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娜娜(上)
那時,辦好離婚手續已經有一年多了,但賀今朝仍然忘不了秦瑩瑩。所以他還會在QQ上聯係她,問她近況,給她寄最新的原聲碟片。他想像以前一樣,慢慢讓她回憶起當年兩個人感情最好的時候,然後她就會回來,可總是事與願違。好幾次他想說他後悔了,他擬了好幾份辭呈,甚至拜托同學幫他留意北京的工作機會,但總在最後一刻收回。他們倆從小一起長大,其實性格如出一轍,都是那樣的驕傲孤高,不肯讓步。
但是每次下了班回到家,他都很害怕。他拿賣房賺到的錢拜托中介買了一個屬於自己的房子,比他們原本租的那個“家”大了許多,也舒適很多。但在搬家的時候,他還是盡量把所有的地方都布置得像以前一樣。當然,有些地方是不可能相同的,比如廚房。他買了許多自己並不會用的廚具,有豆漿機、電燉盅、還有電餅鐺……這些都是秦瑩瑩以前說過想要的,所以他專門托人從國內帶來。
當時他內心想,或許有一天秦瑩瑩會回來,這樣的家不會讓她感到陌生。然而這樣熟悉的氛圍,卻讓賀今朝沉湎得不可自拔。所以他怕回家,怕看到空蕩蕩的屋子空蕩蕩的廚房空蕩蕩的書房和空蕩蕩的床。剛分開的那時,他每晚都聽著李克勤的《月半小夜曲》才能入睡,從來不懂粵語的他,對這首歌的歌詞倒背如流。
他喜歡在各種酒吧流連。那裏最熱鬧、喧囂,吵得他的腦海裏什麽都想不起來,但他並不喝酒,因為每天都有一大堆數據等著他去處理,他不能犯錯。
這樣的作風逐漸讓他出了名。後來很多酒保都認識他,他就是那個從中國來的,每次隻點檸檬水的人。
有時也會遇到各種女人跟他搭訕,他也跟別人一夜情,但第二天醒來卻覺得空虛乏味更甚過往。
直到他遇到了娜娜。
遇到她像電影的開場。娜娜的確是個小女生,比他小七歲,那時剛快20歲。那是個雨夜,他帶著個不認識的女人往車上走,忽然聽到街角有人在哭。
那哭聲很像小時候的秦瑩瑩,像她被他拿蟲子嚇著時“哇哇”大哭,一點兒都不做作。賀今朝當時也不知自己怎麽了,他對那個靠在自己身上的女人說了句抱歉,我還有事,然後一點紳士風度都沒有的把人家拋在滂沱大雨之中,自己去找那個哭泣的小女孩。
娜娜長得與秦瑩瑩完全不像,她梳著齊耳短發,小小的臉小小的尖下巴,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雍容之美,但很有野性衝擊力。賀今朝看到她的第一眼,感覺她像是隻受了傷的野貓,被人遺棄在垃圾桶邊上,狼狽不堪。
娜娜的確是被人“遺棄”的,他後來才知道,她當時剛跟男朋友分手。莫名的,賀今朝很羨慕那個男生,他想,秦瑩瑩跟自己離婚都沒有掉一滴淚,那麽平淡就像他們之前二十多年的感情就是個屁,可是這個女孩卻為了一個隻交往了三個月的男生哭得像是天都塌下來了,真是感情充沛。
他從小有門必修課叫做“哄秦瑩瑩開心”,這麽多年練下來,他的脾氣和耐心都很好。那時他看著娜娜哭得那麽傷心,就在她身邊撐著傘,蹲著等她哭完。然而那女孩是真的能哭,居然嚎了半個多小時,直到連眼淚都流幹了,才抽抽噎噎地逐漸止聲。賀今朝問:“你要不要紙巾?”從之前這個女孩七零八落的罵人話語中,他已經聽出來她是個華裔。
娜娜卻紅腫著眼睛打量他,說:“我沒有地方可去了。”於是莫名其妙的,他就把她帶到了家裏。後來娜娜曾經問他為什麽不怕自己是個壞人,賀今朝回說:“能那樣哭的女孩子都不是壞人。”他也納悶娜娜為什麽敢跟他走,娜娜說因為他長得很帥,她想著終歸自己不吃虧。
到他家的時候她衝了個澡,因為沒有換洗衣服,穿的是他的襯衫。襯衫的下擺剛好到她的大腿根,女孩便連褲子都沒穿,就這麽大喇喇走了出來。
常年流連酒吧的好處在於能夠見識到各種各樣的人,賀今朝見慣不怪。他給她煎了片麵包和培根,又煮了碗生薑紅糖水。
紅糖還是秦瑩瑩留下的,她留下的東西他都沒動過,全都保持原樣。一年多過去,紅糖早都結了塊,其實他不知道是不是已經過期了,但想著有總比沒有好。
那女孩喝著紅糖水,四處環顧,她看見不少地方還擺著這個男人跟一個美女的婚紗照,不禁好奇:“你老婆?”她以為他是趁老婆不在家偷腥的那種男人。
賀今朝的回複簡潔明了:“前妻。”
“哦,挺漂亮的嘛。為什麽把你甩了?”女孩繼續追問。
賀今朝沒來由覺得心煩:“你怎麽知道我是被甩的那個?”
“因為隻有loser才會留著前任的照片啊。”女孩的邏輯無懈可擊。
“……吃你的飯。”賀今朝又給她倒了一杯牛奶,“天氣冷,別感冒。”
“你挺會照顧人的嘛。那我猜一猜。”女孩倒是不知道什麽叫做客氣,“看你不像個沒錢的人,長得也還可以。嗯……她甩了你,是不是因為你不行啊?”
“……”賀今朝想罵髒話。
他有點後悔撿了這個女孩回來,便說:“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吧。”
“家?”女孩卻像孩子似的一下子變了臉,“我沒有家。我有個弟弟,我爸媽就都不要我了,他們隻知道給我錢讓我自生自滅。我以為我跟那個死鬼有個家,可他花我的錢租房子,花我的錢買吃買喝,卻背著我帶別的女人來,我沒有家,我沒有家!”
她像是裝了個按鈕,一秒鍾不到就從平靜模式轉換為哭得驚天地泣鬼神,賀今朝一下子沒了主意,亂了手腳。
細思無法,他隻好抱了床被子放在沙發上,柔聲說:“別哭了,你今晚就睡這兒吧。”
女孩瞬間笑了起來,臉上還帶著淚珠。她忙不迭地點頭,說了一句“謝謝大叔”,然後縮到了被子裏。賀今朝卻覺得無語:“你喊我‘大叔’?我沒那麽老吧?”
女孩笑笑:“這是我們這個年代的稱呼。大叔你不懂。哦對了,你可以喊我‘娜娜’。”
“我叫賀今朝。”
然而娜娜從來不喊他名字,隻喊他“大叔”。後來,她說別人都可以喊他的名字,但“大叔”兩個字是她獨有的。
第二天他去上班的時候差點忘了屋裏多了個人,他本來打算在路上隨便買個熱狗吃的,卻見餐桌上擺了煎好的麵包和雞蛋,麵包上還拿番茄醬畫了個笑臉——雖然這樣子番茄醬用的量大幅超標,讓他吃起來覺得酸得倒牙。
娜娜坐在餐桌後,說:“大叔,你昨晚上救了我一命,我今天要好好報答你。”
賀今朝啞然失笑。這是這個餐桌自他買來第一次有兩個人一起吃飯,這種感覺還挺好的。
所以莫名其妙的,他留給了她一套鑰匙,跟她說如果出去的話注意鎖好門;如果做飯的話記得一定要把燃氣灶關了;隔壁那戶人家的狗有點凶,但其實就叫叫而已,一點兒都不可怕。
下班的時候他有些惴惴不安,害怕回到家裏見到個搶劫現場。所以他難得沒去酒吧,直接開車回去。然而他卻看到娜娜坐在客廳裏,臉上帶著淤青,右眼角還破了一大塊。她麵前有一個鼓鼓囊囊的大箱子。
“這是怎麽弄的啊?”賀今朝忙去翻醫藥箱。打開的時候他才想起來,醫藥箱也是秦瑩瑩留下的,她每年到了十一月十二月就會感冒,雖然在美國感冒會輕許多也好得快一些,但她那麽細心的人,當然會留著各種常備藥物。
醫藥箱裏有些抗生素也已經過期了,賀今朝想,幸好酒精、棉簽、創可貼這些東西保質期長。他仔細地給娜娜處理傷口,尤其眼角那裏的創傷。他知道相貌對一個女孩子意味著什麽,所幸擦幹淨後才發現,傷口並不算大。
後來,這裏果然連疤也沒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