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只看一眼
姑湛的腳步遠去,景澈也隨之跌坐在地上。
她的左手無意識地一下下撫摸著小腹,感受那最後的溫度。她很瘦,懷孕時受盡顛簸,所以將近八個月的肚子也不比別人五個月的肚子大。如果不是這三個月百里風間的悉心照料……這孩子可能根本撐不到八個月。
她從一開始,就不是個稱職的母親。而孩子的父親……不,這孩子沒有父親!他的父親,也一定不會承認這個孽種的存在。他做了太多趨利避害的事情。
而他的害,多半就是她。
「百里風間……師父……」唇瓣微微動了動,可是細聽卻只有呼吸聲。所有言語梗在喉間,無論鋪天蓋的回憶怎樣走馬燈般穿過腦海,也是出不了口。水氣呵出來,轉眼落成冰晶飄散不見。
白馬骨揚起陣陣白雪,墨塔風鈴轉個不停。短短几年間,從撒嬌耍賴最親密不過的師徒,竟變成你死我活持劍相對的仇家。
景澈緊緊閉了閉眼,卻擋不住迎面而來的回憶呼嘯帶著刺骨的血腥寒冷。
一幕幕刀光劍影勾心鬥角像是洪水一般沒頂而來,偏生那般絕望的往事中沉沉浮浮的還是那有如刀削般桀驁的臉。
「娘這一生都為他人而活……但孩子,娘一定不會讓你還未出生就被註定好命運。你的命運,你的生死,應該由你自己來定,娘會讓你活下來,一定。。」
景澈咬咬牙站了起來,眼中卻發出母狼護犢般森冷堅決的光。
***
「百里風間已經追到山洞門口了,這時候倒是蠻快。」
姑湛冷哼著一邊說話一邊從岩洞深處走出,細長的眼裡落滿不屑和了如指掌的諷刺。
話音一落,咬破舌尖,手尖翻轉,一口血噴在景澈身上。
隨著血霧的散去,縷縷白煙從司溟身上抽出,像是被無形的手牽引著一般,細細長長鑽進了景澈的身體。
還是那張臉,蒼白如瓷,嫣紅的嘴唇上深深的齒印像是隨時能滴出血來。莞爾一笑,可是眼眸里流轉的光芒是獨屬姑湛的決絕與狂熱。
「好了,你就同孤,一起去迎接你的師父吧。」姑湛特意重重咬出「你的師父」這四個字,像是一種譏諷。他從頭到尾見證這場悲劇,從她幼時到她長大,景澈突然也承認,他是有資格嘲笑她的。
她的師父,百里風間,就站在皇陵底層的石碑入口。玄墨色的衣袖被陰風吹的不住翻滾。長長的烏髮夾著一縷雪白像是波浪般也隨風飄揚。右手持龍淵寶劍,左手捏訣,竟是見面就和姑湛拼得你死我活的打算。
「瞧瞧,真是護犢心切,捏法訣時竟露出空門,我若從背後攻擊他呢?看來這百年來八荒大陸最厲害的一個人物百里風間,在愛情面前也如此脆弱。人都是慢慢變強的,只有百里風間在走下坡路……景澈,孤最該感謝的人是你,你拖累了我的勁敵。」姑湛在心裡對景澈說。
「他不愛我。」
「不管愛不愛,也可惜,過一會他也就要死了。」
「……」
「你還有什麼話想對他說嗎?」
「……沒有。」
「那再賞你個恩典,孤讓你看著,你這個世間最英勇無上、受人崇敬的師父,是如何幫助孤這個人人唾棄的妖王打開上古神力的封印,再將淵及帝、將你們臻弋族欠孤的東西,通通還給孤。」
「……」景澈拒絕,「我說過只看一眼,多一眼都不要。」
百里風間乍一看只覺得景澈有些奇怪,但他難以對這張臉產生什麼疑心,他伸出手,對那個紅衣女子說:「阿澈,你過來,師父帶你離開這裡。」
「你還不明白嗎,我們無論如何也回不去了。」景澈眼裡騰得燃氣一股妖冶的黑氣,很快就被掩蓋,又恢復了眉清目秀的模樣
「我來這裡,就是帶你走,」不知哪裡來的光輝,映得百里風間純黑眸子無比堅定,「我只要你。」
景澈蒼白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抹潮紅:「真的嗎?不顧天下蒼生,不顧劍聖榮光,不顧任何代價你要帶我走嗎?」
「只要殺了姑湛,師父自會為你擺平一切。」
「然後呢?然後繼續做我們的師徒嗎?」
「……」
「如果你不殺姑湛,我現在就和你走,你願意嗎?」景澈突然就笑了,笑得甜蜜又悲傷,像是回到最初沒有芥蒂時的撒嬌無邪,但是卻無端添了悲涼。
「……」百里風間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迦凰山上的諷刺決絕讓他本來就不抱以任何希望能帶她走,只想先殺了妖王然後再行婉轉勸說。
可本做好了最差的打算,卻聽到她似情感最儂蜜時的音調,低低卻清晰傳入耳中。像是,和迦凰山上一時辰前的她判若兩人。
對面的女子身上帶著一道道深色淺色的血漬,紅衣黑髮美得那樣無邊艷色卻偏帶了純真無邪的神情,正目不轉睛的盯著想聽他的回答。破碎的裙邊被風高高的捲起又重重落下。
「你不恨我了嗎?」
「恨,但是我不想放過你了,我要在你身邊纏著你直到你死。」景澈嘴角上揚的弧度加深,可是眼裡的深情卻如一尾入江的魚,再也不見。
「還有我們的孩子,我要你守護他。」
百里風間沉默了很久,終於開了口,「讓我進去,我殺了姑湛,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會護著你們,躲到天邊去,遠離戰爭喧囂,遠離世俗紛擾。我不再做劍聖,不會再執著於世道情理……我錯過了太多,再錯,便過不了餘生了。」
景澈像是不可置信般從上到下仔仔細細的盯著百里風間看了一遍,突然綻開一個明媚的笑容。
「姑湛我趁他剛才想奪我**時已經殺了,這世間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擋你我了。」
「師父——」聲音拉得纏綿又悠長。
「可是我受傷了,我不敢動,因為一動孩子可能就會死了——」
「你去劈開上古神力然後融入孩子體內吧,這樣,世界不會因為力量失衡而動亂,我們的孩子也保住了。」
「……」
「好嗎?」這聲音像是栗子糕般軟蜜也似日光般閃耀著新生的光芒。
「你真的是阿澈嗎?」百里風間眉頭卻緊緊蹙了起來。
「我只是在快死的邊緣突然想通了,那時候,孩子踢了我一腳。我不願再失去他了。」
「此生我不悔。但是我對不起我的孩子,如果你不信,你殺了我然後再把力量轉移到孩子身上保全他就好了。」
陰暗的石室里師徒兩人對立,遲遲沒有動作,只任北風呼嘯刮在身體每個毛孔上像是針扎像是凌遲。
百里風間突然右手一動,十字劍式劃過景澈的心臟,然後虛虛凝在心臟前一分。
「阿澈,我多希望這是真的,卻更怕這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