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狹路相逢【爆更2】
荻蘆城城內,集市人流熙熙攘攘。
鞭炮在喧鬧里炸開,白地紅皮一路逶迤,像掉落一地的花生殼子,合著別人家的西皮快板,講述別人家的喜慶鬧熱事。
「姑娘,看看簪子吧,我這裡的簪子可是整個集市裡賣的最便宜貨又最好的……噯姑娘,你別走啊!」
景澈只瞥一眼,覺得這奼紫嫣紅的倒是好看,只是燈籠的光晃在朱釵上有些過分刺眼。
她留戀地瞥了一眼就轉身離開,卻被司溟一把拉住。
「怎麼不買?」司溟挑眉問,一貫嚴肅而正經的臉在光影流轉中看著彷彿生動起來。
「我又用不到,浪費了可惜。」
身邊來來去去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巧笑嫣然,神情溫軟。她試圖讓自己的笑感覺不那麼僵硬,卻是失敗了
司溟注視著她有些失落的臉盤,然後轉身對小販道:「挑支好的給我。」
景澈尷尬地站在那裡,司溟把簪子遞到她手裡時,她有點不知所措。也許是這個小細節讓人覺得暖心,而她許久沒有接受過別人的關心。她沒有接過來,只斂了眉眼淡淡道:「我真的不用。」
司溟直接伸手褪去斜插在她發上那根極其樸素的木釵,將朱釵換了上去。他的臉龐在微黃的燈籠下笑了一笑:「也該換點新的,不僅是為了過年,十八,你以後也要過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景澈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遍。換下來的木釵握在手裡,目光盯著看,發現木釵上還染著血污,像是在叫囂著提醒她,她從哪裡出來。
她露出一分嘲笑之意,將木釵換了回去,對司溟道,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為什麼我還要有羞辱感?」
然後撇開司溟就往前走,他大步邁到他身側,終於是沒有說什麼。
集市入了深夜還意猶未盡,而他們兩人有些不歡而散的意味,先回去了客棧。
夜涼抹成一條水痕。客棧雖然掛著春聯四處點著紅燈籠,比起外頭就顯得有些清冷了。
景澈和司溟站在院落里。她停下來看著一樹雪白的梨花怔了神,這個顏色讓她想起雲覃峰上的白馬骨。
最後嘆了一口氣,淡淡地轉過身就要離開,卻突然怔住。
她眨了眨眼,再次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目光越過白色梨花瓣,一眼就看見了他。
她曾經的師父,她一年未見的師父。
他的面容似乎在夜色中看起來似乎滄桑了一些,但還是那麼俊朗,嘴角一圈淺青的胡茬仍舊是不修邊幅。就像尋常浪跡江湖的劍客一樣,唇角勾著笑,整個人都帶著一股不羈的風塵味,彷彿隨時都能與人把酒言歡,不被羈絆,看不出一點異樣。
他身後還跟著兩個人,一個是左廷之,一個是也修。
人就要走過來了,景澈慌得想逃,然而前後都是空曠的院落,只有一顆梨樹矗立在院子左側。
司溟毫不猶豫地把她整個人都攏在懷裡。
三個人走了過來,百里風間瞥了一眼暗處抱一起的那對男女,徑直穿過了庭院。然而在即將跨出拱門的時候,他又回頭看了一眼。也許是太像,這個背影總所以讓他想起已經杳無音訊一年多的徒兒。
可是在他意識里,他的阿澈不會這樣被抱在別的男子懷裡,所以他根本沒有一點兒起疑。
「他是百里風間。」人都走了許久,司溟的聲音才從頭頂傳來。
「嗯。」景澈的回答氣息不穩,整個人仍處於細微的痙攣中,以至於都忘了自己還抱著司溟。
而司溟也沒有推開她,嘆了一口氣:「難怪。」
「什麼?」景澈敏感得聽出了他話里的意味。
「難怪你會落到這樣進退兩難的地步,喜歡自己的師父,很累吧?」
胸膛的衣料似乎透過來一些濕潤,司溟覺得自己應該安慰一下這個其實內心還是脆弱的少女時,她先一步放開手退了出來,神情一如既往冷清。
「你說錯了,我恨他。」
景澈拋下司溟兀自走上樓,心不在焉地推開下一間房門往裡走,發現似乎四周擺飾有些不同,正想仔細看,門口傳來開門聲,她下意識警惕地先饒進屏風後面躲起來。
雜亂的腳步聲,細聽是三個人。
「遲垣在帝都可好?」第一個人開口,景澈便知道是誰,背抵著屏風拳頭捏的死死。
一人咳了幾聲后才開口,聲音聽起來有些虛:「自從蕭燼被調回帝都,就一直和阿垣在作對,他把我從帝都大牢里弄出來委實是費勁了坎坷,身份還險些被戳穿……咳,咳……」
「劍聖,今日就啟程回迦凰,還是等到明日?」是也修。
「早些回,以免夜長夢多。」
「那我去收拾一下。」
也修往屏風後走,另一頭百里風間和左廷之還在交談。
「劍聖,阿垣還托我告訴你,帝都各處天牢里都沒有阿澈的下落。」
也修已經進入了屏風后,景澈有些驚慌地躲入雕花床欄與衣櫃中間,一截衣袍還落在外面。
也修不動聲色地走過去,陡然發招,指節精準地扣上人咽喉,藏在裡面的人反應更加敏捷,迅速格開他,爆發的力量不容小覷。
外頭一聲葫蘆塞被打開的聲音,喝了一口酒,百里風間才接話道:「呵,沒準是死在哪裡了。」
心不在焉、滿不在乎的口吻。
這時藏著的人莫名沒了動靜,也修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扼著那人咽喉把人拎了出來。
燭光透過屏風描著人模樣,也修見到一張滿是淚痕的臉,登時怔住,手指漸漸鬆開,驚詫地說不出話來。
「也修,裡面怎麼了?」百里風間聽到了動靜,揚聲問道。
景澈看著他,只是無聲地流眼淚,一邊使勁搖頭。
也修會意,拎著包袱走了出去,斂眸淡定道:「沒什麼。」
心跳卻在起起伏伏,打著雷似的。
「收拾好了,那便走吧。」百里風間有些狐疑地看了也修一眼,心中暗想自己一定是多疑了,也修素來都是循規蹈矩的人。
而走到一半,也修突然道:「劍聖,我想起我有東西忘了拿,回去找找。」
不等百里風間說話,便兀自轉身回去。
他匆匆饒進屏風,以為景澈還在那兒,急切解釋:「阿澈,你別誤會,劍聖其實一直在找……」
卻見到右邊窗戶大開,人已然不見。
風裹著鞭炮的硝煙味卷進來,萬家團圓,而這裡只有一陣空落落。
***
景澈作為正常人的一天本無意開始,卻荒唐結束。她站在熱鬧外頭看了一場熱鬧,唯一收穫的,便是她曉得了她的師父對她懷有怎樣的厭惡。
翌日她和司溟回了修羅場,卻見到蕭燼翹著腿坐在司溟的位置上那裡,一雙鷹眼裡透出些暴戾陰狠的光。
「蕭將軍。」司溟微拱手坐禮。
蕭燼的語氣無比陰沉:「你帶她出去了?」
「是」司溟不卑不亢地回答。
「她還被編製入隱字軍了?」
「是。」
「呵,可以離開修羅場了?」
「是。」對上蕭燼幾乎壓迫性的氣勢,司溟的語氣依舊淡然。
「誰批准的?!」蕭燼拍案怒吼。
「這是修羅場的規矩,也是她應該得到的獎勵。」
蕭燼坐回到椅子中,怒極反笑,「司溟啊司溟,區區一個修羅場執掌者,你可真是把你自己當回事。」
「蕭將軍過獎了。」
「你們修羅場不是地獄么?怎麼變成送溫馨普度眾生的地方了?呵,我告訴你,你們修羅場有什麼規矩我不管,別人可以出去,她不行。她要是一日不降我,就得一日待在這裡,」蕭燼斜目對景澈譏笑,「既然都已經殺了一年的人了,也就不在乎再多殺幾年吧?」
景澈抬起眼,憤怒地咬著嘴唇,強忍住一句話都沒有駁斥,神情漸漸被絕望淹沒。
她努力了一年,為了成為佼佼者……努力地殺人。以為終於熬到出頭之日,卻被一句話就斷了所有的念想。
她終於知道蕭燼哪裡來的自信,認定她一定會崩潰。
就像這樣,所有的堅持都在瞬間崩潰。可是她仍然不能降,哪怕只是因為堅持是多年的慣性。
司溟平平靜靜地把他的話反駁回去:「蕭將軍,有空管修羅場的事,不如早些去追左廷之的下落吧。」
蕭燼的聲音陡然提高几分:「你怎麼知道左廷之跑了?難道你在荻蘆城的時候看見他了?」
「是。」
蕭燼暴跳如雷,抓著司溟的衣襟幾乎要咆哮起來:「你為什麼不把人抓回來?」
「這不在我的職責範圍內。」
「你——」蕭燼先是怒極,而神情漸漸平靜下去,透出一些琢磨不透而狡黠的光,「司溟,你以為我懲罰不了你?」
司溟恭敬垂眸,卻不低首。
「來人!」蕭燼帶過來的御林軍立刻把景澈和司溟團團圍住,「既然司溟大人做事不分輕重緩急,那我就行使一下上官之權,罰杖刑一百。」
目光落到景澈身上,「你數,要是少一下,那便罰十倍加回去。」
景澈死死而隱忍地握起拳頭,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他捏了捏景澈的手,示意她寬心,不要輕舉妄動,然後拱手道:「下官領罰。」
便鎮定地走上了刑架。