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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棲桐 誰能含羞不自前(下)

  鹹亨二年,秋九月,司徒、潞州刺史、徐王【元禮】薨。十一月甲午朔,日有蝕之。癸酉,冬狩,校獵於【許州】葉縣昆水之陽。


  葉縣距洛陽三百餘裏,水量充沛的昆河繞城而過。皇室行宮位於昆河北岸的堯山山腳,其內部的舒適奢華遠不比洛陽宮,勝在風光新奇,別有一番質樸之美。整座行宮順著蜿蜒山勢而建,工匠將磅礴大氣的自然山水巧妙的闊進院牆之內,高低錯落的殿閣亭台反成為它們的多彩點綴。不經意推開一扇軒窗,俯首可見無名溪水自窗下潺潺流向遠方,庭院奇石都為天然形成,非人工雕琢。其實對我來說,隻要不悶在宮城,處處都是自由天堂。


  自漢代【靈帝】末年爆發黃巾之亂,四百餘年,中華大地四分五裂,群雄並起,均誌在九鼎,流血衝突從未真正止息。生逢亂世,連年征戰,人們多與刀箭駿馬為伍,待唐初天下大定,習慣戎馬倥傯的關隴貴族不廢騎射,加之漢胡文化相互交融、影響,狩獵已成為十分普遍且頻繁的娛樂活動。李治十六歲撞大運成為皇太子,雖說一路走來偶有坎坷,但好在他有個能力超群的親爹,該做的大事都替李治基本搞定,所以說四海升平,內政也算無虞,李治也算是個太平天子,按理說偶爾可以縱情聲色犬馬啥的,可親爹愛他愛過了頭,把‘風疾’也傳給了他,年過而立就飽受病痛折磨,以致對圍山行獵之事大多心有餘而力不足。所謂帝王的秋獮冬狩‘示武於天下’,李治也隻能做個樣子,他鼓勵並祝福兒子們都收獲豐滿,自己則與近臣騎馬兜風。


  旌旗招展,場麵盛大,又能在李治和朝臣麵前一展身手,博得讚揚,李賢和李顯很是享受。能夠出宮’放風’而且長達一月,旭輪也是格外愉悅。不舍疼愛自己的榮國夫人,自她離世,這年餘常見他麵露憂色,遠不如從前活潑好動。心知失親遺憾隻能靠時間來解決,愈多的安慰反而會加重他的傷心,我能做的是不停製造笑料,隻求換他一次舒心歡笑。


  一大幫年齡相仿的孩子們聚在一起,個個精神抖擻,身著窄袖長褲的胡服,便宜行動,裝備精良且齊全,正待出發。李規和李欽乘興舞劍互搏,引一應路過者駐足圍觀。【李規】乃越王李貞第五子,才滿十二,姿容秀穎,兼文武雙全,在這群小屁孩裏絕對是一隻‘鶴’。加之李貞亡母【燕氏】為武媚表姐,與武媚的關係一向親近,因而武媚對這李規也是青眼有加。我已全然被李規的風姿吸引,手都拍紅了。


  “阿姐,”,一指身後,寧心提醒:“好像是攸暨哥哥。”


  “攸暨?”


  悄悄回望,果然是他,一臉靦腆,步伐緩慢卻又不肯放棄,一步不停的朝我們靠近。憶起澄華殿初遇的那日,我不禁搖頭苦笑。


  武媚為同歲的我們介紹彼此,她才說罷他的名姓,我驀的看向對麵,他卻羞怯一般,微微垂首,似乎不敢正視我,那神情像極了一頭初次見人的林中小鹿。唐時婦人並不講究從一而終,尤其帝女們梅開二度乃至三嫁亦不為罕聞。太平公主一生嫁過兩個男人,第二位便是武媚堂侄、素有美男子之稱的武攸暨。親眼所見,他熠熠星眸,纖長羽睫因不安而不住眨動,鼻梁高挺秀窄,薄唇竟是極自然的淺淺粉色,真是重一分偏紅淡一分便偏白,讓人好生妒忌。就容貌來說,五官立體,精致無瑕,再挑剔的人也難尋他缺陷。尤其肌膚瑩亮白嫩,仿佛吹彈可破,眉宇間揉著幾許溫和,的確是一位標標準準的花美男。


  得知他的身份,心間頓起驚愕,隨後卻是興奮占據上峰,怪阿姨對可愛小正太的抵抗力天生為零嘛。我自身無知無覺,時間仿佛就此凝固,實則已過去了片刻。許是感受到我的炙熱目光,他忽揚首看向我,見我竟真的緊盯他,一張白嫩小臉霎時羞紅,接著,頭垂的更低。他一拘束可不要緊,我也窘迫至極,心說蒼天可鑒,我絕不是用眼神調戲純潔的小正太啊,我隻是在欣賞他的俊美,保證心無雜念。一時手足無措,恰碰翻右手邊的銀盞,鮮紅的石榴汁子頃刻潑灑而出。我當日穿了嫩粉齊胸裙配雪色窄袖對襟上衣,碰上倒黴的石榴汁,兩寸袖緣也被染成了粉色。自有寧心陪我轉去偏殿換衣,待二人再回來時,殿中的氣氛較之前好像起了某些變化。


  手握一根象牙箸,李賢輕敲酒盞擊打節奏,聽他口中朗聲吟誦,嗓音低醇:“織成屏風金屈膝,朱唇玉麵燈前出。相看氣息望君憐,誰能含羞不自前。”念罷,放下象牙箸,他又笑道:“所謂吟詩,極需應情應景,方可通曉其中妙意,目睹公主方才的神情舉止,竊以為,唯此詩所繪之情與她的小女兒姿態最為相宜。”


  李顯忍笑,故作一本正經:“沛哥所言極是。皇後,兒以為是。”


  知二人是笑話我,我羞赧不已,武媚卻未約束或斥責他們,反笑盈盈道:“唔,我亦以為是。公主與攸暨乃同年生人,他二人互有好感,不足為奇。”


  在場眾人紛紛陪笑,這時,武攸暨不再害羞裝鴕鳥,緩緩起身,他麵向武媚恭敬行禮:“皇後,小侄以為。。。公主麵善的很。”


  “既是如此,”,武媚待他甚為親切:“攸暨日後便常進宮走動,與你諸位表親多親多近。”


  “小侄謹遵。”


  越描越黑,無論我如何自證清白,大家都認定我對那武攸暨有一見傾心之嫌疑。隔數日,我向旭輪求安慰,他專注手中長簫,態度頗為敷衍’你清楚自己的心意便是。’。趕上重九、立冬等大宴,武攸暨真是過份聽話,我走到哪兒他便跟到哪兒,一步不落!他對我不稱’表姐’,隻以’月晚’喚我。我教育他何為’尊老’,他則辯解’月晚二字甚是動聽,因何不許?’。我氣的大翻白眼,好不鬱悶,卻每每都被他的笑容徹底打敗。他淺淺一笑,不經意流露而出的風流韻味令人心驚又肉跳,心話這孩子長大後必是迷惑女人的妖孽!李欽看不過眼,直截了當的勒令武攸暨不許直呼我的閨字。他大為不解,反問李欽’為何你叫得,我卻叫不得?皇後殿下不曾怪罪。’。李欽被駁的啞口無言,無奈作罷,卻一直難平氣憤。


  李規和李欽舞罷收劍,瞧見武攸暨,李欽用劍柄捅了捅正纏著旭輪講故事的李徹:“那便是總愛欺負月晚的武家渾人。待他近前,不需廢話,直管抱住他,用力將他摜在地上。記住,用全力!。”


  李徹斜眼打量武攸暨,嘿嘿竊笑,綠豆小眼被上下眼皮擠的更是一絲縫隙都難看清:“不需這般費事,看他瘦瘦小小,我使六成氣力足矣!”


  我略氣,一把拽住李徹的衣領,作勢要用手臂勒他的脖,撂下狠話:“阿昌,若敢對他不客氣,我叫冀哥再不給你講鬼怪異聞!”


  李徹自然要反抗,他扭動圓滾滾的身體,輕易將我撞去一旁,我差點丟人現眼的來個‘老太太鑽被窩’。


  “冀哥才不會如此小氣!”


  旭輪瞥著我們三人逗嘴,忽然不鹹不淡的插話:“阿寶他關心你,也是一番好意。”


  我道:“阿寶盡是胡言!明明攸暨表弟並未欺負我,我隻是。。。反正我不許他們捉弄攸暨!”


  正巧武攸暨到了跟前,笑問我們在談論什麽趣事,看上去很有意思。我笑容尷尬,試圖拿話隨便搪塞過去。


  李欽卻親親熱熱的對他說:“我們是在說呀,呃,說我堂弟阿昌虛年六歲,若你二人角抵,咳,不知誰能取勝。”


  武攸暨哪裏知道李徹的真實戰鬥值,看他隻六歲而且個頭不高,模樣又不聰明,便忽略了他那身死沉死沉的肥肉,直說自己定然能贏。


  見他輕易上鉤,李欽好不得意,衝李徹暗使眼色:“那,阿昌,便向武家這位哥哥’用心請教’吧。”


  “好!”


  李徹摘下保暖的蕃帽交給李欽,朝我伸出肥嘟嘟的小手,教我幫他挽袖。


  我直想一腳踹翻惹事生非的李欽,忙拉過武攸暨:“先前可是你說自己不通騎術?我教你!”


  不顧再三挽留的李欽,我大步流星,頭也不回。李欽真是個坑爹沒商量的’沒頭腦’啊,也不想想這武攸暨是誰家親戚,李徹年幼無知一身蠻力,萬一鬧出好歹,不知會不會觸怒武媚。


  我們來到馬棚,知將馳騁林野,一匹匹精心挑選的溫馴小馬不住的揚蹄掃尾。寧心小跑追上,道李欽生我的氣了。


  “誰管他?!”


  掌心一片汗水,我正狐疑,卻見一旁的武攸暨滿臉通紅,眼神怯怯,原是他手心出汗,這才驚覺這一路竟始終緊抓著他的手。我已無力吐槽自己吃小正太豆腐的不淑行為,裝作若無其事的鬆開手,叫寧心把她的馬讓給武攸暨。


  寧心嘟嘴,頓時不開心:“我又能騎誰的馬?阿姐既要教他,怎不把自己的馬讓與他騎?”


  “也對,該是我讓。”


  豈料,武攸暨非是’不通’,而是壓根兒不會,聽他解釋說因有過墜馬的慘痛經曆,他已對馬心生畏懼,因此從未練習騎術。


  拽住韁繩,我輕鬆飛身上馬,朝想打退堂鼓的武攸暨伸出左手:“上來。”


  二人遂共乘一騎,我教武攸暨如何驅使坐騎起步。沒行多遠,正遇李欽等人。李欽氣鼓鼓的斜我一眼,扭頭和李徹嘀嘀咕咕咬耳朵,估計不會是啥好話,因為好話不背人嘛。


  旭輪仰首望我:“便是與阿寶製氣,你總不敢獨自進山吧?”


  “我等你。”


  少頃,一行人策馬入山。雖有冷冽寒風割麵如刀,卻難以吹滅火熱的亢奮心情。百餘人先行開路,敲鑼又打鼓,或幹脆賣力氣大呼大叫,故意驚擾野獸奔走,將它們集中驅趕至一處較為狹小的低矮地帶,方便我們出手。另有驍勇禁軍環繞四周,防備隨時出沒的野獸。李賢還派了自己的豹奴教授旭輪一些行獵技巧,二人各牽了一頭西域進貢的獵豹,威風凜凜,當然,它們的血口獠牙也直叫人膽顫心驚。武攸暨是頭一回見到獵豹,且就在前方不遠處,蹲在豹奴的馬背上,神態慵懶,血紅長舌時不時的伸出,迅速舔過森森利齒。


  “怕了?”。察覺他漸漸貼進我懷裏,我隨口問他。早有預料,說是與我同歲,但他的個頭卻沒我高,性格也較為內向,他若說不怕我反倒奇怪。


  他遲疑著,微微點頭承認:“冀王難道不怕麽?他的坐騎與那豹奴間距不過一尺,獵豹的利爪必能觸及冀王。”


  我詳細解釋:“豹子都是喂飽了的,而且,沒有豹奴的命令,它們絕不會主動攻擊。沛王和周王一早便入山了,他們足帶了六頭豹子,還有五頭猞猁呢。”。怕他無法放鬆心情,我趕緊轉移話題:“縱馬馳騁很愜意吧?”


  “嗯!我從前不曾跑馬!月晚,多謝你!”。他十分高興,舒展雙臂,手掌一張一合,似是想抓住無影無形的風。


  我撇嘴:“下不為例。”


  他不解,回頭看我,好不無辜:“為何不肯再教我?”


  我心說你四不四傻啊,一字一頓的答道:“今日學會,還需我再教?”


  “倘若學不會呢?”


  “宮裏有的是騎奴!”


  “哦。”


  就在我們閑聊之際,一個豹奴忽然舉手叫停。眾人紛紛勒馬,全部認真對待,也學著他的模樣側耳傾聽,卻除了呼嘯風聲什麽都辨不出。似乎東北方向的密林之間有些異動,但並不排除是偶爾躥過的野兔野雉。豹奴的眼神有一瞬怔愣,緊接著,低聲要我們後退。他則下馬,招呼同伴,牽著獵豹逼近那叢繁雜枝椏。我們僅退出數丈,林中突驚起黑壓壓一群飛鳥,隨即,一頭熊探出半個身子,已有人高。馬群受驚,李欽的坐騎原地跳竄,他竭力控製並不住撫摸馬鬃安撫馬兒。豹奴發出口令,驅馳獵豹上前,那熊卻不畏懼,整個衝出了密林,為震懾兩個強敵,它直立站起,高度竟達三丈,巨嚎響徹雲霄。我不及呼救,座下駿馬已狂奔逃命。我抓牢韁繩,並瞅準時機在手上繞了兩環,即便被勒出一道蒼白痕跡。武攸暨伏身抱緊馬頸,哭腔問我該如何是好。


  “這堯山我已進來數次,待馬安頓下來,我定能帶你出山!”


  “萬一再遇黑熊?!你我可沒有獵豹啊!”


  “你閉嘴!”


  我再三勒韁,馬猶驚恐未定,隻速度放慢許多,畢竟是小馬,沒得那麽充沛的體能。好一會兒沒聽見武攸暨的動靜,我以為是自己之前的態度不好,他心裏正委屈。


  “呃,攸暨,不必擔心,絕對不會出事。”。我盡量溫聲的安慰他。


  他笑聲極勉強,然而語氣卻異常堅定:“我信你!你若不怕,我便不怕!”


  今日天氣本就陰沉,還有人猜測晚間會落雪。進山前明明是午時,天空卻已不見晴光。沒有任何參照物,我無法推算馬兒究竟跑出了多遠,隻確信頭頂的光線是愈來愈弱了,可能我們已入山腹。往日大家一起作伴,縱然玩的盡興天黑時才肯出山,我也未覺任何恐怖之處。好容易,馬兒停下,環視四周,林子寂然無聲,甚至不聞鳥鳴,十分詭異。


  武攸暨仍伏在馬背不敢抬頭:“月晚,我記得你背了箭筒,是麽?你可也帶了刀?”


  我正艱難的辨別方向,心中叫苦不迭,見他如此發問,隻得誠實道:“非是故意嚇你,其實我。。。從未射出一箭。靴套中雖藏有一柄匕首,卻也從未使過。”


  我以為他會哭,他也的確開始嗚嗚大哭,嘴裏說的卻是:“看來今日真要死在此地!還好有你。”


  “說的是何渾話?!”,直罵他個烏鴉嘴,我氣急敗壞道:“你若有心尋死,我這便順你的意!我可要活著離開堯山!”


  他以為我真會扔下他,立即回身抱住了我:“別丟下我!隻因你待我最好,雖被困深山密林,我仍慶幸能與你同在。”


  “好啦,好啦,”,拍了拍他的背,我輕輕推開無意收服的’迷弟’:“跟姐混,以後姐罩你!”


  他聽的一頭霧水,眼神迷茫:“你。。。我不懂。”


  我得意笑道:“不懂就對啦!”


  山中處處危險也可能處處都安全,二人原地下馬。馬兒伏地歇息,直喘粗氣,也是真累了。正想和武攸暨商量萬一走不出去該如何過夜、取暖,隻聽篤篤馬蹄由遠及近。我欣喜若狂,急忙呼救,生怕錯過獲救機會。


  “月晚!莫怕!”


  風兒送來喜出望外卻也不乏焦灼的回應,我內心瞬間安寧。是他。


  有驚無險,回行宮的半途遇上大雪,我更是慶幸不已。耳畔,旭輪的溫熱呼吸時急時緩,知他心中後怕,仍沒忘山中那番駭人險情。自尋到我們,他與我共乘一騎,不管武攸暨如何可憐兮兮的說自己還不會騎馬。大家十分默契的選擇緘默,因此李治並不知情,誇獎我們竟能獵得一頭巨獸,當晚便用炭烤熊肉佐餐。


  亥時,大成殿內歌舞未休,庭院篝火熊熊。夜風如泣如訴,教人心頭微顫。旭輪送我回鏡華閣,落雪紛揚,一些細長枝椏頗難承受其重,幾乎迤地。


  我最是喜歡雪,便跟寧心說天亮後可以堆雪人。沿山路徐步走著,旭輪忽然將手伸進我的皮尉,並握住了我的手。我訝異非常,側目看他,倒有意外發現。也許因天天相伴,竟忽略了他的成長。雖然眉宇間殘留一二稚氣,可成熟跡象已浮現在他臉上,譬如,臉側線條明顯剛毅許多。


  旭輪微微蹙眉:“落了雪,山間野獸鮮少出沒,你便待在行宮吧。”


  我笑:“可我還要教攸。。。”


  “雪後路滑!不宜跑馬!他若要學,我亦可教。怎不聽。。。哥哥的話?!”


  “記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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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諒我吧,怎麽都寫不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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