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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寒秋 誰言天家日日歡(下)

  給長子敲定了正妻人選,帝後又著手為李賢和李顯納妾。李顯心有所屬,三天兩頭暗示武媚,自己隻求趙子嫣一人。武媚自是要與李治商議,李治同意,第一次明確向李顯表示周王妃之位必屬趙子嫣,並誇讚兒子專情,難能可貴,但長幼有序,李顯可以不納孺人,卻需待二位兄長完婚之後再娶趙氏。


  “臣李顯遵旨!再謝陛下,皇後!”。李顯喜不自勝,三拜乃止。


  李治笑嗬嗬的教李顯起身,轉頭問自己身側的武媚:“禮部可定了日子?”


  “妾正要稟明陛下,”,武媚笑容可掬:“隴西郡王與應國公來報,後日乃上吉之日,可往楊少卿府行納采之禮。哦,還需陛下親自裁定宣旨的正副二使。”


  稍算日子,李治頷首:“唔,二十六日,好日子。正副使嘛。。。一時間,教我實難裁定。此乃我大唐立國後首次為儲君操辦婚儀,需得是貴中選貴。”


  李治沉吟思索,我總覺今天的武媚格外喜悅,見她忽湊近耳語,他又驚又喜,甚至可說是狂喜。


  “當真?!”


  雙手輕撫小腹,武媚含羞睨他:“妾怎敢誆瞞陛下?六月裏,排雲殿數夜。。。陛下不記得了麽?!”


  李顯和旭輪麵麵相覷,我無聊的翻個白眼,肯定是武媚又懷孕了唄,下一刻心卻狂跳,不對啊,明明武後和高宗隻四子二女!!但看武媚這般模樣,非是說謊,她也完全沒說謊的必要,難道說。。。因為我的到來,曆史軌跡已悄然更變?!天啊,真若如此,她腹中胎兒是誰,我究竟又是誰?

  旁若無人,李治溫柔牽起武媚的手,十指相纏,二人相視而笑,無聲更勝有聲。


  “這一次,”,李治眼眶泛起星點淚光:“最好還是女兒。”


  武媚淺笑:“那,陛下可敢與妾立約?月晚出生之前,陛下可是猜她是男兒呢。”


  “好!好!你我再賭!”


  除我之外,人人向他夫妻道喜,我內心已是滔天巨浪,甚至咬破下唇。好什麽好!萬一真是個女孩,說不定她才是太平公主,而我這輩子的結局必然慘到不能再慘,否則史書中絕不會一字未留,畢竟那些早夭、出軌、謀反什麽的都舍得給記一筆呢!!旭輪無不擔憂的看向我,手正被我緊緊握著,勒出一片慘白印記。我為他而來,在這陌生的世界裏,我隻認識他一人,他是我的愛人親人,卻未必能幫到我。


  我悶悶不樂,就連可愛的猞猁和小熊都沒能為我減輕一絲煩惱。身為母親,武媚輕易察覺出我的失落,她耐心的哄我,解釋說有妹妹的好處。我頗委屈道’寧心是兒的阿妹,兒隻想要阿弟!’。武媚微訝,繼而無奈歎息’同母兄弟過多隻會對太子不利。’。


  八月二十六,下了學,旭輪和寧心想盡辦法逗我,卻總不見成效。過四方館外,迎麵碰上了一行人,為首二人分別是’禮部尚書’隴西郡王李博乂、’宗正卿’應國公李粲。那李粲年過八旬,特賜皇城乘馬。二人的花白胡子幾乎拖到了肚子,表情如出一轍,氣憤難平。李博乂乃李世民的堂兄弟,我們向他行家禮,看著我們,他的情緒更為複雜,唉聲歎氣的負手而去。


  直到半個時辰後,賀蘭敏之被扒光了挨揍,我才知其中內/幕。二李與正副使往楊家宣旨,竟被賀蘭敏之攔在府外,直言楊家娘子不當歸東宮,請眾人如此回宮複命。武媚勃然大怒,宣賀蘭敏之入宮,不問緣由,先賜四十杖。藏身回廊拐角,我驚歎著欣賞賀蘭敏之恰到好處的健碩軀體,大口吞咽口水。旭輪動手捂我的眼,被我連連推開。


  “速同我回殿!”


  “再看一眼便回去!”


  烈日炎炎,賀蘭敏之滿頭冷汗,狼狽的趴在地上,雙腿密布恐怖紫痕,唇角卻匿著一抹不屑冷笑。


  “解釋!我需要一個解釋!倘或你還有力氣作答!”


  “很簡單,她已為我所有,”,賀蘭敏之閑閑道:“敏之今稟明皇後,是不想令太子貽笑天下。皇後若執意以她為太子妃,隻恐於大唐社稷將是一樁憾事。”


  驟然,武媚表情僵硬,她已無法更怒,身體無力似的向後傾倒,被左右宮娥及時扶住。


  “再笞四十!”


  “是。”


  毫無畏懼,賀蘭敏之反揚聲叫板:“便請皇後賜我一死!免得下一個太子妃又為敏之情人!”


  “無恥狂徒!好,如你所願!繼續!打死為止!”


  “是。”


  旭輪倒吸一口涼氣,直說這賀蘭敏之著實膽大妄為。我眼看一個大有可為的俊美青年自甘墮落,即將橫死內宮,雖怒其不爭,也略覺惋惜。宮人們揮起棍棒,正待施刑,卻有榮國夫人為賀蘭敏之求情的書信送至。老太太以死相求,願用自己一命換孫兒得活。武媚又驚又怒,此一刻直想親手了結賀蘭敏之,卻怕老娘真因此事尋了短見,讓自己餘生愧疚。一番權衡,無奈之下,她沉默的擺手,示意中人們撤刑。仰天狂笑,賀蘭敏之強撐著從地上站起,悠哉悠哉的穿衣戴冠。


  “姨母何必動怒?”,賀蘭敏之譏笑:“不過是一個女人,姨母智慧,自有無數法子再為太子尋覓佳偶。”


  武媚的手臂伸的筆直,那指尖穩穩的指著他:“為何要對弘這般善良寬仁的孩子下手?!他當你是自己的親哥哥!”


  和流火天氣截然相反,賀蘭敏之眼中迸射出一記凜冽寒光:“皇後何須垂問敏之?你應當最清楚這原因。”


  是啊,武媚隻是忍不住痛斥賀蘭敏之,她早知他是為報複自己。此時此刻,我十分理解武媚的憤怒和難堪。試想,你給自己的兒子選定了未婚妻,你對她各個方麵都非常滿意,而且她成為太子妃還能穩固你的地位,但你外甥卻突然跑到跟前對你大言不慚’喂,小姨,這準弟媳婦兒其實是我小情兒。’。換你能接受?更何況是咱們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則天皇帝。最為卑鄙的是,光天化日,賀蘭敏之在楊府外攔下了宣旨使,不知坊間已傳出多少版本的風流韻事呢。別說李弘的尊嚴徹底掃地,武媚再有一百張臉也都因此事丟盡了。


  臨走之前,賀蘭敏之突然回首,衝武媚輕佻一笑,漫不經心道:“不妨再教姨母知曉,楊家娘子早有身孕,知你有意賜婚,卻隱瞞不報。您說,此番我好意相告,您預備如何賞賜?”


  賀蘭敏之這一通鬧,真是要了榮國夫人的老命。隔半月,原本還算康健的榮國夫人病重不起。天尚未亮,我們匆匆登門,見她雙目似閉似睜,牙關微鬆。


  “明則,你來了?”,榮國夫人喃喃自語:“娘是最疼你的,你該記得。除了寬恕敏之,娘已無他求。”


  替老娘拂開臉側的花白發絲,武媚語氣悲愴:“如何敢忘?阿姐和阿妹怨您,說家裏精貴的衣料隻給我裁了衣裳。可阿娘,弘兒他委屈啊,我也委屈啊!阿娘,踏入宮城三十載,我背負了太多,我也想有人安慰,也想深夜能有副踏實肩膀可依,但所有人,包括我的至親,都對我虎視眈眈,他們不斷的傷害我背叛我!!”


  榮國夫人睜眼,老淚縱橫,顫巍巍抬起手為武媚拭去眼角的淚滴:“全是業障,今日起,放下吧。”


  武媚哽咽:“是他不肯放過我啊!這兩年,我何曾為難他?!”


  “娘勸他,娘一定勸他!他再不敢惹你生氣。明則,寬恕敏之吧,寬恕他!”


  須臾,給老娘吃下定心丸,出門,武媚滿腔怒火,快步往前廳召見醫官,因需顧及身份,她隻得努力克製怒意,極勉強的對他們和緩言辭,雖如此,又隔一道紗簾,仍能明顯聽出她的不滿。


  醫官們默不作答,隻一人穩聲答道:“皇後容稟,夫人高壽,著實已。。。已至油盡燈枯之時,加之近日大悲,我等時刻不怠,雖力挽狂瀾,仍於事無補。”


  我頗同情的看向那年輕男人,心說值此敏感之際,這樣一番回答可能會讓武媚理解為你們是在推卸責任啊,隻字不提自己的醫術,隻說是老太太命該如此?找死嘛。


  “汝師從何人?!醫術如此不濟,怎配擔當禦醫?”


  那人坦然道:“臣師從孫公,若無恩師應允,臣萬不敢雲遊行醫。臣非禦醫,今乃醫佐。”


  他的回答令武媚陷入了沉默,既是神醫孫思邈的高足,不當是妄判,看來,榮國夫人的確是得救無望啊。摒退眾人,李顯不甘,道自己願帶兵士四處尋訪孫思邈,請他入長安,救活榮國夫人。李賢也出言附和。


  “今日可是重九?”。望月,武媚怔怔自語。


  “阿娘!”。李顯再求,小心的扯動武媚衣袖。


  唉,子欲養而親不待,哪個為人子女者甘願承受風樹之悲?不忘恩養之情,武媚自然希望母親永遠不離開自己,永享榮華。身為大唐天子最為信賴之人,她可以輕易處死世上任何一個人,卻挽留不住慈母的一條性命。


  縱然可能性渺茫不啻大海撈針,武媚仍不願放棄這最後的希望,派人尋訪孫思邈,但未允李賢兄弟親自上陣。除李弘外,我們四人常駐楊府,隻入夜回宮就寢。隔了五六日,榮國夫人提出想見光順,李賢飛速打馬回王宮,直把孩子抱到了她身側。光順睡醒不久,神色仍困倦。不料,榮國夫人竟憑自身殘力抱起光順,麵露久睽笑意。


  “眉眼像極阿曹。好,這孩子養的敦實啊。都是這樣,你們都是這樣,一天天長大成人,就連月晚過些年都該嫁人了。嗬,阿婆可等不到嘍。”


  心酸不已,我偎著她黯然淚下。細說起來,楊老太太真沒過上幾年踏實日子,原本安詳幸福的晚年,卻是在一次次痛別子孫中度過。


  這天傍晚,和寧心途徑一道回廊,隱約聞有人呼救,憑直覺推開手旁的廂房門,驚見賀蘭敏之欲圖不軌,他試圖捂壓女人的鼻唇,不許她呼喊出聲。


  “公主!救我!”


  不及細想如此熟悉的聲音是誰,我當即衝進廂房,回頭喊寧心幫忙,卻見她癱軟門側,再動彈不得。無奈,我隻得硬著頭皮獨自往前衝。賀蘭敏之勒令我離開,那女人仍在掙紮,露出大半張臉,竟是趙子嫣。我這才想起,她今日的確曾隨常樂公主登門探病,因遇李弘,可能才多留片刻。趁賀蘭敏之分心,趙子嫣鼓足力氣驀的推開他,不顧被扯破的衣裙,旋即掩麵逃出。


  提起綾褲,賀蘭敏之不輕不重的拍了一下我的額頭,似笑非笑道:“你與我真是有仇!”


  仗著他不可能對一個六七歲的孩子下手,我鎮定警告:“人言表兄風流,可你著實挑錯了目標。先是準太子妃,今又為準周王妃,這長安城裏美人無數,何必非得是她們?表兄,阿婆危在旦夕,你若還知惜命,切莫自尋死路!”


  離開廂房,發覺背上盡是後怕汗水。賀蘭敏之的眼神五味雜陳,在我腦海揮散不去。這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也結束的太快,寧心精神恍惚,彷佛身在夢境。


  “阿姐,那可憐女子是誰?”


  “她是。。。宮人,從前見過數麵。”


  按著我的性格,賀蘭敏之必須受到嚴懲,但考慮到武媚已答應榮國夫人,猜武媚不會因趙子嫣的委屈而讓老娘臨死不安。而且,一旦我將事情公之於眾,李弘和李顯一定會很傷心。忍耐數日,見常樂公主未向李治討說法,知趙家或者說趙子嫣本人有心隱瞞不幸,我也隻得保持緘默。


  秋雨淒寒,腳下的這條宮道漫長,似無邊無際。嘩嘩雨聲更襯四下寂靜,旭輪和我趕往還周殿向李治請安。忽然,他低頭鑽到我的傘下。我不解,笑問原因。


  “隻是想與你同傘遮雨,何來甚麽原由?!”


  “唔。”


  “月晚?”


  “嗯?”


  “宮道長約幾何?”


  “當是無盡長。”


  “嗯,無盡長,我亦如此作想。”


  “為何?”


  “你說為何?”


  “你先說。”


  “你先說。”


  “我不說!”


  “那我也不說!”


  二人笑作一團,撐傘的宮人都看的莫名其妙。尋到他的手,瞬間,被他自然而然的握住,暖意直抵心房。我清楚,他漸漸成長,終有一天,再簡單的小小幸福都將是一種奢侈。


  鹹亨元年九月甲申,衛國夫人楊氏薨,贈魯國夫人,諡曰忠烈。閏月壬子,故贈司徒、周忠孝公士彠贈太尉、太子太師、太原郡王,贈魯國忠烈太夫人贈太原王妃。甲寅,葬太原王妃,京官文武九品已上及外命婦,送至便橋宿次。


  整座楊府猶如淬染霜雪,遠望滿目皆白,連片挽帳翻飛風雨中,’呼啦’’呼啦’,猶如群鳥離巢時發出的振翅聲響。楊老太生前信佛,武媚自請了大慈恩寺的大德高僧們入府做水陸法會,眾僧人身披緋色袈裟,盤坐蒲團,口中誦念超度亡靈的經文。來客無不哀榮嚎哭,光順被人教導著跪在地上,小身子不住扭動,一心向往靈堂以外的世界。孩子根本無法理解我們的悲傷,因為太過年幼的他尚不懂何為生老病死,不懂什麽是再難追回。


  而在榮國夫人臥內,還留有半卷《大寶積經》,武媚尚不及謄抄完畢。從未見過她如此脆弱的一麵,無力的蜷身玉榻。李弘雙膝跪地,頭埋進武媚懷抱,正哭的不能自已。


  “為什麽我喜歡的女人隻能讓給阿弟!為什麽我不得不娶的女人使我成為天下笑談!如果隻因我身在儲位,那我懇求阿娘今日便將我廢黜!我不想做太子!把它讓給六郎,我不要再做大唐的太子!我隻想帶著子嫣離開長安!!”


  武媚隻手蒙住眼睛,語氣漠然:“這番胡言,隻在阿娘麵前說說便罷,隻此刻,阿娘允你痛快傾訴衷腸。莫忘,陛下看著你,弟妹看著你,蒼生萬民都在看你,弘兒,不要辜負阿娘對你的期望。”


  旭輪的臉上寫滿同情及驚恐,小心翼翼的閉上半掩虛門,他拉著我快步離開。對這個無意間撞見的秘密,我們默契的選擇將它立刻遺忘。


  是夜,武媚小產,沒能保住胎兒。床上,她安靜躺著,一聲痛都沒有喊。李治失魂落魄,眼神空洞。我們兄妹五人請他保重玉體,他渾然不知。


  她是武媚,她用了二十年的時間,從李世民後宮裏名不見經傳的才人成為掌握大唐命脈的國母。她是傳奇,她是這塵世裏’不凡之人’的唯一代表。她強勢了太久太久,同一天,永失慈母,引以為傲的長子想要拋棄她,無辜小生命的不幸,即便她正承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巨大痛苦,猶不肯讓人看到她的任何軟弱,她始終是屹立不倒的皇後武氏。


  這天過後,李治眼疾加重,愈發不能視物。神醫孫思邈在京中停留月餘,留下藥方。明崇儼虛心求教,二人不謀而合,道李治之症無法根治,而且,絕不可讓他過於操勞。此後,更多的時間,李治於內宮安心休養,對朝事疏於管理。而武媚責無旁貸,挑起全部重擔,悉心開導李弘,更加勤勞的處理政事。


  久違的大雪光臨長安城,平地三尺。這一年,幹旱少雨,有價無糧,我最喜歡的雪聽說又凍死了好些無辜百姓,可謂多災多難,一切都預示著大唐距離驚變頻發的時代為時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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