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7章 杯酒話今昔(上)
而今已入十月,不過與北方不同的,金陵這裏卻尚未入冬,隻算是深秋季節,還未顯多少寒意。
可此時的孫途卻有些發冷,並不是身體上的感覺,而是心中發寒,隻因為童沐已把這幾月裏發生在金陵附近的事情給細細道了出來——
自打方臘稱帝,朱勔又棄守蘇州逃到金陵後,這裏的百姓可就真遭了災了。損失慘重的一眾官員在到了這三吳都會地後,便開始了肆無忌憚的橫征暴斂,用盡手段搜刮民脂民膏,不但多出了許多苛捐雜稅,還經常以勾結反賊的名義將這一帶的富商大賈給構陷入獄,然後再侵奪其財產,其手段之卑劣,簡直是駭人聽聞。
其實若隻是一些官吏如此橫行也就罷了,偏偏還有上行下效,屢屢幹出劫掠民財,殺良冒功的事情來,這可真就把百姓們往絕路上趕了。開始還隻是從蘇州等地跑出來的官軍作惡,而隨著時間推移,受朝廷之命前來江南平亂的各路兵馬也都陸續抵達,在看到這裏亂象後,這些兵馬自然也不會客氣。
正所謂賊過如梳,兵過如篦,在這些毫無底線可言的大宋官軍的“努力”下,隻短短數月工夫,本來繁華熱鬧的江南重鎮金陵便已哀鴻遍野,民不聊生,其況之慘,簡直叫人不不忍卒睹。
而更可氣的是,那些為惡的家夥卻又把一切過錯全都推到了方臘一夥反賊的頭上,隻說這裏的百姓是受了反賊侵擾才死傷無數,還得虧他們及時出兵,才打退反軍,救下了許多百姓。而朝廷居然也就相信了他們的這一說辭,當真是顛倒黑白到了讓人難以置信的地步。
這次童沐所以早早就跑來碼頭等候孫途軍隊到來,就是生怕他也和其他幾路兵馬那般幹出劫掠害民的事情來,為此他甚至還多方請托,才從官府手裏弄到了一批酒肉來犒勞孫途所部。
在聽完這一番講述後,孫途的臉色已經陰沉得能滴下水來,麵前的酒菜再是美味,他也已全然沒有了半點動筷之意。半晌後,他才哼聲道:“二哥,難道在你心中我就是這等不顧大局,不管百姓死活的混賬嗎?”
“千裏莫要著惱,我這也是為防萬一而已。你之為人我自然是信得過的,但下麵那些當兵的可就難說的,尤其是當他們遠道而來卻無糧可吃的情況下,那就更是什麽事情都幹得出來了。”童沐忙出聲解釋道,隨後又是一聲重重的歎息。
孫途沒有再糾纏於此,他也知道對方是一片為民之心,不好太過怪責,所以很快就轉換了話題:“可我還是有一事想不明白,朱勔等人怎麽就敢如此肆無忌憚在金陵為惡?朝廷就真個完全不管嗎?還有,方臘之事前車可鑒,他們就不怕再激起金陵百姓造反嗎?”
童沐苦笑搖頭:“要是真有忌憚他們也不會幹出此等事來了。所以如此,隻因他們篤信朝廷是不會過問這邊情況的。你可知那朱勔為何會在來到金陵後幹出如此喪心病狂的舉動嗎?除了想在這裏補償丟在蘇州的損傷外,更是為了把巨量的財物送去京師,用以賄賂朝中官員為他們說好話,同時還有不少錢財寶物被送進了皇宮……”
孫途登時聽得目瞪口呆,愣了半晌,才又是一聲歎息。原來這些家夥所以如此大膽,就是吃準了朝廷不會追究這次的責任,反正有方臘反賊背鍋,索性就把金陵也給洗劫一空算了。至於朝廷裏的那些人,隻管自己吃飽獲利,江南百姓的死活就不在他們的計算中了。甚至可以這麽說,正是因為朱勔他們在金陵大肆掠奪民脂民膏,再將之送去京師,才讓他們得以從丟失蘇州等重鎮的大罪中擺脫出來。
想明白這一切,孫途臉上的怒色已化作了譏誚的冷笑——怒極而笑,此時的他都覺著再發怒都是浪費自己的情緒了,因為麵前的這些事情實在太過荒謬。
童沐的話卻尚未說完:“至於你提到的擔心金陵百姓會被逼著造反一事,其實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就在上個月初,金陵城內就曾爆發過一場混亂,結果卻被駐守在城中的三萬兵馬迅速鎮壓。而如今在金陵境內的各路官軍數量已達十三四萬之眾,這裏的百姓又怎可能翻起浪來呢?”
“嘿,這些家夥平賊無用,鎮壓百姓倒是個頂個的英勇善戰啊。”孫途嘲諷地給出了評價:“但這也意味著官軍在江南之地已民心盡失,一旦方臘準備妥當,引軍殺來,恐怕旦夕之間這金陵都將被攻陷了吧?”
“正是如此,當初蘇州城在五日內被他兩萬兵攻破也是因為城中百姓突然作亂,與外頭的反軍來了個裏應外合。這導致我等官員隻能倉皇出逃,差點連命都搭在那裏!”提及往事,童沐依然是心有餘悸,同時也是憤憤難平。
“難道這江南一地就沒有個明白人能勸勸朱勔等人嗎?他們如此做法,說句輕的就是在飲鴆止渴,說重了,完全就是在尋死。”說這話時,孫途把目光落定在了童沐的臉上,他可是蘇州推官,至少在江南官吏中地位已然不低。
可得到的卻是童沐的又一聲苦笑:“你道我沒有勸過嗎?不光是我,還有不少同僚在來到金陵後便曾聯名上奏,勸諫朱勔不要再胡作非為,更不能苛待百姓。可結果卻根本沒被他當回事,有兩人更因為言辭稍微激烈了些,而被那廝栽了個勾結反賊的罪名,如今還被關在大牢之中呢。我雖說憑借著叔爺的關係還能在朱勔跟前說兩句話,卻也是無濟於事啊。何況,現在不光是朱勔等官員胡來,下麵還有幾萬官軍在掠奪民財,根本就彈壓不住啊。”
孫途搖了下頭,又是一聲歎息。現在看來,江南這裏的情況比自己所想的要嚴重十倍,一旦真讓方臘他們抓住機會,拿下整個江南都不算是什麽問題了。
賊匪雖是禍患,但相比起來,還是那等貪官對百姓的傷害更大些!足足沉默了有盞茶時間,孫途方才又看向了童沐:“你就真沒想過解決眼下的這個難題嗎?你就甘心眼看著江南局勢糜爛,最終禍及我大宋江山?”
童沐略有些詫異地看著這位老朋友,遲疑問道:“你這是何意?我雖有此心,奈何無權無勢,在蘇州時我都無法製止那朱勔借天子名義征花石綱斂財,到了金陵就更沒這個能力了。”
“是嗎?你就沒想過秘密上奏朝廷?或許這裏其他官員沒這個能耐,可你童沐卻不一樣。有或者,你也早與他們同流合汙了?”
“當然沒有!”童沐立刻大聲否認起來:“我就算再蠢再貪也幹不出如此禍國殃民的事情來。何況我一直都不缺錢,怎麽會想著從中獲取好處呢?”
“那你為何不想法把這裏的真相報與朝廷?哪怕如今童帥遠在邊關,可他在朝中還是有不少門生故吏的,又豈會不幫你這個忙?”孫途說到這兒,心中陡然一轉,閃過了一個人來——方謙。
方謙不就是童貫留在朝中的重要棋子嗎?而且他和童沐的關係也很是親密,若童沐真看不下去這樣的情況,他會不找方謙想辦法嗎?
對朱勔這樣皇帝跟前的寵臣來說,哪怕真把江南搞得一團糟,到時隻要認個罪,再上下打點一番,自然能在事後調往別處任職。至於其他那些地方官,此時所想也隻剩下借機弄上一筆錢,為丟官後考慮了。可他童沐卻還年輕,仕途才剛剛起步,他會甘心被這些家夥拖著沉淪到無底深淵裏去,最後丟官罷職嗎?
越想之下,孫途越覺著此事有著許多讓人玩味的地方,那方謙真是因為受蔡京等人之命才去的青州,而不是得自童貫之令?而他這麽做,說不定就是和眼前的童沐有著密切聯係!
被孫途這麽定定的看著,倒叫童沐都有些不自在起來了,便舉杯喝了口酒,掩飾心中不安道:“你這是何意?我早說過了,雖然我叔爺是樞密使,但我並不想靠他。何況江南的情況太過複雜,他現在又被蔡京等人所疑,我實在不好再拖累到他老人家了。”
“是嗎?”孫途不置可否地說了一句:“二哥,你我多年相識,我一直都把你當作最值得信任的朋友,可你真有如此對我嗎?”
見孫途突然轉話題到這上頭,卻使童沐也為之一呆,片刻後才道:“那是當然,我童沐也一直將你當作兄弟……”
“真是這樣嗎?我看不見得吧。”孫途也舉杯喝了一口,這才悠然道:“其實哪怕直到現在,你都一直在扮著另一個自己!或許你在所有人麵前都戴著那溫文君子的假麵具,但你實在不用在我麵前如此偽裝的,你道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嗎?”
隻幾句話,就讓童沐的神色陡然一變,瞳孔都微微縮了起來,但他口中還是說道:“我怎麽完全聽不懂你的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