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功罪一念間(下)
東京汴梁,皇宮重地。
如今的大宋天子,當今官家趙佶算得上是古往今來所有皇帝當中最多才多藝而又興趣廣泛之人了。
他擅丹青書法,遂有諸多書畫傳世,由其親創的瘦金體更成後世書法的一大流派;他好奇花異石,便派出朝廷官員滿天下地搜尋此等珍奇之物,大興花石綱,如今禦花園裏還立有一方巨石名為艮嶽,當初為了將之送入宮中,朝廷甚至都砸開了數到城門宮門,糜費之巨實非常人所能想象。
他更欲修道長生,故被人稱之為道君皇帝,更在皇宮之內另修萬壽仙宮,其中花費何止千萬。傾大宋數年之積蓄隻為滿足趙佶一個人那不切實際的願望,為此他甚至每日都會花上不少時間入仙宮靜修,以期能早日得證仙道。
今日自然也是一樣,哪怕如今朝中諸事繁雜,多少臣子都還在糾纏於青州孫途一案,趙佶卻照樣能萬事不縈於懷,心平氣和地在此玄修,聽那特意從仙山福地請回來的道士林靈素為他講經說法。
在這兩個非君非臣的家夥一番玄之又玄的對答後,趙佶臉上露出了了悟一切的笑容,半晌後欣然道:“照道長所言,朕之福祉,我大宋之國運當興於東北了?”
“此非貧道之見,乃是天道啟示。陛下敬道參修已有多年,其誠心業已感動上蒼,如今也要到為你指點長生路的時候了。”林靈素盤膝坐在蒲團之上,雙目似閉似睜,說著些虛實難辨的話:“大宋之運,長生之誌隻在東北。”
對此,趙佶那是深信不疑,正色點頭:“朕明白了。之前朕就有意讓童貫在明年出海一趟,應該就應在了此事上頭。”說著看了眼外頭依舊陰沉的天色,他已緩緩起身:“時候也不早了,朕還有俗務需要處理,就不打擾道長清修了。”
看著天子起身離開,林靈素也沒有半點站起來恭送的意思,依舊老神在在地坐那裏半閉眼睛,隻是稍稍點了下頭。趙佶也早習慣了對方如此托大的態度,當即便一甩袖,轉身便出了這方殿宇。
等他從暖融融的殿宇中出來時,一股寒風便已撲麵而來。好在殿外一直都有貼身內侍守候著,見狀趕緊上前為他披上禦寒的大氅,隨後更是討好地笑著道:“聖人今日看著洪光煥發,修為上應該又大有長進了吧?”
“就你眼睛夠亮,多日來的心結一朝得解,我大宋國祚綿延萬年,朕長生之願應該就要達成了。”趙佶此時的心情大好,便笑著說道:“一切都應在了東北方。”
他這一說,卻讓同樣等候在旁的童貫心頭一動,趁機上前一步道賀:“那奴婢今日來得還真是時候,要在此恭賀聖人遂長生之誌,賀我大宋國運昌隆了。”這也正是他作為宦官出身的最大好處了,其他朝臣,哪怕是貴為宰相的蔡京想要見趙佶一麵單獨奏稟些什麽也需要一些常規手續,可他童貫就不用這麽多事了,直接拿出欽賜的金牌入宮便是。
頓了一下,他又跟著道:“而且陛下所提到的東北利我大宋果然已有了先兆,今有青州都監孫途率軍平定境內最後一處賊寇山寨二龍山,天下承平克日可期!”說話間,童貫已鄭重跪下,雙手把那份捷報給高高舉過頭頂,送到了趙佶跟前。
趙佶先是一愣,童貫突然進宮已讓他感到有些奇怪,對方的這番話就更讓他感到意外,半晌後才伸手取過了那份捷報,打開隨意看了兩眼,臉上倒是又多了幾分喜色:“不錯,此乃吉兆也。”但隨後,他又皺了下眉頭:“這個孫途朕好像聽不少人提起過……對了,最近朝中不是有許多人都在彈劾他,說他有不臣之心嗎?”他算是真正的貴人多忘事了,這兩月朝中官員為了孫途多有爭執,光與之相關的奏疏都囤積了好幾百份,作為皇帝的趙佶居然對孫途這個名字依然隻是有些熟悉而已。
“聖人明鑒,那不過是被人誤解,或是受人誣陷而已。孫途此人忠心聖人,忠心大宋也不是一兩天了,之前在汴京,在江州等地都曾屢次立功滅賊,又怎麽可能生出什麽不臣之心來呢?”童貫當即就為孫途開脫起來。
“你先起來回話。”趙佶看了童貫一眼,這才抬步沿著漢白玉鋪成的道路慢慢走著,一麵說道:“朕記起來了,那孫途曾是由你舉薦入官,他與你關係匪淺吧?”
童貫心裏微微一緊,但很快又說道:“臣確實因愛惜孫途之才幹而向朝廷舉薦,但他既已入朝為官,那就是陛下的臣子,臣豈敢再將他視作自己的私人。而且臣之前所提到的那些功勞,兵部等衙門裏都有記錄在冊,可沒有半句虛言。而這一回,他雖然行事過於莽撞,殺了青州城內不少官吏,卻也是情有可原,實在是情勢緊急,非如此不能震懾當地宵小,至於朝中有些人提到的謀逆不軌之心,那就完全是欲加之罪了。”說到正事,他已變得很是鄭重,連稱呼也變了。
趙佶沉默了一陣,這才道:“照你這麽說來,他在青州所做這一切並不算什麽過錯,反倒是為朝廷立功了?”
“是功是過皆在陛下聖裁。”童貫卻來了個順水推舟:“但臣以為,他要真有那什麽不良心思,就不會幾次率軍冒死平定當地賊寇了。就臣所知,孫途在此番平定二龍山一役中也曾數次身先士卒,甚至因此受傷不輕,這才能激發全軍全力而戰,以區區一千多人就在兩三月內連拔三處山寨,平靖青州一府。”
聽他說起孫途在青州征戰時的表現,趙佶也不覺為之動容:“他若真如你所言,倒真是本朝難得的一員良將了。隻是……如今朝中群臣洶洶,都欲治他之罪,他也確實不顧朝廷規矩大肆殺戮當地官吏,此等行為斷不能忍,先河更不可開!太祖皇帝當初就曾立過祖訓,終我大宋一朝不得擅殺士大夫,可他一個武官居然就殺害了一府官吏,實在讓朕無法向天下臣民,向列祖列宗交代了。”
雖然皇帝最後幾句話說得很是嚴重,可童貫卻還是從其語氣裏聽出了猶豫與鬆動,這便是一個絕好的機會。他可不想就此放棄,便又道:“聖人,有一句話不知奴婢當不當講。”
“你我之間就不用如此生分了,有什麽隻管說便是了,說錯了朕也不會怪你。”
“奴婢以為太祖皇帝的祖訓當然是不會錯的。但有時也要分時候,看那些士大夫有沒有威脅到我大宋朝廷的長治久安。慕容彥超等輩身在青州多年,卻一直未能平定當地匪患,這真是他們的能力不夠嗎?那為何孫途隻到青州不過半載,就能迅速平定三山賊寇了呢?若讓奴婢來說,他們分明就是別有居心,想著養寇自重了,甚至是多與賊寇有所勾結。也正是因此,孫途為我大宋,為青州安定,才會用此激烈之法,以達到一勞永逸的效果。
“聖人明鑒,我大宋之國運可在東北,而山東全境,包括青州也在那一方向上,那可是萬萬不能有絲毫差池的呀。”
這最後一句話可是點在了趙佶的要害處,讓他的步子都為之一頓:“利在東北……難道指的就是他了嗎?要不然為何上天的啟示不是早些到來,當那孫途平定了青州匪患後卻有了預兆?”有那麽一刻,他還真就疑心上天預示的長生與國運就在孫途一人身上了。
不過趙佶雖然篤信這些說法,但身為天子的他依然還保持著一絲清明:“那朝中那些彈劾他的人又該如何說呢?”即便他是當今皇帝,做出這樣的決定也得給大家一個可以接受的理由吧。如今的大宋天子其實皇權並不是太大,遠不能與後世那些一言可決天下事的集權皇帝相比。
童貫知其意向後,心中頓時大定。隻要趙佶有意,之前沒有任何表示的蔡京自然會跟進,而一旦蔡太師表了態,朝中風向自然就會發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了。
至於說法嘛,他也早有準備:“陛下,如今孫途屢立戰功,朝廷不作封賞也就罷了,現在還要因為之前的事情定他之罪,如此做法實在難以讓人心服。朝臣也就罷了,可邊地各鎮的武官呢,他們會作何感想?說一句大膽的話,陛下就不怕寒了天下將士之心嗎?若是連孫途這樣屢立戰功,有大功於天下的官員都能被朝廷隨意定罪,按今後西北和北邊的那些將士又還有什麽動力去為國廝殺?
“如今文貴武輕,我大宋已孱弱多年,可接下來我們還要收回幽雲十六州,可還需要這些將士效死作戰呢,還望聖人能夠體諒天下將士之心!”
話說到這兒,趙佶是真個被說動了,沉吟了良久後,點頭道:“你說的不錯,利在東北,朕可還要指望孫途這樣的將士為國征戰,一掃百年之頹勢呢。他確實不該被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