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臨滄蘇姓
祭祠之外,也修率領全族人寂靜地跪在原地神像之前。
血,血在匯聚。地上一個絕大的金色法陣,每條線相交的點上都坐著一個人。
每個人都從身上割出一滴血,墜入一口古怪而殘缺的青銅碗中。整個程序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沒有一個人面露慌亂之色。
最後也修雙手捧碗,高舉於頭頂,向那座巋然不動的神像跪拜。
所有人都翹首盼望著會發生什麼,他們的目光聚集在也修手中的那口青銅碗上,然而他明明端得極穩,那碗卻突然墜落在地,血滲入地麵攤開一片詭異的形狀。
所有人臉上出現了極度恐慌之色,甚至有人開始哭泣。
也修顫巍巍地站起身,回首望了一眼匍匐在地跪拜的人群
地底下轟隆隆傳來激烈的動靜,瀰漫的火山灰已經不知何時開始散入人鼻息。
「同葬此地,是神的旨意。」也修低低對眾人宣布。
「同葬此地是什麼意思?」所有人都在這結果中寂靜無聲,唯有一旁景澈不甘心地質問也修,「神要你們活著為她守陵,死了也要為她陪葬嗎?!」
「不得對神無禮。」也修眉眼之中幾分疲憊,語氣仍凌厲呵斥道。
景澈嘴角譏笑:「這算什麼神,置身事外,如此自私。」
她筆直越過也修走向空無一人的神祠中,神像在整個山的震動中搖搖晃晃,空洞的眼神一成不變,似乎是悲憫,又似乎只是冷漠無情。
景澈直直朝著神像跪下,她清麗的聲音在震天撼地的響動中渺茫,卻又字字砸入人心:「神,你們族人守護您千年歲月,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滅族之災當頭,您為何如此自私,不肯打開通道給他們一條生路!」
「既然你要讓他們葬身於此,那我也無需對你繼續頂禮膜拜!」
「轟隆」一聲伴隨著地底的震顫,景澈舉起一個青銅小香爐,也修飛身過來阻止她的時候,那香爐在空中劃開一道弧,神像的一半臉龐被毀去。
「你——」也修下面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卻看到了詭異而壯麗的一幕
人群寂靜無聲。
地上散開的血纏成一條延綿的血線往一線天最高處蜿蜒,人群開始沸騰了,有人喜極而泣,連素來冷若冰山的也修臉上都出現了一抹喜色。
「神開恩了!」
所有人都朝著神祠,神像前那個女子站起身,迎著風,她身後是那座破碎的神像,破落的漆瑟瑟往下落。
隨著那抹血色的上升,山體搖晃地更厲害了,發出一種咯吱咯吱的聲音。從山體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窟窿中央,竟然橫伸出無數格台階,直通萬丈之上的那條一線天。
「快走!」
人群突然炸開,鬧嚷嚷站起身,紛紛順著台階往上攀爬。
在人群盡頭,景澈看到了一個人。他眉目焦慮,撥開人群朝她走來,渾身落滿灰。
她張了張口,不知道要喚什麼。
他自然而然地攬過她的肩膀,像是從前保護的姿勢一樣,她聽到他明顯鬆了一口氣:「我出來的時候,河道里岩漿已經開始倒涌,我差點以為——」
他後頭的半截話沒有講出來,景澈覺得眼角有點酸澀,卻一言不發地跟著人群往前走。
混在擁擠的人群中一直走,她終於開口問道:「你怎麼會知道我回來了?」
「是姑湛,」他頓了頓,「他內丹碎了一半,辛苦奪來的神力被淵及拿走了,還有鏡之界石也物歸原主。」
百里風間笑,又道:「這一切逆轉地太快,跟做夢似的。」
景澈也抿嘴極其細微地笑了笑:「他沒有想到我會不要命地跑回去--他總是看不起人性。」
「那你又為什麼會回來——因為是也修么?」
景澈已經撇開她往前面走去了。百里風間搖搖頭,在後頭不緊不慢地隔著一段距離注視著這個長大了的少女,如今都已經知道要撇開他往前走了。
順著山體延伸出來的木階攀爬到半空中時,景澈回首往下面看,地底下的炸藥已經炸開,熱浪襲卷到半空。她透過漫天瀰漫的灰看到那千年的鬼寨,瞬間被火紅炙熱的熔漿淹沒。
那種炙熱彷彿讓她覺得自己的手也被灼了一下,攀爬時本就手腳無比虛浮,此刻沒由來突然因為一陣虛幻的刺痛而縮回手,腳下一時間又沒有踩穩,竟然直直往下墜落!
灼熱似乎已經燒到了背後,景澈在風聲和灰霧中看到向上爬的人群越來越遠,這種墜落的速度像是飛翔,通往死亡的飛翔。
她甚至來不及思考自己是否會在這種飛翔中死去,她墜落的趨勢很快就被制止,一雙手有力地抓住了她。
霧霾濃密,景澈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看清楚那個人的臉——是百里風間。還有那個人的姿勢--整個人倒掛在一級木階上,以腳作為支撐,雙手抓著她的手晃蕩,一個不慎兩人都有可能同時掉入火海之中。
「抓緊我。」百里風間的聲音一如既往低沉穩重,但這只是表現給她看的,她能感覺到他們緊握的手都在顫抖。
「試著讓腳踩到一塊木板。」他鎮定地引導她。
景澈握著他的手不敢鬆開,咬著嘴唇腳下用力一盪,然而過了頭最後擦著木板而過,人又空蕩蕩懸在半空中。百里風間的身子被她的慣性往下一拉,險些一沉,懸挂的那級木階發出咿呀呀可怖的響聲。
「我撐不住了,」她的聲音竟然含了一絲哭腔,「你放手吧。」
「抓緊。」他再次強調,眉眼堅持而篤定。他以一隻手的臂力緊緊拉住景澈,騰出來的一隻手攀住下一格的木階,抓緊了之後徐徐收回雙腳,倒立的身體拱成一個弧翻正,站穩之後把景澈往上一提,抱入懷中。
她的臉埋在他的胸膛不肯離開,她無聲地流淚,彷彿這樣燕兒島林,他就看你到她的脆弱了,然而他胸襟衣服的濕意出賣了她。
天地之間,劫後餘生的她和他立於一截懸空木階之上,顧不得這歲月之中還埋著過往愛恨情仇,這對師徒緊緊抱在一起,他安撫地撫著她的背:「阿澈沒事了,我帶你走出去。」
等到這對師徒走出一線天時,外頭已經是黃昏,鬼寨眾人聚集在此等候他們多時。
一線天外的世界豁然開朗,這是一個萬丈高的懸崖,懸崖之下是一片驚濤拍岸的**大海,懸崖之上是彷彿觸手可及的落日與夕陽,在天邊鋪開一抹壯麗緋色。
人群起初似乎在鬧嚷嚷商量著什麼事,見到兩人出來后驟然靜止,也修穿過人群走過來,二話未說便抱拳跪下。
景澈驚得後退一步,忙要扶起也修,卻發現他身後的人都跟著她一起朝她跪下。她被這個架勢震懾得無言。
也修道:「若不是因為景澈姑娘,我們族人今日恐怕要葬身於熔漿之下。」
他身後人群齊聲道:「姑娘乃是我族人的救命恩人,請受我們三拜。」
景澈趕忙擺擺手,這時候反倒像是一個手足無措的少女,拖著也修把她拉起來。
也修站起身後繼續道:「既然已經從鬼寨中出來,我就必須帶領族人在這個大陸生存下去,景澈姑娘救我族人,是我們的再生父母,就請賜予我族一個姓氏。」
景澈更慌了--她已經習慣接受人們背後的辱罵或者是面前對她恐懼的目光,從沒有人對她如此頂禮膜拜地尊敬過。
「也修,我們是朋友,算是同輩,如今要我賜姓,這種事我當真擔當不得。」
「你擔得起。」也修目光灼灼。
景澈有點無措——她連面對強大的敵人面前都沒有過這般,倒是如今面對別人的尊敬。她真的有太久太久缺失這種受尊敬的感覺了,可她並不好受,反而覺得自己無地自容——她一個永不見天日的殺手,竟然要為一個民族賜姓。
她仰頭看看百里風間,他大概是在微微頷首,然後目光就望向了別處。
景澈咬了咬牙,牽起一個笑,道:「我原姓蘇,只是因為避諱便改了,那這個姓送給你們族人,願你們在往後千年之中,能夠在八荒大陸安居樂業。」
也修的眉眼裡是一種如遠山一般宏偉的大氣與清冷:「我臨滄族,必定在會在這個大陸崛起,報今日所遇的滅頂之災。」
「臨滄?」景澈驚訝地喊出了聲。
「千年以來第一次走出一線天,所臨的便是這片滄海,於是與族人商榷后,取名為臨滄族。」
臨滄,這個千年後與他們臻弋族水火不容,拼的你死我活的民族,千年之前竟然是在她和百里風間的親眼見證下建立的。景澈如果能在此刻料知,千年間臻弋族與臨滄族鬥爭的開端,正是也修此刻所說「報今日所遇的滅頂之災」,那麼她一定會告訴也修,是他誤會了,不是淵及炸開火山引得岩漿倒灌,這一切都是妖王所為。
可是這一刻,她還沉浸在姓氏的奇妙之中而忘了其他事——當年她因為與臨滄皇帝同姓犯了忌諱,而被迫改掉的姓,竟然正是臨滄族蘇姓的來源。
命運就是如此兜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