舐心傷。裴瑾嫻終能進來,推開旭輪,她撲在李弘身上嚎啕不絕。
如果你不曾聲張,李弘不會死,至少不會是今天。
我當然沒有說出口,裴瑾嫻固然有罪,失去丈夫,她得到的報應已經足夠。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鮮血淋漓。人各有命,興許這就是裴瑾嫻的命。身在宮城,有誰能活得幹幹淨淨。最幹淨的人都死了。
上元二年,夏四月,辛巳,周王顯妃趙氏以罪幽死。己亥,皇太子弘薨於合璧宮之綺雲殿。時帝幸合璧宮,是日還東都。五月己亥,追諡太子弘,慈惠愛親曰’孝’,死不忘君曰‘敬’,諡為孝敬皇帝。
一夜暴雨,武媚染病,輕微咳嗽。我服侍她用藥,鄭南雁詳稟內宮事宜。
“她呢?”
“遵天後密旨,仍奉養於綺雲殿,依儲君正妻之禮。宮門長鎖。”
“我道你為我心腹,卻不知我想問何事。嗯?”
“婢子遺忘,婢子知罪。娘子又現小產症狀,醫官診斷,孩子必是保不住的。”
“唔。你親自去請閻莊,我有要事囑他。”
“是。”
鄭南雁退下,毫無預兆,武媚抱住了我。我嚇了一跳,差點就要掙脫。
“月晚,顯很可憐,這場大病幾乎要了他的命。日後在他麵前,切記,不可提及趙氏。”
“兒記住了。”
“還有你自己,那天的事,盡快忘了吧。”
“是。”
※※※※※※※※※※※※※※※※※※※※
這一章的改動比較12年的舊版還是挺大的哈。
趙妃死距離李弘病薨其實間距近二十天,不是幾天。
李顯和武媚的對話靈感來自大明宮詞,薛紹死後,太平發現自己婚姻不幸的真相,質問武後時,希望劇迷們能喜歡。
寫的倉促,有錯別字請見諒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